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行山刮过来的狂风,只几阵,便把一座古老的冀中城市保定刮得昏昏欲睡。城市上空,一派蒙蒙灰;街巷之中,车马行人几乎绝迹了;落光了叶子的老树梢头,几只乌鸦在有一声无一声地哀叫着。
这是1922年严冬的一个早晨。
当人们揉着困倦的双眼离开热炕头时,发现院子中落了一层稀稀落落的雪粒,屋檐上也似蒙上一层轻纱。无事做的人索性又缩回屋里,再钻进依然暖烘烘的被窝。
最显热闹嘈杂的地方,是曹锟的直鲁豫巡阅使署。石狮子把守的铁红色大门,在朦胧的晨曦中被打开,几个武装整齐的兵士尽职尽心地立在门旁;一个长衫束腰的老汉有气无力地在门外打扫落雪;几个为膳房采购食品的佣人拉着一辆小车匆匆走出;守护和清扫署内各房的佣人和兵士,纷纷走上岗位;该亮灯的房舍,都已灯火通明了……
巡阅使曹锟,又一个通宵未眠。庭院中的夜幕尚未消失,他已立在门里,对着静寂的院落呆望了许久。曹锟,六十岁了,不算太发福,身子骨还是十分硬朗。他面色红润,双目有神,短短的八字胡浓而黑,站立在早晨的严寒之中却连长衫也不穿,证明他健壮有御寒力。然而,那副紧锁的眉头和闭得紧紧的嘴巴,又表明他心事重重。
内侍给他送来了洗漱的水盆,他不理不睬。少夫人让人送来他几乎每天早晨必饮的蛋奶蜂蜜茶,放在八仙桌的角上,也就放下了。他每日早晨要在院中独自练练的八段锦,这几天也丢了……
“大帅有心事了!”他身边的人都这样惊讶。可是,却没有人知道他究竟有什么心事,更没有人敢问他有什么心事。
昨日深夜,巡阅使署的秘书长王毓芝在他身边停了许久,向他汇报了好几件事,诸如京城中的人事变迁,天津卫几笔财务往来,吴佩孚在洛阳练兵,新复任的大总统黎元洪的施政态度,等等。企图引出巡阅使的心事,而后以自己的足智多谋来为他排忧解困。王毓芝说得口干舌燥,曹锟听得索然无味。最后,他无精打采地呼着秘书长的雅号说:“兰亭,天不早了,你回去休息吧。我也想睡了。”
王毓芝知趣地退了出去。
秘书长走了,他身边只有新纳的、比他小了四十多岁的小妾刘凤威在。这是一位机灵俊秀的女孩子,一脸稚气,却颇有城府——这大约与她的身世有关。刘凤威出身梨园世家,七岁登台,九岁遍唱了津保城乡,是河北梆子队伍中有名的“九岁红”,十二岁又串演京腔和北昆,是个见过大场面的妮儿。曹锟荣升巡阅使那年把她“接”进府中,成了他的四姨太。那时候,刘凤威才十六岁,但却成了曹锟身边最得意的人,小凤威把床铺拉好,娇声娇气地说:“大帅,天不早了。过来,我侍候您安歇吧。”
要是往日,曹锟准把她抱在怀中,“乖乖儿”的亲几口,然后伸开胳臂腿,让她为他脱去衣服,再一同钻进被窝。今日却反常,曹锟只闷闷地眼望着窗外漆黑的夜空,仿佛在倾听那紧一阵慢一阵的风声,连一字可否也不回。
小凤威知道大帅心事不轻,轻眨着眸子心想:“为啥?”想是想不出缘由来的,索性投其所好,来为他排解排解。“大帅,我看您无心睡觉,这样吧,我选几段您喜欢的曲子唱给您听听。您也有许多日子不听我唱的曲子了。怎么样?”
