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生说:“精神分裂症一旦确诊就要终生治疗。先住院三个月。以后终生都要用药。早期治疗,效果会好的,但是精神分裂症容易复发,今后每复发一次,就会对药物资源破坏一次,就会难治疗一些。”
母亲以泪洗面:“住院三个月花的钱家里一年的收入都还不够——还要吃一辈子药——这可怎么是好——好端端的大姑娘了——这以后还怎么嫁人——什么指望都没了——什么都毁了——我造了什么孽——这样报应我——倒这样八辈子的霉——早知这样,读什么书呢——肠子都悔青了——全家的体面也都没了——做人怎么这么苦——”
做人的苦难,让原来就很少说话的父亲,就像墙壁一样沉默。
母亲对诸葛生说:“要不是还有你,不如一死了之了——以后这个家都靠你了——”
诸葛生继续到学校读书。
高考成绩出来,诸葛生还是除杜卷耳以外成绩最好的。
诸葛生知道杜卷耳填报了南方大学建筑系。
诸葛生也就盲目地填报了南方大学建筑系。
诸葛生是盲目地在绕着标杆飞。
诸葛生是茫然地奔向未来的。
诸葛生考上了大学,重振了父亲母亲生活的自尊和信心。
父亲母亲借来钱操办酒席,当天晚上还要给村里放一场电影。
酒席还没开始的时候,姐姐就在围着灶台不停地吃起来了。
原来纤瘦的姐姐已经壮硕。自从到医院用药以后,姐姐就容易饿,吃完一大碗饭,还要吃一大碗,没过一会儿,还要吃一大碗。而且嗜睡,吃了就睡,睡醒了又吃,吃吃睡睡,呆滞麻木。整个人不断地鼓囊起来,就像家里的水缸一样,沉重得连走路都困难,以至于双腿几乎已经不能支撑住身体,心脏也被变形的身体挤得有些偏移,常常叫喊着不舒服。父亲母亲就不敢让姐姐多吃,总把家里所有吃的都收在竹篮里,悬挂在屋梁上,让姐姐够不着。姐姐饿得不行,总在家里到处找吃的。
诸葛生从学校回家的时候,常常看到姐姐就像三岁的小孩一样委屈地坐在门槛上。
诸葛生说:“怎么不高兴了?”
姐姐说:“早上想喝三碗粥。只给我喝了一碗。饿。”
姐姐已经全然不再是原来漂亮而高傲的姐姐。
诸葛生压抑着凄凉,解下悬挂在屋梁上的竹篮,取出点吃的给姐姐。
常常如此。
这天喜庆,父亲母亲随姐姐尽量地吃。
开桌的时候,姐姐也要到酒席上去。
母亲说:“你就在灶台边吃。”
姐姐不听,挪着壮硕的身子要往酒席去。
母亲拉住姐姐,说:“你这个样子,丢人现眼,这里够你吃的。”
姐姐轻轻地说:“别人都在笑话我——他们都在看我——他们都在说我——”
母亲说:“没人说你。”
姐姐还是轻轻地说:“我都听到的——你听听——”
母亲给姐姐装了满满的一碗肉,说:“没人说你。好好在这儿吃。”
姐姐砰地把碗摔在地上,肉撒了一地。
母亲愣了愣,说:“不敢再说她了。”
姐姐没有到酒席上去。
姐姐一直说:“你听听——别人都在笑话我——他们都在看我——他们都在说我——你听听——”
晚上,村里人都集中在晒谷场看电影。姐姐也端了把竹椅子坐着看电影。
旁边的人跟姐姐说:“你要是考上大学,也有这么风光呢!”
姐姐呆呆地不说话。
旁边的人又说:“还想不想考大学呢?”
