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边有一座破落的小庙。小庙的墙上描绘着慈善的菩萨,怒目的金刚。小庙平时都是寂寥的,只有每年的正月初一,村里的人都会齐集在这里上香供奉,噼噼啪啪地燃放鞭炮,在烟雾缭绕中祈求一年的安康。
离小庙不远有一棵老樟树。老樟树枝叶浓密,需要好几个人才能环抱树干,树干已经中空,就像山洞一样,孩子们路过的时候都喜欢停留下来,在里边钻进钻出一番,从不厌倦。村里的老人也说不清楚,老樟树已经长了有多少年头了。
老樟树在村尾,村头是晒谷场。晒谷场是黍村最宽阔的空地,有上中下三大片,生产队的时候,黍村的三个小队各占到其中的一大片,分田到户以后,每户人家就在原来所在小队的一大片上按户头分到了几块,黍村的人就一年四季都在这里轮番地晒稻谷、麦子、棉花、大豆、油菜籽。空地要是得闲的时候,黍村的孩子们就会在这里尽情地追跑,学着骑自行车、跳格子、跳皮筋、过家家、等等孩子们一切想得到的嬉戏。定期就会来放映的露天电影,深冬时候搭起戏台请来剧团演戏,都在这里进行。晒谷场也就成了黍村的人最经常聚集的地方。
晒谷场最上面一大片的右侧是一座仓库。仓库在黍村算是面积最大的房子了,以前生产队的时候,主要用来囤积收割的粮食、作物,后来主要就用来堆放家家户户的稻栅、地簟等等一些大件的农具。除此以外,黍村要是有哪户人家要办丧事,就都在这里陈设灵堂,在这里守灵、出殡,所以,尤其是孩子们,尽管都愿意在晒谷场撒欢,可一到了天黑下来以后,都没有敢靠近仓库的,有些胆小的孩子,甚至连白天的时候大人们催促着到仓库取些物件,也是死活都不肯的。
晒谷场旁,就是黍村通向外界的唯一的一条黄泥路面的机耕路。到了下雨的时候,机耕路坑坑洼洼,泥泞不堪,常常要蹚着稀粥似的黄泥浆通行。
黍村只有几十户人家,大半的人家都居住在老式的三合院里。三合院依地就势,上下连接,一院连着一院,一院和一院之间墙靠着墙,廊连着廊,互通不阻。三合院的三面是木板筑墙的房屋,一面是泥坯的围墙,围成带天井的庭院。房屋都是楼上楼下两层结构的,楼下用来日常生活,楼上用来堆放谷仓、米罐,以及各种农具和杂物。从楼下到楼上有一具斜梯,斜梯是木板的,楼板也是木板的。楼下,有走廊,走廊是牛腿承托挑檐檩,可以使房屋避免阳光直射以及雨水侵袭。走廊前面就是天井,天井的地面铺着小河里捡回来的卵石,天井的中央种着墨绿的柚子树,树边上堆着破的碗,破的罐,破的盆,碗里,罐里,盆里,种着几把葱,几棵大蒜,还种着一些花草。
三合院已经垂老。角角落落都明显地烙下了时光流逝的印迹。房屋光线晦暗。有的木板墙已经倾斜甚至腐朽。楼梯和楼板的木板都已经乌黑暗沉,有的已经被白蚁蛀得空心了,有的已经被屋漏漏得发霉了,有的干脆已经破败了,豁开几块破洞,小一些的破洞就那么豁开着,大一些的破洞用不知哪里捡来的木块或者硬纸板遮挡起来,孩子们上楼拿东西的时候,总要小心翼翼,防止一脚踩到烂了的木板,或者把遮拦破洞的木板纸板踩得翘起来,就有可能从楼上掉下去。
三合院里的人家总是亲密热闹。每座三合院都住着几户人家,每家都不过分到其中的一两间房屋。到了吃饭的时候,家家户户都端着饭碗聚集在走廊上,有的坐在走廊的石礅上、门槛上,有的站着,有的蹲着,一边吃饭一边谈论家长里短。要是谁家里烧了好菜,谁都可以到那家的餐桌上夹上几口。要是烙饼、擀面条,每家都会多做一些送给各家。农闲的时候,走廊上特别热闹,大人们扯大人的家常,小孩玩小孩的把戏,尤其夏天的时候,走廊的穿堂风徐徐而过,那是最为惬意的时光。
三合院以外,黍村其他的人家,都住在夯土的房子里。房子都是平房,也都已经旧了,大多都是裸露着夯土的墙垣的,很少数刷过白石灰的也早就已经剥落了。
距离黍村四五里路以外,有一座矿区。矿区出萤石。配套建设了邮局、医院、商店、菜场、食堂、棒冰厂、学校、电影院、浴室、理发店、车队、家属大院……比所在的县城还要兴盛繁荣。
