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时光的湍流里。
过去,是迟早都要离开的地方。
将来,是迟早都将要去的地方。
别无选择。
1
杜卷耳。
想过。
最好的人生。
是一辈子只爱一个人。
从年轻貌美的时光。
到白发苍苍的暮年。
2
诸葛生绕着湖岸的密林,走了一圈。又走了一圈。又走了一圈。没有找到酒店。诸葛生站在一个轻易就会让人忽略的岔路,看到了一块轻易就会让人忽略的石头,看到了石头上一排轻易就会让人忽略的小字,找到了酒店。酒店只有两层高,白墙灰瓦,石狮把门,门内是皇家气派的园林,恢宏,迂回,深邃。层层叠叠的密林严严实实地阻隔了酒店,密林以外,湍流的人,湍流的车,轻易就会忽略了密林中的酒店,就好像密林只是密林,从来就没有酒店。
诸葛生走过一道,一道,又一道连廊。
走过一重,一重,又一重门禁。
走到了餐厅。
杜卷耳预订的是酒店东厢的中餐厅。
诸葛生到的却是酒店西厢的西餐厅。
诸葛生走过一重,一重,又一重门禁。
走过一道,一道,又一道连廊。
走到了中餐厅。
诸葛生就像走在谜中。
不解之谜。
中餐厅的主调是雍容的暗红木。四座非富即贵。服务生在其中忽隐,忽现,就像隐身人,在需要服务的时候即时降临,在不需要服务的时候即时消匿,降临和消匿都悄然无息。
诸葛生勉强地吃了一些。
杜卷耳勉强地吃了一些。
相互说的话。
都不是想说的话。
想说的话。
应该相互单独说。
时光却在湍流。
每时每刻,时光都在湍流而去,片刻不留。
诸葛生说:“买单吧?”
杜卷耳说:“好。”
服务生即时降临在诸葛生的右后侧,悄然无息地用双手送上买单夹:消费四千元人民币,加收服务费,共计五千元人民币。
诸葛生从钱夹里抽出钱的手轻微地顿了一下,抽出了信用卡。
杜卷耳,笑,粲然地笑。
诸葛生随着杜卷耳,几步就已经离开了酒店,到了密林以外。
仿佛诸葛生就像走在谜中的来路,只是虚构,从不存在。
仿佛是诸葛生在举轻若重。
杜卷耳却在举重若轻。
就像谜。
不解之谜。
密林以外,是湍流的人,湍流的车,还有湍流的时光。
诸葛生站在湍流中,说:“不早了。就近再找个单独说话的地方?”
杜卷耳站在湍流中,说:“好。”
诸葛生和杜卷耳就被湍流卷进了就近的咖啡馆。
咖啡馆已经陈旧了。客人也不多。只有一个单独的包间。没有窗户。已经褪色的墙纸已经剥落。还有长年毗近湖水的潮湿的霉味。从酒店到咖啡馆,就像天差地别,就像弄巧成拙,就像百密一疏的漏洞。可是,是不早了。原来正喧闹的夜色已经将要渐渐沉静。不早了。想说的话都还没有说。不早了。
诸葛生说:“就这里?”
杜卷耳说:“好。”
诸葛生,已经被时光的湍流腐化。原来颀长挺拔的身形已经臃肿,原来仿佛五月清爽的晨晖一样的五官已经松懈,原来略微扬起的精神的头发已经委顿,原来仿佛微微斜拉着一道俊美的弧线的略微地一高一低的肩膀已经扯平。原来英俊的诸葛生,已经平庸。原来的诸葛生,已经无迹可寻。
杜卷耳,应该是爱过诸葛生的。
因为诸葛生说:“生活了这么多年,经历了这么多事,心已经渐渐麻木,想起我们的那份感情,还是很感人,是俗世里残存的温暖。”
诸葛生,应该是爱过杜卷耳的。
因为诸葛生说:“始终都在心里为你留着位置。人的精力是有限的,人的感情也是有限的,最初的总是最美的。等我们老了以后,等到如果各自都可以,我们还在一起,好不好?”
