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也会拉手风琴。父亲是跟着以前下放到村里的知青学会拉琴的。知青返城的时候就把琴留给了父亲。杜卷耳从小就常常和村里的孩子们一起聚集在院子里听父亲拉琴。父亲拉得最好听的是《弹起我心爱的土琵琶》。夏天的夜晚,银色的月光洒在院子里,皎洁,清朗,高高的水杉树梢几乎高高地触碰到了满天的星斗,父亲刚刚喝过酒,满脸酱红,就像被酒糟浸过一样,头发上还有田里回来没有冲洗干净的泥土,父亲光着黝黑的膀子,背上手风琴的背带,然后开始推拉风箱,悠扬而又宏伟的琴声就随之流淌,杜卷耳就和孩子们一起陶醉地跟唱:西边的太阳快要落山了,微山湖上静悄悄。弹起我心爱的土琵琶,唱起那动人的歌谣……
不过,父亲脾气暴躁。
母亲和父亲到山上给矿井运矿石。矿井在山腰深处,开采出的矿石要用独轮车装运。先经过一段约莫百来米的长坡,再经过两三里窄小坎坷的山路,最后经过一段短促而陡峭的下坡,运到山脚卸下。这样运上一吨矿石可以挣到两块钱。独轮车一次要装下半吨矿石,装满矿石的车子就像一座沉重的小山。父亲把车活襻挂在双肩上推车,双手攥紧车把,就像野牛一样抬起车身,腿肚子像树瘤子一样紧紧地鼓起顶住浑身的气力。车轮骨碌骨碌地向前,父亲时刻要保持住车身的平衡,精神不敢有一分涣散。母亲在车前面单肩挂着车死襻拉车。母亲曲着身子,低垂着头颅,襻死死地勒进肩里,层积下青黑的瘀血,就像一匹无论如何负重都从来不会呻吟的母马。山路崎岖不平,有时磕到凸着的石子,就会有矿石突然滚下来,父亲母亲不能松开襻躲避,否则车子会突然失去平衡侧翻,因此有时候就会被矿石擦伤或者轧到。
有一次,骄阳暴晒,母亲挥汗如雨,已经再也拖不动腿。
母亲说:“歇会儿吧。”
一天满打满算不过能运上个六七车。多运一车就能多挣两块钱。父亲不肯歇。
母亲说:“就是做牛做马也有歇力的时候——”
父亲还是不肯。
终于要下坡了。下坡短而陡。父亲汗流如注,凝聚着精神,咬着牙关,尽量地往后仰着身子,拼力拽着车把,拉住车子缓慢下坡,不能使车子有丝毫的闪失,以免导致连人带车滚下坡的后果。这时,母亲就赶紧反转身来,张开双手反方向顶住车身,不使车子快速下溜,因为用力过度,母亲的脸绷得就像车上的矿石一样坚硬。
母亲说:“比做牛做马来都不如——”
父亲突然就像被点燃引线的炸药一样爆发了。父亲猛地松了车把。车子瞬时往坡下滚。一车子的矿石就像山崩一样。母亲惊惶地闪开,看着当场就可以砸死自己的车子和矿石轰轰地滚下坡,呆若木鸡。
过后,父亲母亲还继续运矿石,一个推,一个拉,就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只是母亲在以后总会说父亲:“原来就恨不得要砸死我!”