黍村的人经常挑着自家种的蔬菜瓜果卖给矿区的工人。生了病也在矿区的医院诊治。快要过年的时候,大部分人家都会举家到矿区的浴室,痛快地洗上整个冬天以来仅有的一次澡。矿区的食堂里,有馒头、大饼、油条,食堂边的馄饨铺里有薄皮鲜肉漂浮着葱花的喷香的馄饨,这些,黍村的大人孩子一年到头也不一定能舍得吃上一回。到了夏天,黍村的人摘下地里的西瓜,用独轮车一车一车地推着到矿区卖,回来以后常常会说:“矿区的那些女人,皮肤煞白,穿着裙子,撑着花伞,太阳都晒不得,胳膊细得抓鸡的力气都没有,买个西瓜,哎哟哎哟地捧不动,那一把腰都要折了,看是好看,恐怕是什么活也干不来的。”话虽如此,其实,在黍村的人的见识中,矿区的生活是人世间最让人羡慕的生活了。
黍村的人也在矿区周边的山上采矿。都是非法开采。有一些零星的矿井,大都是直井,至少几十米深度,防护简陋,井壁用一些松木粗糙地加固。井口有黑乎乎的柴油机,柴油机突突突地发动以后,就可以制动卷扬机,卷扬机用钢丝绳索吊着吊笼,下井的人爬进吊笼,吊笼就咝咝咝地落下,越落越深,直到完全看不见井外的光明。井里的人用雷管炸药爆破,然后用钢钎叮叮当当地开采,然后把开采的矿石用吊笼吊到井外,然后再爬进吊笼里回到光明的井外。有时候,卷扬机的钢丝绳索突然断裂,人就随着吊笼坠到井里,摔死了。有时候,井壁上突然滚下矿石,人就砸死了。有时候,井塌方了,人就活活埋死。有个下井的人,被矿石砸伤了手臂,一个人坐上吊笼准备到矿区的医院去,伤得太重了,靠着吊笼就晕过去,头歪在了吊笼外,等到吊笼吊上井口,头已经因为擦到井壁整个擦没了。被矿石砸断腰,砸断腿,砸断手的,都常见。
黍村的人照样采矿。
依靠着采矿的收入,黍村的人陆续开始盖新房子了。
母亲却不肯盖房子。
杜卷耳的家就在黍村沿路边的一座三合院里。
只有两间厢房。
一间厢房是父亲母亲的卧房。一张床是父亲母亲结婚时置办的,刷着暗红色的色漆,床沿嵌着方匾,匾上描绘着喜鹊迎梅和花开富贵的图案。床前是一张写字桌,也是暗红色的。靠墙是一个衣柜,一个五斗橱,也是暗红色的。都是母亲当年的陪嫁。
另外一间厢房用泥砖隔成了两个窄小的小间。里边的小间,归杜卷耳。一张床是用杉木打的,没有上过漆,窗前的一张桌子也是用杉木打的,也没有上过漆。除此以外,再没有多余的空地了。因为木板墙已经有些倾斜,木框的窗户也已经变形,显得有些摇摇欲坠。窗户的两块玻璃打破了,没有换上新的玻璃,就用铁钉钉了几层塑料布作为遮挡。外边的小间,归杜北山。只有一张床,是用一块废弃的门板和两张条凳搭起来的床。
厢房向南开了个门,搭建了一间夯土的厨房。厨房的地是泥地,高低不平,要是倒上些水,就容易滑跤。墙上的石灰已经有几处明显的剥落。门上写着“勤劳致富”的红纸斗方已经褪色。菜橱、八仙桌、条凳的油漆都已经斑驳。灶台已经旧了。木框的窗台已经腐烂了一截。家养的鸡常常默默地孵在八仙桌下,昏昏欲睡。
厨房沿路,又用夯土的矮墙围了一个院子。院子很小。矮墙几次被台风挟着暴雨冲倒过,几次又重新垒上,墙头上用一些石块压着几层装过尿素的尼龙袋以及破旧的大花塑料布,用来防止风雨的再度侵袭。左边有一间柴房,用杉木上下隔断,上边堆积一捆一捆的干柴,下边是猪圈、羊圈,还放着鸡笼。右边有一个水池,用几把水泥糊过,有时用来养些鱼、虾、泥鳅、螺蛳,有时用来青贮刈割的草籽,作为养猪的食料。水池旁有一棵高高的水杉树。水杉树脚下有一个小花坛,用一圈浅绿、蓝紫、酒黄、玫瑰红等等色泽的萤石围起来,填着泥土,一年四季,轮番栽种着凤仙花、牵牛花、太阳花、鸡冠花,还有蔷薇、美人蕉,其中还有几簇苍耳,夏末秋初的时候,长势尤其葳蕤。
这样的家,在过去是普通不过的,在现在,却开始显得破敝了。
现在,黍村不少人家都已经批了新的宅基地。有的砌起了墙脚。有的已经盖起了一层楼,赭红的砖块,水泥的空心楼板,楼板上盖着油毡布防止淋雨,也没有刷过墙壁,窗户没有装窗门,没遮没拦地豁开着,要等到再挣够钱才能继续往上盖,即便这样,已经很触目了,让很多人都眼热。有两户已经完全盖好了,有一户还把赭红的砖墙刷得雪白雪白,气派地矗立在村子里。
母亲种田,养鱼,种藕,磨豆腐,卖豆腐,还和父亲一起到山上给矿井运矿石,只有四十出头的年纪,头发却早早地白了,染过发以后,头顶的一圈很快又会触目惊心地白起来,脸色却一年比一年褐黑,两颊的釉斑一层层地厚起来,就像生了厚厚的铁锈。
母亲做牛做马。
却不盖房子。
黍村的人都说:“做牛做马挣了钱不就是为了盖房子吗?”