曹锟是个戏迷。这是在大沽小镇上养成的习惯。当初,他长成身个之后,老爹让他跟着排船——那是他曹家的祖传手艺,他嫌出力太大不干;老爹让他种田,他又觉得没出息还是不干。最后,老爹出了钱为他拾掇一个布包包,让他走乡串村去卖布,他干了。就那时,他终日追着戏班子跑,上了瘾。散戏之后,他还常常能哼几句高昂的河北梆子。说真话,强取豪夺把“九岁红”弄到手,第一目的就是热衷于她的唱,其次才是她的姿色。“九岁红”受宠,主要原因也是凭着随时有几段曲送到曹大帅耳中。今日,曹锟虽然心事重重,“九岁红”的这支杀手锏,还是打动了曹锟的心。他转过身来,缓缓地坐在太师椅上,说:“也好,我听你唱几段吧。”停了停,又说:“但必须唱新段子,唱好的。”
“是,大帅。”小凤威善解人心地说,“一定让大帅满意。”可是,当她静静神,想张口的时候,却竟想不出唱什么段子才能使大帅满意了——离开剧团,小凤威几乎成了曹锟的玩物,朝朝暮暮,卿卿我我,当初为自己壮胆、提身价的曲子,早在曹锟面前唱烂了,又无处新学,恰似“江郎才尽”。拿什么曲子去排除大帅的重重心事?这个小坤伶一时犯了愁。眉锁有时,只好拣《西厢记》中一曲先唱来:
彩云何在,月明如水浸楼台。僧归禅室,鸦噪庭槐。风弄竹声,则道金珮响;月移花影,疑是玉人来。意悬悬业眼,急攘攘情怀,身心一片,无处安排;则索呆答孩倚定门儿待。越越的青鸾信杳,黄犬音乖。
“不好,不好。”曹锟摇着手,说,“又是死沉沉。找点儿开心的听听。”
“好,好,好。”小凤威服帖地说,“换一曲,换一曲开心的。”说着,便唱了一段京腔《锁麟囊》:
春秋亭外风雨瀑,
何处悲声破寂寥?
隔窗只见一花轿,
想必是新婚渡鹊桥。
吉日良辰当欢笑,
为什么娇珠花泪抛……
“好了,好了。我不听这些曲子。”曹锟说,“什么‘新婚’‘泪抛’,你还嫌我心事少?”
小凤威是被宠惯了的,何时受过这样的白眼?一怒一娇,索性背过身去,竟自流起泪来。一边流泪,一边又赌气唱道:
落红成阵,风飘万点正愁人。池塘梦晓,阑槛辞春;蝶粉轻沾飞絮雪,燕泥香惹落花尘;系春心情短柳丝长,隔花阴人远天涯近。香消了六朝金粉,清减了三楚精神……
唱着唱着,竟钻进被窝自己睡去。
曹锟一直把她当成娃娃看待,娇宠惯了,见她生气睡去,少不得又偎在床沿边哄逗了几句。然后,也不问她喜了还是怒着,依旧想自己的心事去了。
按说,曹锟不该有心事了,这几年,他的官运还是十分顺畅的。就从辛亥革命算起吧,十年中他是飞着升腾的,别人千载难逢的机会他几乎一年碰到一个:清帝退位之后,袁世凯握了极权——袁世凯可是曹锟的大恩人、大靠山。从小站编练新军起,他就是袁十分喜欢的人,凭什么呢?凭着他曹锟的机灵,凭着唯命是从,处处听命,令“袁大人满意”。是袁大人送他去天津武备学堂深造的。袁大人任直隶总督时,曹锟跟着到保定当了管带,不久当了统领,又不久竟做了第三镇统制。袁世凯当大总统了,曹锟的镇改为师,他又是三师师长。
曹锟这个师长可不是一般师长能比的,他一直围在袁世凯身边,得算“朝中”的师长。比如说吧,南京政府派蔡元培、汪精卫等特使到北京,请袁去南京就职大总统,袁世凯不想南下想在北京当总统,便命曹锟在北京、保定搞“兵变”,曹锟纵兵在北京烧淫抢掠三天三夜,把和和平平的京城闹得天翻地覆,昏天黑地。曹军发了横财,袁世凯有了借口,“名正言顺”地不去南方,而仍以北京为基地,扩大自己的势力。曹锟“救驾”有功,袁世凯称帝后便封他为虎威将军,一等伯爵。曹锟常在北方,手下有大帮直隶军队,通称直军。直军的首领是冯国璋。冯国璋斗不过皖系军阀段祺瑞,1918年从代总统宝座上下了台,次年病死北京,这样直系这个家族的族长便成了曹锟。经过一度振作,曹锟又先后打败了段祺瑞和奉系张作霖,他控制了中国的北方,成了直鲁豫巡阅使,成了中国三分天下有其一的霸主。这样的人还能有什么心事呢?
