宋时鱼口中的“屠夫”,其实有点像金庸笔下的金毛狮王。只是,他的头发多半是黑的,少量是白的,整个人的形象则可以用“恐怖”二字形容。
当他打开房门时,戚晏容嗅到了一股浓浓的由烟酒和酸腐食物混合的浊气。
房子是一室一厅。厅里杂乱地堆了几十本书,一张棋盘横在茶几上,黑白子激战正酣,三个烟灰缸里的烟头堆成了小山;地面上布满了纸屑和灰尘;沙发上居然放了一个大碗,里头是褐色的汤水,显然是泡过方便面;卧室的门开着,小床上的被子如同煮烂的猪大肠,几双臭袜子扔在床下;厨房的门已被各种酒瓶塞得无法关上……关着窗户,却开着瓦数很低的节能灯,怪不得屠百药开门时眼睛被强光刺得赶紧闭上。
屠百药光着脚,一件睡袍随便搭在身上,露出黑黑一片胸毛。戚晏容目测,此人身高一米八左右,身板倒还壮实,只是披肩的长发和足有两寸的胡须把那张本不宽阔的脸挤得只剩高耸的鼻梁和一双醉醺醺的眼睛。
“时鱼,你……怎么来了?”屠百药的嗓子有些哑,行动也很迟缓。宋时鱼偶尔会来陪他说说话,但今天带了个陌生女人来,让他微感诧异。
“屠兄,我给你介绍一下。”宋时鱼把手一引,“这位是心理学专家、心理咨询师戚晏容博士。”
“您好。”戚晏容刚才差点被这个“野人”吓坏了。不过她还是强挤出一丝笑意,伸手与“野人”相握。
屠百药却把手往后一缩,并没有回应戚晏容,而是很生气地对宋时鱼嚷道:“时鱼,你知道我的规矩。没有预约,谁也不见!”
戚晏容站在那里很尴尬,缓缓把手收回去,心想,此人太过粗鲁,沦落至此,还摆什么谱?不过她对宋时鱼很信任,暗暗告诫自己不能凭第一印象就作出判断。一个心灵受过重创的人,什么事情都干得出来,何况他只是把自己和住处弄得很乱而已。
宋时鱼似乎已经习惯了眼前的一切。他像进自己家一样,把风衣脱了,往沙发靠背上一搭,郑重地说:“屠兄,兄弟知道你的规矩。但今天我请来的人,是要给你治病。治病就要看病因,如果老兄得知我们要来,这屋里就不会如此原生态。再者,你老兄向来都不承认自己有病,如果事先通知,你就会躲,岂不是前功尽弃?”
屠百药一听,喷出一口浊气,隔着老远就把戚晏容熏得隐隐作呕。他瞪圆血红的眼珠,一把抓住宋时鱼的脖子,吼道:“你他妈的才有病!赶紧滚!”
戚晏容真有点待不住了。“屠夫”果如其名啊,不仅邋遢粗鲁,而且无情无义。房子都是宋时鱼给他租的,却这样对待恩人,真是不可理喻。
她想转身出门,却又保持了耐性和优雅,微笑不语。
宋时鱼任凭他抓住脖子,正色道:“屠兄,昨晚我梦见你自杀,今天好不容易请来专家给你瞧瞧,你就别闹了。”又对戚晏容说:“戚博士,我这老哥精神有些失常,您别介意,尽管按您的方式诊治就是。”
屠百药气得肺都快炸了。要不是这两日沉迷于棋局,只吃了几袋方便面,又喝了不少酒,此时浑身无力,否则别说是宋时鱼,就是三个宋时鱼也给打趴下了。他松开手,一屁股坐在沙发上。沙发震动,泡方便面的碗被弹起,掉在地板上碎了,汤水泼了一地。戚晏容心想:真是衰到家了。还屠夫呢。
宋时鱼这才用手揉了揉脖子,干咳了几声,说道:“屠兄,你真把我掐死了,谁给你买吃的?”
“姓宋的,你他妈别欺人太甚!”屠百药忍不住回击,“这破房,是你租的;这些酒,也是你买的。但我不是你养的狗!你以为想怎么着就怎么着啊?老子宁可饿死、冻死,也不会受你的鸟气!好了,你们愿给谁治病就给谁治吧,老屠惹不起,躲得起!”说罢,竟然连鞋都不穿,猛地起身。由于身体虚弱,竟打了个趔趄。
宋时鱼赶紧去扶,他却一把甩开,夺门而出。
宋时鱼抓起风衣穿上,回身对呆立屋中的戚晏容小声道:“博士,这次你一定要听我的!我去陪他吃点东西,你在这儿等着,哪儿也别去!”