父亲还贪酒,像酒鬼。
母亲年年都要给父亲酿酒。年年十月,母亲就要碾上一担新打的糯米,然后浸泡,蒸熟,拌上红曲,倒到酒缸里,放足水量,然后用厚厚的尼龙布封得严严实实。过了两个月以后开封,酒味香浓,足够父亲喝上一整年。
父亲喝起酒来,常常喝醉。父亲喝醉了,就好像活到了另外一个世界,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会摔东西。灶台上的铲子、勺子、锅刷、酱油瓶,八仙桌旁的条凳,都被摔得横七竖八,东倒西歪。会哇哇地吐。不脱鞋就倒在床上呼呼大睡,嘴角淌着长长的口水,口水淌着淌着就开始吐,不省人事。还会举着扫帚打母亲。母亲被父亲打了,不会像别的女人一样哭哭啼啼,只是说父亲:“将来要是死了,喊你喝酒,你还会爬起来!”父亲喝醉酒的时候,是灵魂出窍到只有父亲自己知道的世界里去了。
父亲终究和所有臣服于粗粝生活的一般的农民没什么两样。
父亲对于杜卷耳和杜北山读书的打算,却和母亲一样,从来都没有松懈过。
父亲总是对杜卷耳和杜北山说:“农民挣每分钱都要像鸡啄米一样,靠两只手从土里扒出来。当农民太苦了。考出去才能过好日子。”
父亲因此完全服从母亲的主张,像母亲一样做牛做马,也像母亲一样从来不提要盖房子。
生活显然贫穷、粗粝,之于杜卷耳,却并不匮乏。
杜卷耳的名字也是由下放到村里的知青取的。知青读过《诗经》。
《诗经》的第二首就是《卷耳》。知青说,卷耳,就是苍耳,生命力很顽强,不管到了哪里,都能落地生长。杜卷耳眉眼清秀大方,鼻梁英武挺直,从小遇事笃定,从来也不娇气,果然就像苍耳一样好生好养。
杜卷耳还要踮着脚尖才能够上灶台的时候,就已经学会了刷碗、烧菜、做饭。再长大一些,杜卷耳就会到河边的埠头洗衣服了。有时候,孵在八仙桌下的鸡突然惊醒,拍着翅膀胡乱地扑腾,惊慌失措地落下满地的鸡屎、鸡毛,杜卷耳就会学着母亲的样子清扫得干干净净。有时候,猪饿得发慌了,就会拱翻猪栏,在家里鲁莽地四处冲撞,杜卷耳就会镇定地把猪赶回猪圈,再提着有半个人那么高的一桶猪食喂猪,直到猪心满意足地安定下来。再长大一些,杜卷耳就总是像影子一样跟着杜北山一起漫山遍野地奔跑。一起挖野菜,抓蟹,抓鱼,抓虾,摸螺蛳。一起捡秋收以后散落在田地里的番薯、豆荚。一起上山捡柴火,耙松毛,源源不断地把自然的赐予搬回家。再长大一些,杜卷耳就和村里的孩子们一起走路上学了。天还没亮就出发。天快黑了才回到家。路上的严寒、酷热、风霜,从来都没有让杜卷耳畏惧过。再长大一些,杜卷耳就完全崭露了聪颖的天资,刻苦的毅力,虽然比别人晚了两年上的学,可是成绩拔群,从来不需要父亲母亲的催促……
杜卷耳从小就会像父亲一样,用半截铅笔,或者木炭,甚至树枝,随手画画,随手画的瓶子、罐子、房子、花草、树木、鸟、虫、鱼,人,都很逼真,村里的人也都会指着杜卷耳随手画的逼真的这些东西说,真有本事,画得这么像。村里破落的小庙的墙上描绘着的慈善的菩萨,怒目的金刚,也就是父亲带着杜卷耳一起画的。杜卷耳从小也会学着父亲做泥水工一样,用泥巴,或者石头,堆出灶台、墙、水池,还有房子、桥,各种各样能见到的能想到的东西的模样。村里的人说,儿子才喜欢泥巴、石头,杜卷耳一个女孩子却像儿子,不过堆得倒比父亲还要像样。
杜卷耳从小也跟着父亲拉过手风琴。父亲并没有经过专业的学习,只能大概地跟杜卷耳讲些拉琴的大概,杜卷耳却总能很快地领悟。杜卷耳就学会了推拉风箱、触键,还会无师自通地练习左右手指对音乐的感应能力,练习手腕对风箱的控制,练习抖风箱,练习简单的歌曲。可惜,母亲在后来总是越来越不情愿父亲拉琴,父亲拉琴的时候,母亲就会沉着脸,母亲还试图要砸过琴,父亲后来就不拉琴了,杜卷耳也没有再拉过琴。
高考填志愿的时候,杜卷耳填报了要画画的南方大学建筑系。
南方大学建筑系的录取分数线很高,很少有女同学能考上。
杜卷耳却顺利地被录取了。
杜卷耳成了黍村出的第一个大学生。
黍村的人都不知道建筑系是干什么的,以为就是像泥水工一样砌墙、盖房子的。不过,黍村的人对此并不在意。黍村的人在意的是黍村终于出了第一个大学生。
黍村的人都议论纷纷。
“考上大学就是城市户口了!”