杜卷耳,笑,粲然地笑。
杜卷耳,是被时光忘记了。还像单纯的稚子,还像林中的清风,还像疾劲的草木,仿佛时光湍流,但是从来都没有在杜卷耳身上留下一时一刻的痕迹。杜卷耳就此仿佛一直停驻在了过去,拥有着罕见的超然物外的美好。是时光忘记了杜卷耳。是杜卷耳也忘记了时光。
杜卷耳问诸葛生:“我有那么爱过你吗?”
杜卷耳问诸葛生:“你有那么爱过我吗?”
时光。
是什么?
是良药?
是杀手?
时隔十八年。
只有十八年。
杜卷耳,已经怎么也想不起自己怎样爱过诸葛生,想不起自己爱过诸葛生的细节。
杜卷耳,已经怎么也想不起诸葛生怎样爱过自己,想不起诸葛生爱过自己的细节。
已经想不起,自己爱过诸葛生。
已经想不起,诸葛生爱过自己。
杜卷耳,笑,粲然地笑。
人生层层叠叠,诸葛生早已经被覆盖,风化在了人生的岩层里。
“是我。”
一个在生活的磨蚀下开始老化的声音。
“知道我是谁吗?”
一个没有任何辨识记忆的声音。
“我是诸葛生。”
杜卷耳的回忆就像失聪了一样。诸葛生似乎站在回忆很遥远很遥远的一头,杜卷耳怎么费劲也够不着。仿佛诸葛生是虚空事物。仿佛诸葛生从很遥远很遥远以前就已经腐朽的墓堆爬出来,浑身尘埃,面目全非。
知是故人来。
杜卷耳首先预订了密林中的酒店。因为密林中的酒店最尊贵最奢华。酒店除了客房,除了有八人起订的独栋的贵宾楼,其他敞开的中餐厅、西餐厅、酒吧、大堂,以及户外,都不足以相互单独地说话,其实不合故人来的时宜。杜卷耳就开始打电话。打了一个。又一个。又一个。都不如密林中的酒店奢华尊贵。杜卷耳举棋不定。杜卷耳继续打电话,打了一个。又一个。又一个。直到时光湍流,夜色已经开始喧嚣,诸葛生就要到了,杜卷耳才终于决定还是在密林中的酒店了,即便不合时宜。
杜卷耳是要披上最尊贵最奢华的外衣,要让故人看到自己的人生无懈可击,哪怕不合时宜。
杜卷耳,看着诸葛生从钱夹里抽出钱的手轻微地顿了一下,露出了局促的破绽,杜卷耳以为最尊贵最奢华的外衣,功成圆满。
杜卷耳,看着就像天差地别就像弄巧成拙就像百密一疏的漏洞的咖啡馆,杜卷耳以为最尊贵最奢华的外衣,功亏一篑。
没有无懈可击的人生。
可是,这些都已经不重要了,而且毫无意义,枉费心机。
诸葛生,杜卷耳,隔着窄窄的桌子。
诸葛生拿出iPhone。拿出iPad。拿出汽车钥匙。一一放在窄窄的桌子上。就像拿出筹码。就像拿出身家。堂皇。局促。
隔着窄窄的桌子。隔着桌子上的筹码和身家。隔着堂皇和局促。
怅然遥相望。
杜卷耳,笑,粲然地笑。
眼前的诸葛生已经是一个平庸的人。是一个卷到湍流中谁和谁都不会多看上一眼的平庸的人。杜卷耳并不认识这个平庸的人。这个平庸的人和杜卷耳没有任何关系。这个平庸的人不是诸葛生。这个平庸的人假借了诸葛生之名。这个平庸的人,就像盗墓一样扒开了人生的岩层,致使诸葛生彻底崩解粉碎。这个平庸的人,彻底地销毁了诸葛生。