不等戚晏容回答,他顺手在门边捡了一双皱巴巴的皮鞋,带上门,跟了出去。
戚晏容看傻了,半晌才吐出几个字:外强中干,病得不轻!站在乌烟瘴气的屋中,这样的场景,这样的人,她做梦都没想到。
宋时鱼追到楼梯口,截住屠百药。
“屠兄!”宋时鱼把鞋子放在他脚下,“穿上吧。我请你涮火锅。”
屠百药扶着楼梯,光脚伸进鞋里,费力地穿上了。“时鱼老弟,你成心把老哥逼疯是吧?你来,老哥高兴,但你带个女的来干什么?她看病,看个鸟!老哥就算有病,也能自己治。博士算个鸟!会整点论文就能治病?对了,你真请我涮火锅?”
“走吧!”宋时鱼咧嘴一笑往楼下走,“这段时间有些忙,爱佳又怀上了二胎,老得去检查,我俩来得少了,老哥别见怪。”
“爱佳有了?”这个消息对屠百药来说,值得惊喜,“恭喜啊!我跟你说,这次你一定要听老哥的,孩子才是大事!去他妈的什么事业,到头来都是扯淡!哎呀,就冲这个,今天与你大战三百杯……”
哥俩说着话,到了楼下。小区外有家“南门涮肉”。下午四点多光景,餐厅里没有食客。宋时鱼找了座位,让服务生多上些羊肉、肥牛、鱼丸、蔬菜。屠百药有阵子没真正开过荤了,望着一桌子菜直咽口水。突然想起自己还没洗脸刷牙,就直奔洗手间而去。
洗手间的镜面上,出现了一个怪物。屠百药好长时间没正视过自己的脸了,这一看,他差点叫出声来。这个野人似的怪物,是自己吗?
想起当年在部队,他的内务一直保持着全连第一。当老板后随便一身西装都上万,随便一顿饭都得几千,如今却变得如此邋遢,为一顿普通的涮羊肉大咽口水,不禁悲从中来。但他忍住了。他先用洗手液反复把手抠洗干净(刚才没与戚博士握手,主要是深知自己手脏),再捧了水反复漱口,然后接着水在脸上使劲搓了四五回,又把睡衣系紧,用手指把头发向后脑勺梳了梳,再洗手烘干,才回到座位上。
宋时鱼微笑地看着他,“老哥啊,我敢打赌,只要你每天出来放一次风,保管这条街上很快就会流行你这潮人的发型!”
“别扯了。”屠百药用湿纸巾擦着脸,“时鱼,刚才冲你发火,对不住。老哥落魄到这地步,亲朋早已断绝往来,只有兄弟不离不弃……不过,你真的不该带外人来……”
宋时鱼扬手打断他:“老哥,这可不是外人。”
“难道是情人?”屠百药怪眼一翻,“你小子敢玩这个,我替爱佳废了你!”
“老哥啊,你现在真的迟钝了。”宋时鱼摇摇头,“说实话吧,这位博士跟爱佳的关系,比我都近。爱佳不是要生二胎吗?人家的同学就是妇产科主任,你说我不求她行吗?”
“嗯,这还差不多。”屠百药边调蘸料,边盯着铜锅。他真是饿疯了。
锅烧开了,宋时鱼赶紧下菜,让屠百药先吃。
屠百药猛吃了几口涮肉,叹息道:“初中时学过一篇课文,叫《芋老人传》,印象深但没感觉。刚才吃了这几口,突然想起这篇文章。际遇不同,体会大异。兄弟,谢谢你请我涮肉。如果有点酒,就完美了。”
“服务员在温女儿红呢。”宋时鱼笑道,“难得屠兄还记得起初中学的课文。”
“记忆太好,并不是好事。”屠百药夹了几块肉往嘴里放,“人生痛苦多,欢乐少,记性好的人都活在痛苦之中。”
“过去的事,想它干什么?老哥,当年你训练我们时,不是教我们一切向前看吗?”