夜深了,风大了。曹锟的卧室里有些冷。他转过身来,为凤威掖好被子,自己却毫无睡意,仍然坐回桌边,去默默地沉思——
到了1922年,北洋军阀统治的中国,已经乱得几乎入了“膏肓”:北洋之祖袁世凯死了,北洋大权落入皖系段祺瑞手中,由黎元洪做傀儡大总统,发生了“府(总统府)院(国务院)之争”的黎段明争暗斗;利用辫子元帅张勋的复辟,段祺瑞把黎元洪赶下台了,由冯国璋代总统。冯国璋是直系首领,皖系自然不放心,不久又被段祺瑞拉下马。此刻发生了直皖大战,由于直奉的结盟,皖段失败了,政权进入了直系时期,直奉两家达成默契,请两派之外的大清遗老徐世昌出来做总统,而不可一世的曹锟想当太上皇,幕后指挥。谁知徐世昌不肯就范,曹锟只好赶他下台。
就在徐世昌下野的时候,直系的第二号人物吴佩孚从洛阳匆匆来到保定。吴佩孚与曹锟一照面,就流露出不满情绪。
“珊帅(曹锟字仲珊),不该让徐卜五(徐世昌字卜五)走这么早。这样会影响咱们的计划的。”吴佩孚虽然比曹锟小了十二岁,却比曹锟稳几分,早在直皖大战之后直系得胜时,曹锟就想握有极权,要当总统。吴佩孚狠狠地摇着头,说:“不行。皖系虽新败,那只是北方,他们南方还有强大势力,一旦动起,危险很大。何况,东北还有蠢蠢欲动的奉张。我看还是等待时机,以武力来统一而后再握极权。”于是,才有了徐世昌当总统之举。现在,吴佩孚尚未具备统一全中国的实力,曹锟便迫不及待地赶徐世昌下野,吴佩孚怎么会同意。
曹锟望望满面情绪的吴佩孚,轻轻地叹声气,说:“也是无可奈何呀。这个徐卜五也太不识抬举了。”
“不就是让他维持一下局面么?”吴佩孚说,“我们怎么能指望他干什么呢?他在大位上冲挡阵子,我就可以有时间扩大势力,养精蓄锐。待我用武力统一天下了,他徐卜五会如何?只怕一个眼色不需使,他便会乖乖地走开。”
曹锟微闭眼睛思索着,虽觉不如心意,但还点头了。可是,事隔不久,曹锟还是不能容下徐世昌这个大总统,于是,借故发动了一场直奉大战,以把奉军赶出关为名,孤立徐大总统。张败退东三省之后,曹又逼大总统免去张作霖本兼各职。不想惹恼了张作霖,张作霖一纸通电,把徐世昌从大总统宝座上拉了下来。
徐世昌退出大总统位了,曹锟急于登台,怎奈吴佩孚还是不同意。最后,直系中的曹锟保定派和吴佩孚的洛阳派达成内部协议,暂时由黎元洪来重做大总统。现在,正是黎元洪主政期间。吴佩孚回洛阳去了,曹锟在保定又做起了大总统梦……
深夜退出巡阅使署的秘书长王毓芝,一大早又匆匆赶来。
王毓芝是个机灵人,曹锟的心事他常常推测得八九不离十。这一次,有些儿反常,不仅没有推测准,还惹得曹锟总是皱眉摇头。秘书长犯了思索:“曹三傻子到底想啥呢?”
