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卷耳喜欢的是做模型的自由。杜卷耳在做模型的时候,不只是按照规定的要求,也不讲究什么技巧手法,就是一边手作,一边感受,一边思考,比图纸更直观地看到了建筑的效果,又从效果中直观地发现了建筑出现的问题,然后再手作,感受,思考,直至准确、干净地完成模型。杜卷耳的图纸因此也总是准确、干净的,杜卷耳完成起模型来却要比图纸更轻灵。杜卷耳这样做模型的时候其实就像小时候学着父亲做泥水工一样自由。
杜卷耳喜欢做模型是出于天性。
大家都偏重画图纸。
杜卷耳却偏重做模型。
杜卷耳的评图成绩自然也是出众的。
杜卷耳的模型更是都选作了留校的作品。
康老师在学校的展出中看到杜卷耳的模型。
杜卷耳的模型有一种纯粹性。准确,干净,舒服。材料是最朴素的。也不在细枝末节上刻意修饰。又有独具匠心的地方,不落俗套。恰如其分,不多一分,不少一分,在应有的分寸中显得简朴、纯净。就像自然中的花草树木为上天所指定一样纯粹。
字如其人,设计亦然。
康老师青睐的是杜卷耳的天性。
康老师对杜卷耳说:“不要辜负自己的天性。”
康老师开始给杜卷耳一个人讲课。
建筑史在早上的第一节课。
杜卷耳很早就到教室了。
康老师很早就在教室了。
康老师一直要比上课早很长时间就在教室。
教室空荡、寂静。
康老师笔挺地站在讲台前,握着一支石楠根烟斗,在烟雾中静默。烟斗是康老师回国的时候,已经嫁作人妻的女同学的赠别,几十年至今一直跟随着康老师。康老师不讲课的时候,常常握着这只烟斗,静默。烟雾,是容易消失的虚无之物,烟斗,却穿越了时光,不离不弃地存在。往昔如烟。握着烟斗静默的康老师,就像是一层又一层的虚无垒起来的,不知垒了多少层,似乎随时都会如往昔一样碎成齑粉,灰飞烟灭,只有手中一息尚存的烟斗,在提醒着就像一株无染无着的植物一样的康老师,是真实的存在。
杜卷耳拎起讲台边的暖水壶给康老师打好水,然后坐到第一排离康老师最近的位置。
离上课差不多还有一个小时。
康老师很轻很慢地对杜卷耳说:“追溯历史,家是人类最伟大的作品,是人类真正的庇护之所。”
“人类从旧石器时代进化到新石器时代,不再跟随季节迁徙,而是选一块好的地方居住下来,开伐森林,拓耕田地,建造房屋,房屋冬暖夏凉,炉火昼夜不息,人们再也不用忍受风吹,日晒,霜打,雨淋,也不再害怕被饥饿的虎豹袭击。人们终于有了像样的家。有了家以后,人们虽然继续四处追逐狩猎,但是打到猎物以后,会背着沉甸甸的猎物,翻山越岭,长途跋涉,返回家园。人们从此有了眷恋。无论离开多远,多久,都要回家,这种眷恋的感情只有人类才能体会。家的作用不仅仅用来休憩,更重要的还是人类在心灵和精神上的归属和安定。这是建筑诞生带给人类最原初的恩惠。”
“十九世纪末二十世纪初的欧洲,有很多追求自由和富裕的人涌向城市,他们成为新兴富人的阶层,以模仿过去贵族的生活为人生目标,穿华丽的服饰,修建大量浮华虚荣的房子,极尽烦琐装饰的夸张形态成为建筑主流。时代本身的建筑表达时代本身,当时的欧洲社会弥漫着真善美评判标准模糊、混沌、颓废的空气。密斯·凡·德·罗就在那时接到了负责魏森霍夫居住区的设计任务,密斯认识到这一任务在时代转折之际的重要性,就从整个欧洲请来了包括柯布西耶、格罗皮乌斯在内的对新时代有觉悟的新锐的一批年轻建筑师进行设计工作,他们最终设计成了平屋顶白盒子的房子,在设计上取消了一切不必要的空间和装置,并彻底排除了装饰,使得房子作为生活的本身而存在,而不再是身份的象征。他们因此受到反对和谴责,人们谑称魏森霍夫居住区是‘阿拉伯村落’。然而,密斯说,他们在这里设计的并不是房子,而是设计了新时代的新生活。他们在这里完成的不是建筑,而是哲学,它使得人们逐渐由此找到了新的生活方式,甚至从此使当时的欧洲摆脱了社会文化的危机。这些人在后来大多成为不朽的建筑师,为人们生活的变化立下赫赫功勋。”
“我们建造建筑,建筑塑造我们。浮华的建筑中生活会失去生活的真实而变得虚假,简朴的建筑容易滋生真诚而真实的心性。简朴是一切艺术的不二法则,也是天才的礼服。一个建筑师要有透彻的历史意识,有看得清自己位于历史之轴上的位置的自觉,才能真正地把握住建筑的本质,并真正为一些本质的东西而奋斗。”
