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中其实是桀骜的鹰,很难有什么可以征服。
只是杜卷耳,会让桑中常常不由自主地凝视。
杜卷耳的操作台在桑中的前排。
桑中的操作台在杜卷耳的后排。
设计作业评图以前,大家都在设计教室持续熬夜。都熬糊涂了。有的女同学在图纸上画着画着,不小心画了一条细线,以为掉了根头发,就要把头发抓掉,结果怎么抓也抓不起。有的同学在点草地,打点打着打着,都潦草地带上了尾巴,醒悟过来的时候,已经懊丧地破坏了画面。有的男同学去上厕所,惺忪着眼睛抓起旁边女同学的大衣披在身上,另外的男同学也去上厕所,也惺忪着眼睛以为走错了,连声道歉,结果披着女同学大衣的男同学也向他连声道歉。大家都熬糊涂了还在继续熬夜。熬到夜深了,很多同学就睡在了教室里,有的趴在操作台上,有的躺在拼起来的椅子上,有的两个一起挤在画板上。
桑中不像大家天天都埋头画图。桑中要等到不得不交图了才开始画图。桑中也不像大家持续地熬夜。桑中要等到不得不交图了才开始熬夜。桑中熬夜只熬下半夜,桑中要在宿舍里睡够了上半夜,才起来到教室里开始画图。
桑中到教室里画图的时候。夜已经深了。教室里的同学都睡着了。有的趴在操作台上,有的躺在拼起来的椅子上,有的两个一起挤在画板上。教室静悄悄的。好像一个沉睡了的梦。
只有杜卷耳还在最后完成模型。
杜卷耳在桑中的前排。
桑中在杜卷耳的后排。
桑中在杜卷耳的后排,凝视杜卷耳清秀的背影。杜卷耳有些窄小的衣裳是清秀的。杜卷耳披在肩上的长发是清秀的。杜卷耳有些瘦削的肩是清秀的。杜卷耳的背影是清秀的。桑中凝视背影清秀的杜卷耳在最后完成模型,就像一个单纯的孩子,旁若无人。
教室静悄悄的。
好像一个沉睡了的梦。
桑中画一阵图。
停下来。
凝视一会儿杜卷耳清秀的背影。
直到杜卷耳最后完成了模型,又画完了图。桑中也画完了图。
桑中。
一次。
一次。
在好像一个又一个沉睡了的梦里。
凝视杜卷耳清秀的背影。
杜卷耳从来没有发现过。
就像一个单纯的孩子,旁若无人。
桑中无数次不由自主地凝视过杜卷耳。
杜卷耳听课。杜卷耳走路。杜卷耳在人群中。杜卷耳一个人。杜卷耳看书,侧脸平心静气。杜卷耳出神,就像沉浸在幻象之中。杜卷耳嘴角总是轻微地扬起,轻微地带笑。杜卷耳就像穿行在林中不会受到任何羁绊的一阵清风。
桑中。
一次。
一次。
无数次。
不由自主地。
凝视杜卷耳。
杜卷耳从来没有发现过。
就像一阵不受羁绊的清风。
桑中凝视到了杜卷耳的心意。
学校运动会。热闹的看台上。热闹的人群中。杜卷耳只凝视跨栏比赛。杜卷耳只凝视跨栏比赛的诸葛生。诸葛生颀长挺拔,飞快地冲过一排一排的栏架,就像燕子在平静的水面上猛烈地俯冲,凌厉,潇洒。杜卷耳在热闹的看台上热闹的人群中凝视诸葛生。杜卷耳不知道桑中却在热闹的看台上热闹的人群中凝视自己。
杜卷耳会不由自主地在桑中前排的操作台凝视诸葛生的操作台。诸葛生很长时间都沉默着。诸葛生沉默地走过窄而深的夹道走向教室右边的操作台。诸葛生离开教室右边的操作台走过窄而深的夹道。诸葛生沉默地在教室右边的操作台,沉默地看书,沉默地画图,沉默地做模型,沉默地在评图成绩上举步维艰。杜卷耳在桑中前排的操作台不由自主地凝视诸葛生的操作台,凝视沉默的诸葛生。杜卷耳不知道桑中却在后排的操作台不由自主地凝视自己。
诸葛生突然活跃过一段时间。
同学们陆续能够依靠给老师画图挣一些钱。挣了一些钱的同学明显地改善了生活。可以大方地买罐装的可乐。可以阔气地请同学下一次饭馆。可以毫不犹豫地买下中意了很久的随身听。可以不光不再要家里出生活费,还能给家里贴补一些了。
诸葛生的评图成绩举步维艰。诸葛生从来没有得到过给老师画图挣一些钱的机会。诸葛生偶然认识了一个小老板。诸葛生揽下了小老板的一个小项目。诸葛生自己画不了图。诸葛生就安排了几个同学一起画了图。诸葛生把小老板给的钱分配给几个同学以后,自己还挣了千把块钱。诸葛生后来还揽下了小老板的另外两个小项目,还是安排了几个同学一起画了图,把小老板给的钱分配给几个同学以后,自己又挣了两千来块钱。诸葛生把挣的钱大多寄给了家里,给家里还债,给姐姐买药。诸葛生的生活也多少得到了改善。
诸葛生似乎崭露了完全不同于画图的另一种才能。
诸葛生活跃了起来。
诸葛生甚至短暂地追求过袁有桃。
袁有桃就像一幅画。
袁有桃总是穿着各种红色的衣裙,就像一团火。穿着各种红色衣裙的袁有桃白得透明,就像一块冰。袁有桃如火似冰,就像画中的人,似真似幻。袁有桃被大家惊为天人。校园里经常可以看到,袁有桃走到哪里,都会随从着一群男同学,就像一尊女神,几乎成为校园一景。