屠百药没有回答,停了一下筷子,接着又吃。
服务生把温热的黄酒端了上来。二人举杯,连干三回。屠百药感觉身体暖和了许多,才说:“兄弟,咱俩在这儿吃,那博士还在我那狗窝里呢?”
“你那态度,人家早就吓跑了。”
“你知道,我不见外客。你请她来,给我瞧的哪门子病啊?”
宋时鱼未置可否,问道:“以仁兄的道行,你认为这女博士怎么样?”
屠百药沉吟半晌,拿餐巾纸擦了擦被胡须包围着的嘴,说:“心事太重。”
“前程呢?”
“不明朗。”
宋时鱼笑道:“依我看,很明朗。”
“何以见得?”
“关键看你。”宋时鱼又敬了他一杯。
“看我?”屠百药端着杯子,不明所以。
“若仁兄出山襄助,戚博士的生意就会做大。”宋时鱼一饮而尽,简略将戚晏容的情况讲了,把她公司遇到的困难也说了,并请屠百药出马,帮她重整旗鼓。
屠百药认真听完,摇头道:“兄弟,你是知道我的,我这岁数,不会再整什么鸟公司了。别说她这么个小破公司,就是大公司,我都不感兴趣。我办过规模像回事儿的企业,最终还不是鸡飞蛋打、一无所有……伤心了,不干了。”
宋时鱼不入正题,继续劝酒,东拉西扯了一些见闻,屠百药却心不在焉。
盘子里的菜已被屠百药一扫而空。宋时鱼要加菜,屠百药制止:“兄弟,早就吃撑了。老哥知道你想成人之美:我没钱没工作,那位博士也遇到了难事,你想让我们合作。但我这状态,你也看到了,是个废人,活一天算一天。古人说:‘哀莫大于心死’。我对万事已经麻木,请兄弟见谅。”
宋时鱼只是沉默了一会儿,说:“那兄弟不提了,喝酒。”
结过账,二人往回走,一路没有说话。
戚晏容居然没走。屠百药推开门,只见她戴着袖套,正把散落一地的书一本本往上摞。
这已是最后的工作。整个房间,已被她收拾得干干净净。
看着她额头上细密的汗珠,宋屠二人都知道在他们吃饭的当儿,戚晏容一刻也没闲着。
“这……怎么好意思?”屠百药脾气再坏,但人家如此好心,也不能毫无表示,“我这人邋遢惯了,怎么敢劳驾博士您亲自动手?”
戚晏容摘了袖套,去洗了手,再为二人冲了两杯速溶咖啡:“屠先生,未经您的允许,我自作主张干了点家务,但恐怕也侵犯了您的隐私,还请见谅。”
屠百药搓了搓手,讷讷地说:“我在这儿也是暂住,没什么隐私……不过,这咖啡哪儿来的?”
“报告屠老师,我把您的啤酒瓶、废书报卖给了楼下的小卖部,再换了一点咖啡和洗衣粉回来,您没意见吧?”戚晏容微笑道。
“时鱼,你这位朋友不简单。”屠百药不敢看她的眼睛,回身对宋时鱼说,“得,我欠了博士一个人情。”
“干吗都站着?坐啊。”戚晏容反客为主。
“你们先坐,我换件衣服。”屠百药有些窘迫,进了卧室,把门关死。
宋时鱼坐下,对戚晏容竖起拇指。
屠百药出来时,仍然穿着睡衣。
“怎么没换?”宋时鱼问。
“都让戚博士洗了。”屠百药双手一摊。
戚晏容站起身来,微笑道:“二位慢慢聊着,我还有点事,先告辞。”
两个男人把戚晏容送到门口,目送她走出小区,良久没说话。
屠百药忽然叹息一声:“按理说,这样的女人应该有个美满的家庭才是。”
“可是她的内心似乎也被封冻了。”宋时鱼跟着叹息。
“你走吧,我要睡会儿。”屠百药拍了拍宋时鱼的肩膀,“兄弟之间,谢字就不多说了。你把戚博士公司的地址告诉我吧。”
“你同意了?”
“只帮一次,下不为例。”屠百药冷冷地说,“就你小子那点儿心眼,我还不知道?对了,还得给我弄个手机、一套穿得出去的衣服、一点现金。”
“是!屠老师。”宋时鱼立正答道。
等宋时鱼走下楼梯后,屠百药喃喃自语:“唉,没当过兵,怎么站都是罗圈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