姐姐轻轻地说:“别人都在笑话我——他们都在看我——他们都在说我——我都听到的——你听听——”
旁边的人说:“没人说你。你是想考大学想疯了。”
原来沉重不堪的姐姐霍地站起来,抡起竹椅子就往旁边的人身上砸去。有人拉住姐姐,姐姐挥着手劈过去巴掌。有人要拦住姐姐,被姐姐一把推倒。姐姐还抽了旁边的一张条凳,举起来要打人。
大家大叫起来:“发疯了——疯婆子发疯了——”
姐姐又犯病了。
到了医院里,医生说,这次又要住院三个月。
母亲皱着干瘪的两腮,满面愁苦,问医生:“能不能不住院,光回家吃药?”
医生说:“你女儿还年轻,现在不给她治疗,严重起来,就会和那些在马路上捡垃圾吃垃圾的疯子一样。”
母亲恓惶无助。
父亲佝偻着背,一声一声闷闷地叹气。
家里欠着一屁股的债。父亲母亲还没有来得及筹措诸葛生上学的费用。父亲母亲变不出钱来让姐姐住院。
诸葛生说:“你们借钱给姐姐治病。借条都写我的。以后都由我来还。”
母亲拭着眼泪,说:“姐姐会拖累你的。”
父亲母亲最终把宅基地卖了。
诸葛生茫然地踏上了到南方大学的列车,茫然地随着列车驶向了遥远而未知的前方。
这些岁月,是诸葛生全部人生的源流,终将影响诸葛生全部人生的流向。
8
开始的时候,经过权衡,诸葛生拒绝了杜卷耳。
第一次期末设计作业评图成绩出来,诸葛生是最低分。
系里规定,期末设计作业成绩倒数的同学要缴纳两百块钱罚款。
诸葛生要缴纳两百块钱罚款。
这对于诸葛生是严峻的。
而现实比想象的还要严峻。
诸葛生回到家的时候,姐姐已经用铁链拴起来了。姐姐只在医院住了一个月,就回家了。亲戚们都说人疯了治不好的,是无底洞,不该再花冤枉钱,应该先还债。还了一屁股的债以后,父亲母亲卖宅基地的钱就分文不剩了。父亲母亲又开始借钱勉强维持姐姐吃药,为了节约配药的钱,有时就减少些剂量,有时还会断药。
姐姐加重了精神上的谵妄。
姐姐坐在门槛上,自言自语:“这条路不能走——这条路不好——这条路有鬼——我看到有鬼飘过去了——”
经过的人听到了,嫌恶姐姐,说:“疯婆子——你才是鬼——”
姐姐又会轻轻地说:“别人都在笑话我——他们都在看我——他们都在说我——你听听——”
经过的人有时就会往姐姐身上扔泥巴,扔垃圾。
姐姐更加狂躁起来。
狂躁的时候,姐姐就嚯嚯地甩着壮硕的身子砸东西,看到什么就抓起什么,抓起什么就砸什么。姐姐还会把别人家的东西也砸了。姐姐砸东西的时候,几个人都摁不住。原来就破败的家砸得更加破败了,还要给砸坏东西的别人家赔钱,父亲母亲只能用铁链子把姐姐拴起来。
姐姐人不人鬼不鬼。
姐姐本来常常举起镜子左照,右照,仔仔细细地照,照很长时间。母亲说人不人鬼不鬼的还照什么镜子。母亲把家里仅有的镜子藏了起来。母亲还把家里能照出影子的玻璃也都用废纸糊了起来。
姐姐本来喜欢哗哗哗地开着自来水龙头,哗哗哗地给自己洗脸、洗手、洗脚。母亲说人不人鬼不鬼的还洗什么。母亲就把水龙头拆了。
姐姐一身衣服一整个冬天都没换过,披散的头发已经一绺一绺地结成块,姐姐常常一边自言自语一边抓着一绺一绺结成块的头发捉虱子。
家门不幸。