直系得势之后,所有采取的行动,王毓芝都是参与的,拉徐世昌上台,推徐世昌下台,又拉黎元洪上台,曹锟的热热冷冷,王毓芝都清清楚楚。现在曹锟想什么?他糊涂了:“现在夺大位,吴子玉(吴佩孚字子玉)不同意。再说,黎宋卿(黎元洪字宋卿)是刚刚被直系拉上来的,不能马上推下去呀!”王毓芝想来想去,还是没有想出头绪,所以,他天一亮又匆匆赶到巡阅使署,赶到曹锟面前。
曹锟对着庭院发呆,抬头又见王毓芝来了,忙转过身来,像是要迎出去似的,但却只摇一下身子,便仍在原地等他。
“兰亭,你早。”
“大帅早!”
“昨晚你啥时走的,我竟记不得了。”曹锟淡淡一笑,说,“不见你了,我倒想起几件事。”
王毓芝心里一动。“不是你让我回去休息的么?你下逐客令了,我能不走?怎么又问我啥时走的呢?”秘书长觉得曹锟也够假的。可是,自己毕竟是他的部下,是为他服务的,他不会也不能同他计较这些事。于是,他还是驯驯服服地说:“大帅,我知道您有心事,觉得夜深了,怕影响您休息,便先走了。所以,今儿天刚亮我就赶来了,不想大帅也起得这么早。”
“来来,咱们屋里坐。”曹锟拉着王毓芝,边往屋里走,边说,“兰亭,昨日你来这里我竟忘记招待你了。日前,一位浙江淳安的朋友来访,带来一点当地名茶,叫什么来着?好像是叫‘鸠坑毛尖’。你是知道的,我对茶是外行,知道浙江的名茶那就是西湖龙井。鸠坑毛尖怎么有名?倒是说不清楚。你对茶有研究,拿出来招待你,正好也顺便讨教一二。”说着,又转身对屋内喊一声:“凤威,兰亭来了,你快把昨日我给你的新茶泡来,我们品尝一番。”
凤威应着,泡茶去了。
王毓芝有点纳闷:“曹锟好多日子愁眉不展,一大早,哪里来了茶兴,何况自己平素与茶并无厚缘。大约是‘醉翁之意不在茶’吧?好,我就扰他一杯再说。”于是便说:“那我先谢谢了。至于说茶么,我也是门外汉,常常饮而不知味。这种鸠坑毛尖是听说过,就产在淳安的鸠坑乡,所以得名。成茶色泽绿翠,银毫披露,外形紧细,条直匀齐而秀美,滋味醇厚鲜爽,气味馥郁扑鼻。喝起来倒是挺不错,只是,较起龙井等名茶还差些声望。之所以列为名茶,大约与睦州刺使范仲淹的那首诗有关……”
“好好、好好。这茶已经被你说得清清爽爽了,还有诗?好,你得说说是什么诗,让我开开眼界。”曹锟一扫愁容,竟乐呵起来。“你说的范仲淹,是不是那个写了‘先天下之忧而忧’的宋朝人范仲淹范希文?”
“是的,正是他。”
“只知他文章写得好,原来还会写诗。你一定知道这诗,快念给我听听。就算我拿茶换你的诗。”说着,仰面笑了——这可是许久不见的笑脸。
王毓芝其实也想讨好他,便颇有韵味地朗诵起来:
潇洒桐庐郡,
春山半是茶。
新雷还好事,
惊起雨前芽。
“这么说,鸠坑茶是清明前后采的了。”
“是的,所以叫‘雨前茶’。”
“好,茶来了,咱们先品品。”
二人对坐品茶,对茶寒暄几句,自然“书归正传”。
“大帅,”秘书长先转话题,“我冒昧地问一句,您这一段时间,一定有心事。可以对我说说吗?”
