操场东边的跑道,占据着一排一排的栏架。栏架刷着黑白相间的油漆,在黄黑色的跑道上就像一组巨大的琴键。集训的运动员在压腿,快速跑,纵跳,充分热身,然后陆续从起跨点飞快地冲向栏架,然后起跨,腾空,压身,下栏,冲刺,最后向着栏架的尽头落下,利落得就像指尖迅速地划过琴键。因为失误打翻栏架的噼噼啪啪声,就像是利落的旋律中增添的金属颗粒感的顿挫。
诸葛生颀长挺拔。
飞快地冲过一排一排的栏架。
就像燕子在平静的水面上猛烈地俯冲。
凌厉。
潇洒。
班级的方阵经过的时候,大家就会整齐地朝着诸葛生大声地喊:“诸葛生——加油——”
杜卷耳也在班级的方阵中大声地喊:“诸葛生——加油——”
集训比晨跑开始得早,也比晨跑结束得早。诸葛生结束集训以后,就换下从学校运动队借来的钉鞋,提在手上,沿着跑道,走回班级的方阵。诸葛生在走路的时候,肩膀略微地一高一低,就像微微斜拉着一道俊美的弧线。
杜卷耳喜欢看诸葛生跨栏。
杜卷耳也喜欢看诸葛生的肩膀略微地一高一低,就像微微地斜拉着一道俊美的弧线。
杜卷耳认为诸葛生是班上最英俊的男同学。
发愤的志气使得班上的男同学和女同学很少交流。杜卷耳和诸葛生相互也几乎没有说过话。仅有那些,诸葛生一直想要比过杜卷耳,又从来没有比过杜卷耳,以及杜卷耳和诸葛生一前一后,最快一个吃完饭,又最早一个回到教室的时刻,仿佛就是杜卷耳和诸葛生在发愤的时光中仅有过的无声的交流。
直到毕业。
毕业的时候,同学们相互交换照片留念。条件略微好些的同学,就到县城唯一的一家照相馆里拍了洋气的彩色照片,条件差的同学只是把黑白的毕业一寸照冲印了一些。
杜卷耳也和诸葛生交换了照片。
薄薄的一寸黑白照片上,诸葛生穿着洁白的衬衫,精神的头发略微扬起,眉毛轻轻地拧着,有些严肃地抿着嘴,涩涩的青春意气,仿佛五月清爽的晨晖。
杜卷耳认为没有人比诸葛生更能用“英俊”来形容了。
杜卷耳认为“英俊”就是用来形容诸葛生的。
直到毕业也仿佛仅有过无声的交流的杜卷耳和诸葛生,其实只是像和其他同学一样普通地相互交换了照片。
可是,这张照片在后来就成了诸葛生在杜卷耳心里的底片。
在杜卷耳全部的记忆中,诸葛生就只是这张照片上的诸葛生。
等到这张照片上的诸葛生就像底片上的影像一样,经不住时光湍流的冲刷,终于模糊,直到空无一物,再也不能冲印了的时候,诸葛生,也就磨灭了。
4
后来,诸葛生是一沓一沓的饭票。
南方大学在离城。
离城地理位置中庸,虽然是省城,却并不十分昌盛,但是城内地势平旷,风貌古今丛糅,中西合璧,可以堪见历史有过的兴废盛衰。离城有山,山势磅礴。离城有湖,湖面坦荡。离城多树,树都粗枝大叶。磅礴的山脚下,粗枝大叶的树伸出粗枝大叶的枝丫互相纠缠,遮天蔽日,坦荡的湖岸边,粗枝大叶的树伸出粗枝大叶的枝丫向着湖岸一个个突兀的岬角扩展,有的已经触及拍击着岬角的湖水,总之,很少有城市有这么多粗枝大叶的树。离城在很多人看来,也是不但有些中庸,而且还有些粗枝大叶。
离城其实钟灵毓秀。
比如,离城有南方大学。
南方大学最让人追慕的,是建筑系。
南方大学建筑系是国内现代建筑教育的发源地。发源时候的南方大学建筑系,撑起了国内建筑界半壁江山,那时的先生们学高身正,有的成了一代宗师。比如,祝氏先生严谨,总是随身携带一把钢卷尺,一支笔,一个小记事本,随时记下需要的尺寸或者值得参考的速写,在饭馆就餐的时候也会突然从座位上站起来,又坐下,又站起来,打量着桌椅,然后掏出卷尺,量了尺寸,逐一记在小记事本上,如此,终生持之以恒。戴氏先生潜心,不为时俗所移,每天都在学校期刊室的固定位子上端坐,研读写作,铺陈笔墨,从不随便说一句话,也没人敢打扰,学生向他请教问题都要先想很久到底能不能问,然后再去开口。潘氏先生谦逊,认为自己不过具中人资质,能够做出点成绩,主要靠多干了一点,除了工作,很少有事情能够引起他的兴趣。宗师们的严谨、潜心、谦逊种种,代代相传、浸濡,就成了南方大学建筑系的传承。南方大学建筑系因此总有端肃、冲和、藏晖的气派,引人追慕。
又到了一年新生入学的时候。
又有学子追慕来到南方大学建筑系。
