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济云教授不止一次询问周猴坟墓里的感觉,周猴总是告诉他:黑乎乎啥都看不见。“那不是夜晚吗。”“对对,就是半夜三更黑乎乎的夜晚,到底是大教授,我心里的感觉全让大教授说出来啦。”每次交谈就这么三言两语,不转移话题就等于诱供。
徐济云出于好奇,半夜三更醒来好几次,摸黑下床时眼睛已经能适应黑暗了,凭感觉可以走到客厅,一直走到沙发跟前。夜太黑,屋里屋外黑成一团。外边没有月亮连星星都没有,整个校园,家属区都没有灯光,连路灯都没有,完全符合徐济云和周猴设想的什么都看不见的黑。徐济云摸出烟,咂一口,没点火,他看见自己的眼睛在黑暗中一闪一闪。他知道这是自己的感觉,可这种感觉太真实了,他闭上眼睛也没用,内心第二双眼睛火焰一样又闪又跳,然后是清晰的呼噜声。他的家人、整栋楼都在酣睡,整个世界都在酣睡。徐济云教授穿上外套,特务一样轻手轻脚出去了。
他都不知道自己怎么下楼的,他没走电梯,也没惊动楼梯间的声控灯,悄无声息从18楼摸下去,到楼下。他完全被黑暗吞没了,他双手乱抓,只抓到湍急的波涛,他一下子就失去重量,浮萍般随波逐流,直到黑色波涛把他卷到床上;枕头,毛巾被,他抓起放下好几次,怎么上楼怎么进屋一点儿印象都没有。这难道就是坟墓里的感觉?浩如烟海,无边无际。
徐济云教授把这一切告诉周猴,周猴咧嘴一笑:“知识分子就会玩虚的,实话告诉你,从头到尾把你扎绑紧紧的比绑犯人厉害几十倍,你慢慢想去吧。”徐教授眼睛一亮想到了棺材,坟墓里有棺材呀。棺材可是狭窄的空间,令人窒息,死人进棺材,还要加垫许多褥子灰包,严严实实密不透风。坟坑里还有墓道,水泥砖头砌一遍,人来自大地归于大地,墓道连同棺材如同一叶扁舟,飘摇在滚滚波涛间,再坚固的棺材都会烂掉,在棺材腐朽前死者早已成为枯骨,最终归于尘土,融入大地的滚滚波涛。问题是周猴在坟墓里只待了一会儿,完全是假死状态,大家挥锨扬土,埋几分钟棺材里传出哭声,地动山摇般的怒吼。大家赶快抢救,棺材都被劈开了。周猴是从棺材里被掏出来的,那个勇敢的人是60多岁的爷爷而不是30多岁健壮如牛的父亲。那是周猴12岁时发生的事情,一场疾病,生命的迹象消失殆尽,从公社医院到县医院都无力回天。夭折的孩子随便用几块薄板钉个小棺材草草安葬即可,甚至用草席一卷埋掉也行。爷爷太疼爱周猴了,全村人都喜欢这个聪明懂事好学上进的孩子,爷爷就动用了自己的棺材。爷爷跟小儿子过,好多年前几个儿子就凑钱给爷爷做了松木棺材,每年刷一次漆,还描了画,跟社火脸谱一样搁在客厅里。过年过节,亲朋好友,平常日子,街坊邻里,来家里都要摸一摸瞅一瞅爷爷的寿材;在乡村就是一件艺术品,大家赞美寿材就是赞美爷爷就是赞美爷爷的子孙,那一刻,爷爷满脸核桃皮一样的皱纹就绚烂如同社火脸谱。
爷爷曾经是耍社火的好手。爷爷做梦也没想到渭北高原的社火皮影木偶能纠缠孙子一辈子。社火一直叫社火,皮影在民间就叫影戏,木偶就叫肘猴。河南人耍猴,陕西关中人耍木偶,被能工巧匠玩于股掌之间,陕西关中的肘猴更入木三分,被人耍被人玩弄的道具比猴子更惨,说穿了就是木头人活死人。陕西关中人不忍耍有生命的活物,就用牛马驴皮刻制影人,甚至动用木料刻制木头人。木偶进入角色就跟活的一样,灵巧如猴子,但木偶都是缺胳膊少腿的,只有头和身子,不能成为完整的人。皮影可以上庙会可以进村子,村里有人生孩子,木偶肘猴不能进,满月前都不能进,否则孩子会夭折。有关周猴的身世就有了许多种说法,其中包括出生那天直到满月期间有木偶戏班子贸然进村,又匆匆离开。有人从周猴这个奇怪的名字联想到肘猴,关中西府周原一代周肘同音,吼猴同音。这些敏感的话题徐教授就不好盘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