曹锟点点头,说:“心事有,不大。没对你说,是没考虑成熟。你问起来了,我当然可以对你说。”
“洗耳恭听!”
“不是听,有些事是需你去办。”
“一定尽心!”王毓芝说,“请大帅吩咐吧。”
曹锟手捧冒着淡淡香气的茶杯,缓缓地踱着步子,说:“兰亭,我想聘请一些国会议员为我的顾问。想许多日子了,只是没有决定这样的事让谁去做,什么时候去做?你看……”
“请议员做顾问?”王毓芝有点茫然。议员是管国家大政的,巡阅使是地方官,地方官署请国会议员做顾问,不合常规呀!王毓芝这么想着,便沉默下来。
曹锟一见秘书长沉默不语,知道他没有领会他的用意,心里有点生气。但又不好说明,只得含糊糊地说:“没有什么用意,只想联络感情,交交朋友。”
“交朋友?”王毓芝说,“往日咱们跟他们交往不多,议员又来自四面八方,只怕……”
“当然得有所表示了。”曹锟忙说,“他们答应了,咱不会白用他们,每人每月给两百元车马费。”
“这个……好,好,该这样交朋友。”
王毓芝知道曹锟的为人,平时跟谁交往,都是一毛不拔的人。现在,想跟议员交朋友,每人每月还要送两百元活动费,这事有点反常。但又不便问,便只表了个赞成的态度,然后问:“这事何时开始做呢?”
“当然越快越好了。”曹锟说,“这事你去做,如何?”
王毓芝心里一慌——他跟议员们交往不深,加上意图不明,所以他慌神。“大帅,要说跟这些人打交通拉关系,我是不行,我可以荐举一位,他准行。”
“谁?”
“远在天边,近在跟前。”王毓芝说,“他就是你的副参谋长王坦。”
“王……养……怡。”
“是他。”王毓芝说,“大帅知道,他跟议长吴景濂吴大头有抹不掉的交情,议员他大多认得,他去做这个工作最合适。”
“兰亭,你不是开养怡的玩笑吧?”曹锟说,“你是知道的,王养怡跟大头的老婆……”
“这不更好吗,给他们一些接近的机会。”
“怕闹出事来。”
“不会。”
“为啥?”
“吴大头是不计较帽子红绿的人,”王毓芝说,“再说,他又视财如命,只要养怡在他面前多烧香,万事皆休。”
曹锟想想,觉得也对,便说:“兰亭,此事就由你向养怡说一声吧。他答应了,你来告诉我,我再见他。”
王毓芝走了,他带着一种迷惑去找副参谋长王坦。
王毓芝尚未动身,王坦却走上门来了。和他一起来的还有直隶省长王承斌。王毓芝迎着他们笑了:“燕赵地灵,念着谁谁就到了。”
王承斌说:“你念着我了?”
王毓芝说:“你在天津,是大忙人,我不敢念你。倒是念起养怡着呢!”
“肯定有收不了场的事。否则,不会念着我的。”王坦是个喜好调侃的人。
“有美差给你。”王毓芝说,“我是奉命传达。”
“先别谈这个,”王坦说,“我和孝伯(王承斌字孝伯)来找你,是一同解谜团的,先谈谜团吧。”
“什么谜团?坐下说。”三人入座,有人奉茶。
王坦开门见山地说:“孝伯说大帅想当大总统,问我‘信不信?’我说‘信!’他又问我‘当得当不得?’我们争了半天,尚无结果,才把这事端到你这里来了,咱们‘三个臭皮匠’来共议议。”
“大帅要当大总统,这事早传出了,只是吴子玉不同意才放下的。”
王毓芝说:“怎么又重提此事?”