晓风微动。
光线由青黑向明亮,一层一层地推开。
南方大学的建筑群仿若处子初醒。三开间方柱梁枋的门楼,爱奥尼柱式的图书馆,砖木结构的体育馆,拱券形大门的科学馆,青灰石材的音乐馆,每个线脚都对得整整齐齐的教学楼,中央大道尽头铜绿穹隆顶的大礼堂……都在随着光影轻谧迭变,一层一层张开旧时遗存的积蕴,粗枝大叶的梧桐树叶在空中簌簌轻响,仿佛是处子般初醒的建筑在向着世间苍穹说话。
人间的一天就此展开,深刻而迷人。
这天。
杜卷耳和诸葛生。
也来到南方大学建筑系注册了新生报到。
诸葛生不会画画。
美术课的第一课,要进行摸底考试。
摸底考试以前,老师先让大家领略了柯布西耶。
老师戴着一副黑边圆眼镜。老师说,这是出自对柯布西耶的崇敬。柯布西耶典型的装束就是身穿黑西装,头戴圆顶帽,严肃平板的脸上戴着一副黑边圆眼镜。
老师放幻灯。是柯布西耶的作品。萨伊夫别墅,别墅的露台。马赛公寓,公寓的走廊。朗香教堂,教堂的手稿。拉图雷特修道院,修道院的圣堂。
老师冗长地介绍。
柯布西耶平时经常抽半天时间作画,旅途中也不停笔,在飞机、轮船及旅馆中都坚持画画,还举办过很多次画展。
柯布西耶一生中画了几乎难计其数的图画,而且画风多变,画过瓶瓶罐罐,画过贝壳、卵石、树叶、树根、骨头、螺壳,画过大量的女人人体及器官,也画过日月星辰。
柯布西耶认为,他是在通过绘画接近建筑灵感,发展自己独特的建筑语言,他一切的作品都是透过绘画获得建筑的灵感的。
柯布西耶的绘画史就是他的建筑史,他的绘画常常是他建筑探索的先导。他早期的绘画作品画面上的各种物品都很有机器的意味,那个时期他的萨伏伊别墅,就表现出机器美学。他后来的绘画趋向自然题材,他的建筑也就表现出浓厚的自然情结。再后来,他的画作开始对有机物以及人造物器件的内蕴和神秘性进行体验和表现,其中粗野、原始、神秘的意象就开始显现在他的建筑中,朗香教堂就是这样。
柯布西耶自称,他从画中寻求形式的秘密和创造性,那情况就和杂技演员每日练习控制他们的肌肉一样,如果人们从他作为建筑师的作品中看出什么道理来,应当将其中最深邃的品质归功于他私下的绘画劳作。
老师最后说:“柯布西耶说过,建筑师应当是画家、雕塑家,即使他实际上不是,通过深刻的认识,他在精神上一定要是。”
老师说完以后,在黑板上悬挂了一张大大的图,图中布满着房屋、人物、车辆、道路、草木、天空……让大家直接临摹,作为摸底考试的作业。
但凡建筑系招生一般都要进行美术加试,南方大学是例外。南方大学建筑系坚持,美术教育资源分配并不均匀,通过测试一个学生的美术水准作为是否适合学建筑的判断标准是不成立的,所以不关心学生既有的美术基础,在招生的时候并不进行美术加试。但是,一个建筑师一定要有对形式和空间敏锐的感知,这种感知不仅仅是绘画的需要,更是建筑造型、审美,以及形成图形思维表达能力的基础,是一个建筑师的基本,所以南方大学建筑系又是最重视学生的美术感觉的。摸底考试就是要了解在美术方面,哪些同学有基础,哪些同学有悟性,哪些同学完全没有感觉,然后根据不同的程度进行跨班分组,便于将来有针对性地教学。
诸葛生对黑板上的图完全没有感觉。
诸葛生被老师一遍,一遍,又一遍强调的柯布西耶压迫着。诸葛生对着大大的图中布满着的房屋、人物、车辆、道路、草木、天空,茫然地游离。诸葛生完全没有感觉。
诸葛生最终分在了完全没有感觉的一组。
诸葛生的模型也完成得很糟糕。
第一次模型作业。老师让每个人自己动手用木板做一个工具箱。要求能够容纳测绘、剪裁、切割、绘画、涂色所需的基本工具。
到了作业评讲的时候。
老师拿出一个工具箱。是心形的,涂成鲜艳的大红色,箱子的底部镂刻着一座钟。
老师说:“为什么还要在红心里刻一座钟?”
同学说:“因为他喜欢钟同学。”
老师说:“这样的造型大部分的空间都用不上,原来主要是用来装钟的,心有独钟。”
同学们哈哈大笑。
老师又拿出一个工具箱。箱子有六层抽屉。每一层抽屉拉开都抠着密密麻麻的凹槽,几乎把所有能想到的工具的凹槽都抠出来了。
老师说:“这个小方块的凹槽是放什么的?”