“比矿区的工人还要强几倍!”
“还是该让孩子读书的!”
“要是能够培养出大学生,做牛做马都愿意!”
“不是做牛做马就能培养出大学生的!”
“祖坟风水好!”
“宅基的风水也好!”
“……”
这是盖起了气派的砖房的人家根本不能比拟的荣耀。
父亲母亲喜气洋洋,风风光光。
杜卷耳果然就像顽强的苍耳一样,承受着自然的温柔和严厉,忽略了一切贫瘠的条件,疾劲地生长了起来,就像坦荡的自然中一切疾劲的草木一样。
一年以后,杜北山也考上了师范大学。
父亲母亲要供养两个大学生。
日子比原来还要艰难。
父亲母亲还是没有盖房子。
这些岁月,连同杜卷耳受馈过的广袤而深刻的自然,早早地给杜卷耳打下了最纯正而坚固的人生底板,领受将来的岁月,一切好的、坏的,泥沙俱下,奔流而过。
7
诸葛生上大学的时候,父亲母亲把家里的宅基地卖了。
诸葛生的姐姐疯了。
姐姐白皙、娟秀,乌黑的长发及腰,在村里是最漂亮的姑娘。村里的男青年爱慕姐姐,胆子大些的会直接到诸葛生家里串门,腼腆一些的会朝着诸葛生家的院子扔石子,以引起姐姐的注意。姐姐一概不理睬。姐姐从来不把这些一辈子都要当农民的青年放在眼里。姐姐一心一意要考上大学。姐姐就像白天鹅一样心高气傲。
姐姐说过:“我不会一辈子当农民的。”
姐姐也对诸葛生说:“不好好读书就只能当农民。”
正是“双抢”的时节。
姐姐连续复读三年以后,还是没有考上大学。
开始几天,姐姐就是不说话。
后来,姐姐就成天睡觉,紧紧地关着门,关着窗,谁都叫不起来。终于起来的时候,就坐在床上,举着镜子,左照,右照,仔仔细细地照,照很长时间。
母亲说:“读书读伤了。”
父亲说:“过了就好了。”
那天,夕阳收尽了最后的一丝光辉,乳白色的暮霭降临,大地开始渐渐地氤氲模糊。终于割完了最后一丘稻田,诸葛生和父亲从地里抬起稻桶回家,母亲背着稻栅走在前面,田边的水牛哞哞地叫唤,一群群的鸭,一群群的鹅,从水塘里一群群地上岸,雏黄的小鸡跟着母鸡不紧不慢地横穿过公路。
母亲说:“死人总还在睡。我们都累死了。养这么大了,本来好歹该让我们回家吃到现成饭的。”
父亲说:“她心里难过的。不要骂她。”
母亲说:“只知道纵着她!”