袁有桃的父亲母亲原来是珠联璧合的佳话。袁有桃的父亲原来是孔武的军官,后来成了最早投身地产开发的轩昂的富商。袁有桃的母亲是名门之后,是部队文工团的团长,年轻时貌美倾城。
可是,佳话破灭了。袁有桃还小的时候,父亲母亲带着袁有桃到离城看元宵灯会。元宵灯会在离城的湖边举行。灯会祈祥,离城空巷。湖岸上浮动着连绵的人头,就像连绵的黑黑的湖鲫。灯彩流光,被湖鲫一样连绵的人头阻隔、遮蔽,仿若微弱的烛照,招引更多盲目的湖鲫奋不顾身地拥挤,仿若飞蛾扑火。危在旦夕。连绵的人头开始坍塌。坍塌失控。湖岸几乎沉落。祈祥的灯会成了上百人踩踏伤亡的悲剧。袁有桃的母亲就在踩踏中跌入湖水溺死。袁有桃的母亲就像湖水中一个轻微的泡沫,轻易地,无声无息地,就破灭了。
有的爱情其实是没有的,说的人多了,就像有了一样。
袁有桃和桑中就是这样的。
袁有桃和桑中一直不即不离。
袁有桃是旁听生。袁有桃的父亲和桑中的父亲交谊深厚,桑中的父亲就是因为袁有桃父亲的襄助才从政当了县长。袁有桃的父亲以袁有桃为余生的寄托。袁有桃的父亲把袁有桃也送到了南方大学建筑系。袁有桃的父亲说是要袁有桃在南方大学建筑系找一个学建筑的男同学,将来可以继承家业,有可靠的人生。袁有桃的父亲托付桑中照顾袁有桃。袁有桃的父亲还说,两家门当户对,或者也能结成秦晋之好。
袁有桃到了学校以后,倾倒众生。
袁有桃从来不拒绝任何人的追随,也从来不对任何人有多一分的亲密,仿佛乐于享受万众瞩目万千宠爱的女王,不会轻易俯就。袁有桃有时真切得近在眼前,有时又虚幻得远在天边,所有追随的人仿佛从来只是在追随着一幅画,似有还无。所有追随袁有桃的人,或者就像被滴中了仲夏夜仙王爱汁的毒一样狂热,或者因为过分的爱不知所措,或者一想到袁有桃仿似幻景就不寒而栗。
看起来,只有桑中是袁有桃最亲近的人。桑中从不追随袁有桃,也对袁有桃从不忌惮,却常常能博得袁有桃咯咯地笑。袁有桃在咯咯地笑的时候才似乎附有凡俗生命应有的风情,只有桑中有这种能力。看起来,桑中对什么都无所谓,唯独愿意博笑袁有桃,袁有桃冰火两重,唯独愿意被桑中博笑。
几乎所有追随过袁有桃的人,到后来都会说,袁有桃就是钟情桑中,说的人多了,袁有桃和桑中就像真的有爱情一样。
其实,桑中对袁有桃一直不即不离,就像只是单纯博笑一幅画。
其实,袁有桃对桑中一直不即不离,就像只是单纯的一幅画。
袁有桃就像一幅无血无肉的画。
远看山有色。
近听水无声。
原来很长时间都沉默着的诸葛生,也活跃起来,开始追求袁有桃。诸葛生是殷勤的。袁有桃没有拒绝诸葛生的殷勤,也从来没有对诸葛生有多一分的亲密。没有人更多地在意过诸葛生对袁有桃的殷勤。诸葛生只是成了追随袁有桃的一群又一群的男同学中的又一个。诸葛生偶然认识的小老板后来也不再有小项目了,诸葛生完全不同于画图的另一种才能,也在短暂地崭露以后又埋没了。也没有人更多地在意过诸葛生是什么时候悄然不再追随袁有桃的。
以后,诸葛生在向杜卷耳提起袁有桃的时候,只是说过:“不是一个世界的人。”除此以外,诸葛生再也没有说过当初追求袁有桃的事由。也再没有人提起过这些。杜卷耳也根本就忽略了。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但在那时,诸葛生又沉默了。
桑中却凝视到,从诸葛生成了追随袁有桃的一群又一群的男同学中的又一个开始,杜卷耳就不再凝视跨栏比赛,不再凝视诸葛生的操作台,不再凝视诸葛生了。杜卷耳也再没有凝视过其他的任何人。
杜卷耳从此完全地凝注与忘我。
就像单纯的稚子。
就像林中的清风。
就像疾劲的草木。
成为这一届建筑系成绩最好的同学。
成为大家望尘莫及的标杆。
就像身怀绝技的高手。
一骑绝尘。
旁若无人。
杜卷耳从来也没有发现过。
桑中是一双眼睛。
一双凝视杜卷耳的眼睛。
以后,桑中对杜卷耳说过,人不轻狂枉少年,当初的自己耽溺在轻狂中,没有被什么征服过,只有对杜卷耳,会常常不由自主地凝视,就像桀骜的鹰凝视着在更高纬度的苍穹飞翔的鸟,就像凝视一座高山,高山仰止。
毕业晚会那天,桑中的乐队演砸了。
乐队只会演奏一支乐曲。
披头士的All you need is love。
毕业晚会是乐队的第一次公开演出。
可是演砸了。
披头士征服了桑中。
桑中第一次和乐队的同学一起听披头士的歌,就像呼吸氧气一样,听着听着,就觉得平静,又平静得想流泪。
桑中说:“披头士总有别的摇滚没有的东西。”
同学说:“是什么?”