同学说:“橡皮。”
老师说:“要是换了一块大的橡皮怎么办?”
同学们哈哈大笑。
老师又拿出几个工具箱。有的有雕花,有的有贴面。
老师说:“为什么雕花?贴面?”
同学说:“好看。”
老师说:“雕花和贴面破坏了材料本来的质感,反而显得廉价了,没有审美的眼光。”
同学们哈哈大笑。
老师又拿出一个工具箱。是一个将近一个立方的正方体。
老师说:“为什么做这么大?”
同学说:“可以放很多工具。”
老师说:“为什么用胶水粘?”
同学说:“简单。”
老师说:“体量这么大,根本不方便使用,而且用胶水粘,也根本不牢固,大而无当,至多只能算是模型,不能算工具箱。”
同学们哈哈大笑。
老师又拿出一个工具箱。
这是一个提盒。
提盒的量度适当。长方的盒子边宽在三十厘米左右,高度六十厘米左右,盒子上方有可以拎的把手。结构简单。有上下两个抽屉,上面的抽屉小一些,用来放各种笔和刀以及其他一些小工具,下面是双开门的大抽屉,用来放颜料罐和其他大一些的工具。也有匠心。盒子上面有一个翻盖,打开翻盖,排列着放针管笔的地方,而且用一块木板做了钻洞,可以把笔卡住,盒子左右两侧则藏着可以旋转出来的格子,可以放比较高的水彩笔、毛笔,还有比较长的尺子。另外,结实耐用。没有一处使用胶水,都用燕尾榫拼接完成,所有的面板也没有任何雕琢,只是用菜油薄薄地擦过,显得打磨过一样的光洁,而且可以防腐。
这是一个恰如其分的工具箱,看起来,用起来,都很舒服。
老师说:“建筑不是空中楼阁,不是用来把玩收藏的器物,要营建起来,更要长久地使用下去。在古代,在营造构筑之前,就常常利用模型权衡尺度,审曲面势,在现代,模型制作的过程更是塑形的过程,可以检验建筑师对建筑的适用性、技术性和艺术性三要素统一的理解能力和表现力。所以,建筑模型不是简单的仿型制作,它的精度和表现力,可以很好地反映出建筑师的建筑思维和实现能力。这个工具箱是一个很好的范例。”
同学们不再哈哈大笑。
这是杜卷耳的工具箱。
老师最后拿出一个工具箱。是用六块木板组合的。五块木板用胶水黏合,一块木板是门,门是用胶带粘的。老师稍微用力地拎了拎,门就掉下来了,其他五块木板也散了架。
老师说:“这别说是工具箱,连模型都不是。”
同学们又哈哈大笑。
这是诸葛生的工具箱。
杜卷耳要把一沓饭票交给诸葛生。
同学们每个月有三十斤饭票补助,男同学几乎都不够吃,女同学则都会多余一些,女同学就会把多余的饭票给需要的男同学,杜卷耳把多余的饭票用牛皮筋扎成一沓,准备给诸葛生。
诸葛生在设计教室。
设计教室挑高、狭长,容纳了一百多张操作台,一半在左,一半在右,左右夹道,夹道窄而深,就像一个深邃的大仓库。建筑系每个年级都有这样一个大仓库,建筑系的每个同学都在这样的大仓库里有一张固定的操作台。大仓库杂乱,每张操作台上都堆着一摞一摞的书,还有有的成形,有的还没有成形的模型,还有大大小小的卡纸,地上有横着的、竖着的画板,还散落着海绵、纸屑、金属线、裁刀、笔刷……
同学们围着教室左边的一排操作台,在热烈地谈论。
“……据说,一百个建筑师中,有九十九人都会说喜欢柯布西耶。”
“……弗兰克·盖里说柯布西耶是盏明灯,在他心目中排名第一。”
“……安藤忠雄曾经在柯布西耶在过的每一个地方停留,就像朝圣一样。他说自己深受一位有极度矛盾个性的人物的影响,他既有热情,又富想象,既崇尚秩序,又偏爱扑朔迷离,他就是柯布西耶。他的工作室里挂着大大的柯布西耶肖像,他甚至将他的一只宠物狗取名为柯布西耶。”
“……路易·康一直没有见过柯布西耶,但在他进行建筑研究的所有年间,他都一直假设他是在为柯布西耶工作,当他得知柯布西耶去世的消息时,他茫然地问:那么,我们将为谁工作?”
“……雨果在《巴黎圣母院》中不无悲观地预言建筑艺术将会消失,但他也预言将会出现一位伟大的建筑师来改变这一切。柯布西耶被认为正是其人。”
“……柯布西耶是建筑革新的摩西。”
“……柯布西耶是现代建筑的源头。”
“……柯布西耶是建筑师们的英雄。”
“……柯布西耶……”
“……柯布西耶……”
“……柯布西耶……”
诸葛生的操作台在教室的右边。诸葛生坐在教室右边的操作台前。诸葛生沉默。
“……柯布西耶……”
“……柯布西耶……”
“……柯布西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