医生说过,一个精神分裂症患者,往往会给身边的亲人造成很大的耻辱感,给他们在精神上、经济上、社会地位上都带来终生的压力和痛苦。但是,精神分裂症患者,在坚持用药的情况下是可以得到临床治愈的,可以和正常人没什么区别,虽然没法完全走向社会,但是至少可以维持基本的正常生活。可是,尤其在农村的家庭,因为生活所迫,通常只能放弃对患者的治疗,使得患者最终废弃成了真正的疯子。这也加剧了生活的不幸。
姐姐是被放弃了,成了真正的疯子。
加剧了生活的不幸。
姐姐人不人鬼不鬼地活着。
父亲母亲何尝不是。
马上就要过年了,父亲还在山上给别人家开山。
父亲开三亩山,可以挣到两百块钱,够诸葛生一个学期的生活费。在诸葛生回家以前,父亲一个人已经开了多半。现在,父亲要和诸葛生一起在过年前开完余下的山。
山,一动不动地蛰伏。坡地上的树木已经被砍伐,满坡大大小小的树桩都要挖出来,清理到旁边,然后再把到处坑洞的山地饬平。
飕飕的寒风中,羸瘦的父亲弓着背,就像一只强弩衰弱的老虾,皲裂的双手握着条锄的长柄,一记一记地锄挖,脑门上的青筋突突地鼓起。树桩盘根错节,小一些的能够很快就挖出来,大一些的,根扎得深入而坚固,需要整个人蹲下去,用上很大的气力抱着树桩往后拽才能连根拔起,拔不起的,还要抡起斧头把根劈开。诸葛生有时挖树桩,有时把已经挖起的树桩堆成一垛,把树桩的杂碎以及一些散落的树枝堆成另一垛。按规矩,树桩是归山主的,树桩的杂碎和散落的树枝可以归父亲背回家。
母亲觍着脸又到亲戚家借了一点钱,到县城里置办些年货。母亲从县城回来经过山脚,到山上来。母亲上山来带了一包用牛皮纸包着的卤牛肉。
父亲在堆得高高的树桩垛旁坐下,抓了一把黄泥撮在手上几道开裂得很深的口子上,再卷起棉毛衫的破袖口,佝偻着背,抓起切成薄片的卤牛肉,一小口一小口地吃着。
父亲说:“大半年没吃到过卤牛肉了。”
飕飕的寒风中,母亲干瘦得就像随时会被风吹落的枯枝败叶,灰白的枯发像残破的蜘蛛网在风中岌岌可危地飘荡。母亲捡起牛皮纸上零碎的卤牛肉渣,捧在手心里,一小口一小口地吃着。
母亲说:“这日子过得像讨饭一样。”
父亲默默地嚼着卤牛肉,卤牛肉在飕飕的寒风中飘香。
母亲对诸葛生说:“就指望你出人头地了。”
诸葛生没有吃卤牛肉。
家境已经这样贫贱,两百块钱的罚款,如鲠在喉。
过年以后,父亲到血站卖了血。
诸葛生带着父亲卖血的钱回到了学校。
回学校以前,诸葛生收到了杜卷耳的信。
杜卷耳在信上说:我爱你。
杜卷耳是诸葛生望尘莫及的标杆,杜卷耳的垂青对于诸葛生应该也是望尘莫及的。可是,尤其在活着的重荷之下,诸葛生是自卑的,躲闪的,克制的,回避的。权衡之间,诸葛生是清醒而断然地放弃了得到杜卷耳垂青的资格。
诸葛生没有给杜卷耳回信。
回到学校以后,杜卷耳来找诸葛生。
诸葛生沉默。
杜卷耳又给诸葛生写了一封信。
诸葛生还是沉默。
杜卷耳再来找诸葛生。
诸葛生说:“一起到公园。”
春寒料峭。
风,尚且寒冷,尖利。
料峭的春寒中,杜卷耳穿着紫色的夹克衫。夹克衫太单薄了。螺口收束得太紧,越耸越紧。杜卷耳被束缚着。
诸葛生用身上仅有的一块钱买了两张公园的门票。