桑中说:“是纯洁。”
桑中和乐队的同学一起看盗版碟《约翰·列侬的理想世界》。
片尾,约翰被枪杀以后,响起的是All you need is love。
就像天堂的回响。
就像孩子的呼唤。
桑中说:“他们就像孩子一样纯洁。这种纯洁,有的人与生俱来,有的人就是没有,而且永远也学不来。”
乐队这才开始排练All you need is love。
All you need is love成了乐队唯一会演奏的一支乐曲。
演出的时候。
舞台上,追光就像骄阳。
舞台下,人群就像汪洋。
舞台,就像汪洋中的孤岛。
乐队像枪击一样锋锐地敲击着鼓面,激昂的前奏顿时猛烈地向着汪洋袭击,汪洋顿时平静了。
桑中是主唱。
桑中站在追光中,倨傲,峻拔,就像桀骜的鹰。
桑中举着话筒歌唱:
Love, love, love
爱,爱,爱
Love, love, love
爱,爱,爱
Love, love, love
爱,爱,爱
歌声平稳,温柔,清澈,缥缈,遥远,笼罩着唱诗班一样朦胧又神圣的气息,就像梦一样。
话筒突然没有声音了。
乐队停下来。
等到话筒恢复正常。
乐队再度像枪击一样锋锐地敲击着鼓面,激昂的前奏顿时猛烈地向着汪洋袭击,汪洋顿时再度平静了。
桑中再度站在追光中,倨傲,峻拔,就像桀骜的鹰。
桑中举着话筒歌唱:
Love, love, love
爱,爱,爱
Love, love, love
爱,爱,爱
Love, love, love
爱,爱,爱
歌声平稳,温柔,清澈,缥缈,遥远,笼罩着唱诗班一样朦胧又神圣的气息,就像梦一样。
话筒又没有声音了。
乐队停下来。
话筒没有恢复正常。
乐队继续演出。
没有了话筒。
没有了话筒的舞台,就像汪洋中的孤岛一样荒凉。鼓,贝斯,吉他,已经声嘶力竭,但是终究微弱。桑中的歌声也像失去了翅膀的鸟一样徒劳。乐队就像在荒凉的孤岛上滑稽地顾影自怜。
汪洋失去了平静。
“他们在唱什么?”
“我就听到了——Love, love, love!”
“是摇滚!”
“玩世不恭!”
“只会唱——Love, love, love!”
……
演出终于勉强结束的时候,工作人员才递过来恢复正常的话筒,桑中怒吼:“操蛋——”
话筒是开着的。
失去平静的汪洋清清楚楚地听到桑中的怒吼:“操蛋——”
如铙钹响亮。
如哀鸣绝望。
汪洋哗哗哗地大笑。
就像一场闹剧。
但是,杜卷耳忠实地听过乐队的演唱。
夜迟了。
大礼堂又在铜绿的穹隆顶下复于静止,就像一个世事洞明的匣子收藏起白昼所有过的热闹。
杜卷耳离开图书馆。
听到了乐队的演唱:
Love, love, love
爱,爱,爱
Love, love, love
爱,爱,爱
Love, love, love
爱,爱,爱
歌声平稳,温柔,清澈,缥缈,遥远,笼罩着唱诗班一样朦胧又神圣的气息,就像梦一样。
There's nothing you can do that can't be done
世上没有任何你能干而干不成的事
Nothing you can sing that can't be sung
没有任何你会唱而唱不出的歌
Nothing you can say but you can learn
how to play the game
你没什么可说的,但是你可以先学这游戏
It's easy
这很容易
Nothing you can make that can't be made
世上没有任何你能造而造不出的东西
No one you can save that can't be saved
没有任何你想救而救不了的人
Nothing you can do but you can learn
how to be you in time
你没什么可做的,但是你迟早可以学会做你自己
It's easy
这很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