“你说的是往日,我们说的是今天。”
“今天又重提了?”王毓芝疑惑。
“先别说这个。”王承斌说,“我想问问二位,大帅当大总统当得当不得?”
王毓芝没有思想准备,一时不知该如何说,他把脸转向王坦,问:“养怡,你的意见呢?”“我得先问问你,”王坦说,“你是秘书长,总管家,你知道大帅目下有多少家产吗?”
王毓芝眨眨眼睛,说:“这个……约估数,也有一千几百万吧。”
王坦笑了。“普通人家,有个三二十万,他的后人就走邪门歪道了。大帅有一千几百万,心里不平静。留给后人,肯定是罪;买个总统当当,最是办法,哪怕当三五天。曹氏毕竟出了国主……”
“这么说,大帅想买总统?”王毓芝恍然大悟。不待客人再说话,他便把曹锟要与议员交朋友、请顾问的事叙说一遍。“就这样,我还特地把养怡推荐出来呢。咱们也不谋而合了。”他又问王坦:“养怡,聘议员当顾问的事,你就当仁不让了。”
“大帅早就‘号’着我了,不干也得干。”王坦顺从地说,“当总统,是下台倾家的最好办法,难为珊帅想得出。只怕他家的守财奴老四爷不肯出血。要知道,曹家财产全在他手里。”
王毓芝还是不解地说:“咱们势力不弱了,吴子玉也答应用武力夺总统位给大帅,怎么又想买呢?”
“迫不及待了!”王坦说,“能早一天就早一天。”
“请议员做顾问,就为此事?”
王坦点点头。
王承斌说:“匆匆忙忙买总统,沙滩上造大厦牢不了。我看是不是给大帅提个醒,缓缓再说。”
“提不得。”王坦说,“大帅刚愎自用,认准的事不会回头。我们只好听从命令。”
王毓芝说:“怪不得这些日子大帅总是闷闷不语,原来是想着这件事。我明白了,这些年,从当三镇统制起,尤其是任长江上游警备司令时,弄了不少钱;年年做生日都大办,又弄了不少钱;在老家大沽镇,通过老大、老四等兄弟又弄了些钱,原来就是为了今天!”
大家心中明白了,也都想跟着主角儿演这场戏。于是,又一起去见曹锟。
花钱买总统的事,曹锟和他的文武助手们已经心照不宣了,再不必掩掩盖盖。曹锟便明明白白说出要说的话了。“各位,如今是大乱时期,争争斗斗许多年,把好人坏人的面目都闹得分不清楚了。子玉坚持的武力统一天下,不是不可以,只是需要时间。说不定武力起不了作用,天下便被别人抓了去。所以,我想走国会这条路。”他把话停了片刻,又说:“至于用什么办法同国会议员联络的事,我看不必计较。人都是有感情的,在感情上花点钱,也算不了什么。你们说呢?”
大家都点头。
曹锟又说:“现在,也只能做感情联络,还有许多别的事要等这件事做完了,才能提到议事日程。你们说对不对?”不待别人开口,曹锟便从自己的抽屉里拿出一张银票,递给王坦,说:“养怡,我和兰亭商量过了,这事还得你去办。当然是要通过吴大头。好在你跟吴大头挺投缘,办起来不难。至于说要花多少钱么,不必计较,以办成事为原则。怎么样?”
今儿,曹锟说话特别温柔,总是一副商量的口气。其实,办事的准则,他却提得明明白白,明白得不许别人讲一点价钱。王毓芝、王坦他们呢,也觉得这多半是曹锟私家的事,办成了,大家跟着沾光;办不成,也损害不了自己什么。索性言听计从、顺水推舟,好在花的是曹家的钱,何乐而不为呢!弄好了,还有点油水。王坦收下银票,先自告别,王毓芝和王承斌也随着出来,各自干各自的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