杜卷耳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生命中的一座丰碑。我有我的丰碑。你有你的丰碑。但丁九岁爱上了贝雅特丽齐,但是未通音讯,过了九年再遇到,还是无语,后来,贝雅特丽齐出嫁直到三十五岁死的时候,一直都不知道但丁爱她,《新生》就是写了这一段爱——每个人都经过一段无望的爱情,爱在心里,死在心里。人生最痛的,不是不爱了,而是不再想起,不再想得起。人生还能记得都是幸福的。”
杜卷耳,笑,粲然地笑。
听到自己心里一串一串眼泪落下的声音。
时光湍流。
临别。
夜色已经深沉。
诸葛生伸出手,想要牵住杜卷耳的手。
杜卷耳顾自走了。
冉冉地消失在深沉的夜色中。
诸葛生眼睁睁地看着杜卷耳冉冉地离开自己的视线。眼睁睁地看着原来爱过自己的杜卷耳,就好像从来没有爱过自己一样。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好像在这一刻又已经在老去,杜卷耳却丝毫不受到时光湍流的影响,就好像竖立着连时光都无法穿透的坚壁,就好像杜卷耳会不朽地永恒在时光里。
就像谜。
不解之谜。
人生还能记得。
都是幸福的。
忘了。
才是真的。
失散了。
杜卷耳。
诸葛生。
已经。
失散了。
3
开始的时候,诸葛生是一张照片。
杜卷耳是大家的标杆。
高中的时候,大家都不乏发愤的志气。
每天晚自修结束以后,教室熄灯了,很快又会点上一片一片的蜡烛。等到老师过来巡查熄灭蜡烛以后,寝室走廊的路灯下又会站满一群一群捧着书用功的同学。等到老师过来巡查熄灭路灯的时候,寝室里还会点起一盏一盏的蜡烛。等到老师过来巡查熄灭蜡烛的时候,还会有同学在被窝里打起手电筒继续用功。第二天,天还没亮,特别用功的同学又已经陆续站在了学校公共厕所前的路灯下。
杜卷耳总是最后一个熄灭手电筒的。寝室里已经寂静。寝室是通铺,每个人的铺位只有半米宽窄,每个铺位的一头都搁着一只木箱子,箱子高矮大小各不相同,但都装着够一个星期吃的大米和咸菜。杜卷耳打着手电筒趴在窄窄的被窝里,常常会听到老鼠在这些木箱子里窸窸窣窣的声音,有时候老鼠就从杜卷耳的被子上哧哧地爬过去,杜卷耳屏住声息一动也不敢动。杜卷耳并不因此会早一些熄灭手电筒。
杜卷耳总是第一个站在公共厕所前的路灯下的。校园还在黑暗中。公共厕所前的路灯是仅有的一团光亮。路灯旁是浓密的鹅掌楸和梧桐树,浓密的树影在橘黄的灯光中寂静地婆娑。偶尔有同学披散着头发睡眼蒙眬地匆匆跑来上厕所。偶尔,浓密的树影会轻微地摇晃两下,像是有飞鸟撞到枝头,还有厕所的臊臭。什么都没有影响到杜卷耳。直到有其他同学也陆续地来到路灯下。直到天渐渐亮了。
杜卷耳就像有不用睡觉的秘籍。
杜卷耳在理科班年纪最小,成绩却一直最好,班上占到绝大多数的男同学不甘落后,屡屡试图挑战,但是屡战屡败,从来没有人能够考过杜卷耳,从来只能望其项背。
杜卷耳旁若无人。
就像身怀绝技的高手。
一骑绝尘。
杜卷耳是大家望尘莫及的标杆。
杜卷耳也是诸葛生的标杆。
诸葛生是班上成绩最好的男同学。诸葛生是班上除杜卷耳以外成绩最好的。诸葛生一直想要比过杜卷耳。诸葛生在男同学里总是最后一个熄灭手电筒的,总是第一个站在公共厕所的路灯下的。诸葛生却也只是班上成绩最好的男同学,也只是班上除杜卷耳以外成绩最好的,从来没有能够考过杜卷耳,从来只能望其项背。