康老师很轻很慢地对杜卷耳说:“我说的这些,很多你都不懂的,你自己去看书。”
然后,快到上课时间了,大家陆续地都进了教室,康老师笔挺地站着,很轻很慢地开始讲课。
……
下一次的建筑史课,杜卷耳还是很早就到教室了。
康老师还是很早就在教室了。
教室空荡、寂静。
康老师笔挺地站在讲台前,握着烟斗,在烟雾中静默。
杜卷耳拎起讲台边的暖水壶给康老师打好水,然后坐到第一排离康老师最近的位置。
离上课差不多还有一个小时。
康老师很轻很慢地对杜卷耳说:“音乐和建筑具有相似的视野,建筑师永远可以从中获取源泉与训诫。”
“古希腊传说,建筑中的比例与均衡是由音乐中的旋律和节奏转化而成的。维特鲁威把音乐列为建筑师培训指定的学科,是要让建筑师通过音乐数理性的训练,更好地掌握建筑的和谐比例。建筑和音乐在美学境界上息息相通。很多建筑师在构思建筑的时候,时常会有他的音乐在脑海中回响。我相信,莫扎特、贝多芬、巴赫创作的某些时候,也会有建筑浮现在他们眼前。”
“更深刻而言,建筑和音乐一样,具有超越人类自身的精神。人类的经历、情感、记忆,都不是固有之物,都是居留不定的,最后都会淹没在时光的洪流中,彻底消逝无踪,但是,一旦把它们谱写成音乐,就可以留存并且跨越时空,不断地流传,被不同国家、不同民族、不同时代的人理解并共有。建筑在那里并且将永远地原地不动,为过去立地为证,可以带给我们一种深刻的稳定,让我们感受到恒常价值和永久意义的召唤,不至于使人间流动变化的一切变得虚无。所以,音乐像上帝一样,予人救渡,建筑也是。”
“在所有的艺术形式中,音乐是最重人心的。如果真正把建筑和音乐等量齐观,要始终保持本质上的美、纯净和伟大。终极而言,要永远保持赤子之心。”
康老师很轻很慢地对杜卷耳说:“我说的这些,很多你都不懂的,你自己去看书。”
然后,快到上课时间了,大家陆续地都进了教室,康老师笔挺地站着,很轻很慢地开始讲课。
……
下一次,康老师继续给杜卷耳一个人讲课。
讲课一直到两年的建筑史课程结束以后,还一直断续地继续。
……
康老师在给杜卷耳一个人讲课以外,从来没有其他任何交流,保持着宗教般的清纯,保持着植物一样的无染无着。康老师给杜卷耳所讲的,就像一座冰山,在阳光下闪亮出奇峻的一角,还有许多深意,深不可测。杜卷耳就一直按照康老师的吩咐去看书。尽管许多冰山的深意,在那时候的杜卷耳,并没有完全地探及、理解,杜卷耳还是因此有幸面向到了不止于建筑的浩瀚世界。
康老师就仿佛是宽厚慈爱的神父,给了杜卷耳最及时的指领。
这在当时,帮助杜卷耳最迅速地忘却了初涉爱情招致的痛苦的试炼,也庇佑着杜卷耳总是保持着凝注与忘我,就像单纯的稚子,心无旁骛,就像林中的清风,不受羁绊。
人生对过去遗忘的程度是难以置信的。
毕业以前。
杜卷耳请康老师毕业留言。
杜卷耳很早就到教室了。
康老师还是很早就在教室了。
教室空荡、寂静。
康老师笔挺地站在讲台前,握着烟斗,在烟雾中静默。
杜卷耳拎起讲台边的暖水壶给康老师打好水,然后坐到第一排离康老师最近的位置。
离上课差不多还有一个小时。
康老师静默。
良久。
很轻很慢地对着杜卷耳说:“建筑,是建筑师的自传。一个好的建筑师,要有好的作品。作品,就是人品。千百年来不做模型也做了很多建筑,现在做了模型的也不一定就能做好的建筑。做建筑,先要做人。要做一个纯粹的人。”
“人生在世,多少有些孤独。人要甘心孤独。孤独是个好伙伴。”
“不要辜负自己的天性。”
康老师在毕业留言册上给杜卷耳留言:不要辜负自己的天性。
康老师还是很轻很慢地对杜卷耳说:“我说的这些,很多你都不懂的,你自己去看书。”
然后,快到上课时间了,大家陆续地都进了教室,陆续进教室的已经是后来的同学,康老师笔挺地站着,很轻很慢地开始讲课。
这些。
连同康老师。
在杜卷耳后来的人生里都被遗忘了。
再想起来的时候,就像虚拟的一样。
过去。
遗忘了。
再想起来的时候。
就像虚拟的一样。
9
后来,诸葛生和杜卷耳相爱了。
桑中是一双眼睛。
一双凝视杜卷耳的眼睛。
桑中倨傲、峻拔,就像桀骜的鹰。
桑中看起来对什么都无所谓。