诸葛生什么也没说。
到家了,母亲站在门口,推开门,却不进去。
诸葛生想要尽快地歇下稻桶,催促母亲,说:“快点。”
母亲像丢了魂灵似的,不动。
诸葛生又催促。
母亲背着的稻栅“嘭”地掉在地上,差点砸到诸葛生的脚背。
诸葛生和父亲就在门口歇下了稻桶。
姐姐在院子里。姐姐站在院子中央用几块石板搭起来的自来水池边,水龙头哗哗地开着。姐姐赤着身子,用一只葫芦瓢子,一瓢,一瓢地往身上浇水。地上积满了水,水淹过了姐姐的双脚。姐姐长长的头发一绺一绺湿漉漉地披散在苍白的身上,像一条一条乌黑的水蛇,触目惊心。
母亲说:“门关上——”
诸葛生和父亲伫立在门外。
姐姐不停地往身上浇水,母亲把姐姐拖进了房间。
姐姐赤着身子坐在床上,母亲又给姐姐穿上衣服。
姐姐披散着湿漉漉的头发,举起镜子,左照,右照,仔仔细细地照。
母亲要夺过镜子。
姐姐砰地把镜子摔在地上,镜子四分五裂。
母亲吼起来:“越纵越没样子了——你这个样子,也不怕别人笑话——你没考上大学,没人比你好过——养了你这么大,你这样对得起人吗——”
姐姐又抄起房间里的茶壶、茶杯,乒乒乓乓地摔起来。
母亲尖锐地叫起来:“说你几句都说不得——”
姐姐抡起房门后的扁担,朝母亲狠狠地砸过来。母亲抬起手臂抵挡。手臂砸折了。
母亲哭号:“你这是怎么了——”
诸葛生和父亲冲过去阻止姐姐。姐姐挥舞着扁担向父亲冲过来,扁担噼噼啪啪地砸在父亲的脸上、腰上、腿上。诸葛生抱住姐姐,平时文弱的姐姐不知从哪里来那么大的力气,甩开诸葛生,向诸葛生冲过来。诸葛生赶紧跑,姐姐就举着扁担追。
暮色深重。
诸葛生沿着公路一边跑一边喊:“姐姐——你疯了吗?——你疯了吗?”
村里的人不知发生了什么事,都张望起来。
姐姐就这样疯了。
父亲母亲卑微地活着。
诸葛生的家紧挨着公路。公路仅够两台拖拉机相向通过,通向不远处的县城。家里自从起过一场大火以后,一直家徒四壁,再修葺回去的房子还有墨黑的火烧过的痕迹。前些年,家里好不容易再批了一块宅基地,砌了一半墙脚,再没有钱砌下去,如今,宅基荒芜,杂草乱生。
家里年年都欠债。诸葛生和姐姐的学费总是从这家亲戚借来,还给那家亲戚,又从那家亲戚借来,还给这家亲戚,拆东墙补西墙,借不到钱的时候,就先欠着学校,等到有钱了再补交。日子过得捉襟见肘。
姐姐疯了以后,村里的人各种说长道短。
“读书有什么用?竹篮打水一场空。”
“女儿终归是要嫁人的。到头来嫁人都难了。”
“哪有那么容易不当农民的!心比天高呢!”
“这人家是穷上加穷了!”
“真晦气!”
……
父亲母亲抬不起头来。
母亲翻来覆去地说:“读什么书呢?读什么书呢?”
姐姐被用麻绳捆起来关在房间里。诸葛生给姐姐送饭送菜。姐姐平静的时候,会朝着诸葛生笑,就像从前姐姐总是爱护诸葛生那样笑,笑得诸葛生阵阵凄凉。姐姐总在轻轻地自言自语:“你听听——别人都在笑话我,他们都在看我,他们都在说我——你听听——”
诸葛生压抑着凄凉,说:“你别乱想,没人说你。”
姐姐还是轻轻地说:“我都听到的——你听听——”
姐姐不吃饭,不吃菜,把饭碗菜碗都砰砰砰地摔在墙上。
姐姐苍白如纸,骨瘦如柴。
诸葛生央求父亲母亲送姐姐到医院。
父亲不作声。
母亲不作声。
家里拿不出钱送姐姐上医院。
虽然生活总是一贫如洗,可在诸葛生是第一次感到生活的绝望,诸葛生捧着头大哭:“救救姐姐!我去挣钱!我不读书了!”
父亲母亲又到亲戚家里借钱。
借了钱送姐姐到医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