母亲却说:“做牛做马是为了儿女读书。”
黍村的人说:“读书有什么花头?读不出去都白读。”
母亲却说:“读书才有出路。”
母亲逼着杜北山继续复读。
杜北山高考又落榜了。第一年相差了一分。第二年相差了五分。这一年突然高烧不退在考场上睡着了。杜北山再也不肯复读了。杜北山要跟着村里的木匠学木工。
母亲不同意。
母亲说:“有的人考几年才考上呢。”
杜北山说:“村里和我同年的,初中毕业就都给家里挣钱了。我该给家里挣钱了。”
母亲说:“挣那几个钱有什么花头?不读书没有花头的。”
杜北山说:“读书才没有花头!”
母亲说:“读书才有出路。”
杜北山说:“我没有读书的命。”
杜北山天天跟人去打红五。
杜北山在哪里打红五,母亲就追到哪里。
母亲说:“打完这一副,就该回家了。”
杜北山说:“你别管我。”
母亲说:“该回家了。”
杜北山说:“叫你别管我。”
母亲说:“你还要回家看书呢!”
杜北山说:“我说过我没有读书的命!”
母亲说:“走不走?”
杜北山说:“不走。”
母亲铁青着脸,一把掀翻牌桌,一起打牌的人,围观的人,骂骂咧咧地散去,杜北山悻悻地回家。
村里的木匠来找杜北山。
母亲指着木匠的鼻子破口大骂:“你以为别人家孩子只有你那点本事?你也不看看你自己有什么本事?”
木匠回敬:“你有本事?你家孩子有本事?有本事不照样考不上大学?萝卜都腌透了,还考不上,有什么本事?”
母亲就拉着杜北山去算命。
算命先生是瞎子,枯瘦的脸上,凹着两只眼窝,就像皱巴巴的桃干。
算命先生翕动着皱巴巴的眼窝,说:“八字生得好,是读书的命。”
母亲说:“喏,算命的都说你是读书的命。”
母亲就逼着杜北山上了邻县的复读班。邻县的高复上线率更高,母亲是托人才给杜北山报了名的。为了杜北山能安心复读,母亲又四处比价格给杜北山租下了一间房子。每个星期,母亲都会划算些钱,买来猪肉炒了咸菜,用搪瓷杯子装好,然后骑着自行车,骑上几十里路,去看杜北山。
母亲却总是找不到杜北山。
杜北山不在学校,也不在出租房,在到处晃荡。
母亲到处找杜北山。
学校传达室的大爷看见了,总说:“做母亲的可怜的。”
房东大娘看见了,总说:“可怜天下父母心。”
母亲还是固执地哀求杜北山:“就算替我读书吧。”
母亲坚韧要强,可在哀求杜北山的时候就会流起眼泪。
杜北山只能继续复读。
父亲听从母亲的主张,也从不提要盖房子。
父亲和一般的农民不一样。
父亲会泥水工。家里的灶台,院子的矮墙,院子里的水池,都是父亲自己动手砌的,虽然砌得并不精细,模样显得粗糙,但是家里需要泥水工的活从来不用请人。父亲还常常给别人家砌灶台,砌墙,砌水池,虽然砌得也并不精细,模样显得粗糙,但是别人家需要泥水工的活都还常常叫上父亲。村里的人说,父亲虽然不是专门的泥水工,可是除了不像专门的泥水工那样精细,模样也显得粗糙以外,父亲和专门的泥水工也差不多。
父亲会泥水工,大概和父亲会画画有些关系。父亲会用半截铅笔随手在废纸上画村里的各个人,有的锄地,有的挑担,有的插秧,有的洗衣,有的叉着腰骂人,都很逼真,村里的各个人都会指着父亲随手画的逼真的各个人说,真有本事画得这么像。村里破落的小庙的墙上描绘着的慈善的菩萨,怒目的金刚,也就是父亲画的。父亲大概就是像画画一样,依照着灶台、墙、水池的大概,无师自通地做泥水工,虽然模样粗糙,并不精细,但也能像个泥水工的大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