诸葛生总想要和杜卷耳比谁更快地吃饭。
学校的食堂在教学楼百米以外。食堂又黑又矮。食堂前面有一块露天的空地。空地上有一长排水泥板,有的一个角残破了,有的已经开裂,残破的开裂的水泥板上,逐一按着班次放着一长排简易的铁篓子。旁边有一长排水槽,歪歪斜斜的水管上有一长排歪歪斜斜的水龙头,各个班的同学都用饭盒在这里淘好米,再把饭盒放到自己班级的铁篓子里。铁篓子里就一层一层地叠满了饭盒,有的大,有的小,有的已经发黑,有的凹凸着变了形,饭盒上都刻着醒目的姓名作为标记。食堂的工人把一个一个叠满了饭盒的铁篓子,用一个大铁钩唰唰地拖进蒸笼,然后嚓嚓嚓地铲起煤屑起火蒸饭。快到开饭的时间,工人们就提前把铁篓子重新用大铁钩唰唰地拖出来,按着班次放在了残破的开裂的水泥板上。天气热一些的时候,铁篓子长时间地冒着呼呼的热气,同学们取到饭盒的时候还很烫手,要用衣角垫着捧住;天气严寒或者下雨的时候,铁篓子的热气很快就冷却,还没有等到同学们来取饭盒就已经冰凉。
开饭了。各个班的同学都从教室里飞奔出来,就像跑步比赛一样,一大片一大片黑压压地冲刺到一个一个铁篓子边,迅速地取到饭盒,然后迅速地回到寝室,从一个一个木箱子里取出装着咸菜的玻璃罐子、瓶子、搪瓷杯子,迅速地开始吃饭。咸菜,有的是腌的,有的是晒干的,有的光有腌的或晒干的菜,稍好一些的炒着豆腐干,最好的是炒过猪肉的,偶尔会有几个同学会到教工窗口买份青菜或者菜汤。不过,大家并不在意吃的是什么,在意的是谁能最迅速地吃完饭,大家都不舍得浪费时间,甚至连吃饭都分秒必争。
每一次开饭的时候。杜卷耳总是落在最后面。铁篓子里最后一只饭盒总是杜卷耳的。杜卷耳却总是最快一个吃完饭,又最早一个回到教室的。
诸葛生想要比杜卷耳更快地吃完饭。诸葛生认为比杜卷耳更快地吃完饭就有考过杜卷耳的可能。诸葛生无论怎么狼吞虎咽,却也从来没有能够比杜卷耳更快地吃完过饭。杜卷耳还是最快一个吃完饭,又最早一个回到教室的。诸葛生成了杜卷耳之后最快一个吃完饭,又最早一个回到教室的。诸葛生还是没有能够考过杜卷耳。
杜卷耳又像有不用吃饭的秘籍。
杜卷耳旁若无人。
就像身怀绝技的高手。
一骑绝尘。
杜卷耳是诸葛生望尘莫及的标杆。
杜卷耳喜欢看诸葛生跨栏。
诸葛生每年都要代表班级参加学校运动会的跨栏比赛。诸葛生颀长,挺拔,跨栏的时候,就像燕子一样猛烈地俯冲过一排一排的栏架,凌厉,潇洒。每年学校运动会以前,诸葛生都要参加跨栏集训。
清晨,学校的每个班级都排列着整齐的方阵绕着操场晨跑。操场开阔广远,看起来就像一块大大的画布。黄泥土的跑道上铺着黑乎乎的煤渣,远远地伸向前方,又远远地迂回。四周是高高的水杉,云层在高高的树梢上滑移,有时候会呈现出透明的色彩,把树梢的轮廓衬托得干净鲜明。跑道上一个个跑动的方阵就像是画布上跳跃的色块,朝气勃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