公园,在坦荡的湖边。亮着昏黄的路灯。昏黄的灯光下,鹅卵石的路面浮着一层薄薄的油亮。路的两侧,冬青黑绿整齐,书带草匍匐在冬青的阴暗下,高大的乔木投下一团一团黑魆魆的暗影。
诸葛生,在一团黑魆魆的暗影下,停下。
杜卷耳,跟着在一团黑魆魆的暗影下,停下。
风,寒冷,尖利。高高的树枝随风颤动。树叶飒飒作响。
黑魆魆的暗影下,诸葛生的肩膀一高一低,微微斜拉着一道俊美的弧线。
黑魆魆的暗影下,杜卷耳被紧紧地束缚着。
诸葛生说:“我认真地想过了……”
诸葛生说:“家里供我读书很不容易……”
诸葛生说:“家里将来都要靠我……”
诸葛生说:“我要改变命运……”
诸葛生说:“我必须要先用心学习……”
诸葛生说:“以后,不要再来找我……”
诸葛生说:“不要影响我……”
诸葛生的声音,投在风中,寒冷,尖利。
公园。路灯。灯光。路面。冬青。书带草。黑魆魆的暗影。诸葛生。诸葛生一高一低微微斜拉着一道俊美的弧线的肩膀。一切。都在寒冷尖利的风中冻结了。
杜卷耳。
就像冻结了的冰雕一样。
沉默。
初心。
是美好的。
美好的初心。
还没有来得及绽放出花朵。
就深埋进了沉默的尘埃里。
不要轻易表达爱意,
爱情永远都是难以言喻;
就像微风轻轻飘过,
无声无息。
我说出了我的爱,
我说出了我的爱,
我对他说出了我所有的心意;
颤抖、寒冷、死一般恐惧……
康老师是杜卷耳最及时的指领。
康老师就像一株无染无着的植物。
康老师一直独身。康老师年轻的时候和钟爱的女同学一起出国留学,女同学却嫁给了别人,康老师就决定独自一个人度过一生。康老师已近迟暮,没有妻子,没有孩子,不曾受到生活琐屑的洗劫,没有太重的负担,不要做太多的事,一直保持着清雅的静谧、高贵。
康老师讲课保持着一种宗教般的清纯。康老师讲建筑史,讲课的时候,康老师从不坐着,总是笔挺地站在讲台上,整节课一个站姿一个人一讲到底,形容举止从不松懈。康老师讲课只带一本笔记,是一本沿用了几十年的笔记,已经老旧发黄,每一页都写满密密麻麻的蝇头小字,夹杂着画了很多图,许多页上贴着各种补遗的纸条,有不少段落又已经用笔删划。康老师讲课从来不照本宣科,也不按部就班,也从来不作重复强调,也从来不以各种方法活跃气氛取悦人心,也从来没有一句废话,而且声音很轻,很慢,却不停顿,就像流水,总在流淌,不滞于物。
康老师毫无功利地活着。康老师在学界富有声望,可是康老师不入团体,不出著述,不追轩冕荣华,除了讲课,很少出门,很少见人,与学生也几乎没有任何来往。康老师就像一个只在高塔外散步的局外人。
康老师的存在,如入无人之境。
就像一株无染无着的植物。
康老师青睐杜卷耳的模型。
比起画图纸,杜卷耳更喜欢做模型。
杜卷耳擅长随意地画画。但凡随意地画画,杜卷耳就像小时候随手画画一样,随手画的瓶子、罐子、房子、花草、树木、鸟、虫、鱼、人,都很逼真,总是画得最好的。杜卷耳对图纸却要少些兴趣,也少些耐心。杜卷耳不乐于只是一再重复地画图纸,图纸是图纸,建筑是建筑,图纸画得再漂亮,还是图纸,不是建筑本身,而且思维停留在纸上容易受到限制,杜卷耳就认为一再重复地画图纸是没有必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