桑中的父亲是一县的县长。桑中小时候由奶奶领着长大。奶奶从来不约束桑中。桑中对上学没什么兴趣,成绩也不好,奶奶也不着急。奶奶总是对桑中说,成绩没关系,身体好就行。奶奶还对桑中说,在学校学习就够了,回到家就自由自在地玩。桑中就养成了无拘无束的性情。
桑中和父亲是疏离的。桑中到了上中学的时候才回到父亲母亲身边。父亲公务倥偬,几乎都在桑中醒来以前就离开了家,又几乎都要在桑中睡着以后才回到家,桑中几乎都要隔上很长一段时间才能够见到一次父亲,就和桑中没有回来以前没什么两样。父亲原来是大学的教授,当了县长以后也还保留有读书人的风骨,桑中在隔上很长一段时间才能够见到一次父亲的时候,父亲总会对桑中说,人要做到不为人惑,才能富贵不淫,贫贱不移,威武不屈。除此以外,父亲在家里也还像县长的作风,说一不二,桑中就很少和父亲说过话。桑中对父亲是陌生的,陌生得父亲对于桑中就像只是一个父亲的符号。
桑中和母亲也是疏离的。母亲原来也是大学的教授,现在在县政府机关安排了一份闲职,闲职以外就成了父亲的替身。父亲的一大家族都在农村,兄弟姐妹,还有各房亲戚都会来找父亲安顿各种事务,父亲从不出面,都交给母亲得体地处理妥帖。父亲有不便出面,或者不愿意出面,又不得不出面的交际应酬,也都交给母亲得体地处理妥帖。母亲就仿佛是父亲安全的屏障,是父亲还能保留风骨的防线。母亲为父亲的替身所累,也很少暇顾桑中,桑中也就很少和母亲说过话。桑中对母亲是陌生的,陌生得母亲对于桑中也就像只是一个母亲的符号。
桑中和父亲母亲都是疏离的。
桑中就无拘无束地消磨过了很多时光。
桑中喜欢乐器。桑中玩过吉他,会用手掌在吉他的琴弦上随意轻轻叩击,敲出梆梆的节奏,表现歌曲中细腻的情感。玩过贝斯,能凭着对复杂节奏和强弱拍的敏感度走贝斯的根音。玩过架子鼓,会在打鼓的时候用脚急速地踩低音鼓,轻松而标准地制造出一种凶猛力量的效果,就像一个熟练的赛车手驾轻就熟地把歌曲逼到悬崖上一样。
桑中也喜欢摇滚。桑中到处找来打口的卡带,没完没了地听摇滚。那些情感充沛的,生猛的,愤怒的,甚至肮脏的,充满威胁的,咆哮的,富有侵略性的,撕心裂肺的,令人心痛的,难以言喻的声音,都让桑中震撼而迷恋。桑中听多了,也就会唱了,一首歌曲只要听过两三遍,就能把它记下来,然后近乎完美地唱出来。
桑中喜欢什么就做什么,不喜欢的就从来也不做。
桑中就这样一直无拘无束地消磨着,看起来对什么都无所谓。
到了高三的时候,几乎整个世界都在围着高考这个轴心转动,只有桑中一个人好像失去了向心力一样,被远远地甩在了世界的边缘。考大学是社会的主流,父亲母亲忧虑桑中被边缘化了,不能入流,就不惜重金委托老师日日敦促桑中。桑中竟然就考上了南方大学建筑系。
上了大学以后。
桑中还是无拘无束。
依然看起来对什么都无所谓。
桑中没有什么禁忌,无拘无束地抽烟、喝酒、踢球,还到酒吧学调酒,呼朋唤友,喜欢什么就玩什么,玩可以想象得到的能玩的一切。桑中还在学校组建了乐队,是学校第一支也是唯一的一支乐队,白驹乐队。白驹过隙。乐队跟着桑中无拘无束地消磨,从来也没有完整地排练过一支乐曲。
桑中的评图成绩也总是不好不坏。桑中喜欢只用丁字尺和三角板做辅助定位,徒手画图。桑中的出手简洁,肯定,对所有不重要的因素都进行严格的清除。桑中所有表达出来的部分总是就像一朵花体现的完整感一样,简单,必然,水准明显在一般之上。桑中无疑有对建筑天生的敏感。可是,桑中总是要到不得不交图了才开始画图,才开始熬夜,桑中总是最后一个完成作业的,而且最后完成的作业总有欠缺没有完成的部分。
老师问桑中:“为什么?”
桑中说:“好的建筑要表露思想。什么是建筑?为什么做这个建筑?透明的墙一定要由透明的材料来做吗?建筑中可以看到的空间一定要可进入吗?……这些问题要花很多时间去想,留给画图的时间就少了。”
老师说:“优秀的设计是要靠作品说话的。不管你有多少想法,实现了的才叫建筑。没有完成的,就不是作品。”
桑中还是几乎在整个大学期间都没有过真正意义上完成的作品。
桑中也无所谓。
在大家看起来,桑中就是一个纨绔子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