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锟在保定他的直鲁豫巡阅使署只平静了一天,又不平静了。从眉头消失的愁云只在头顶飘忽了片刻,又重新钳在眉头——参谋长、秘书长去做议员的拉拢工作了,为他分了一点忧。不过,只一点而已。“果然议员都乐意了,何时开国会?果然开国会了,黎元洪在总统位子上,下一步怎么办?”曹锟一想到黎元洪,就像患了疟疾病一样,通身上下,奇冷奇热,他真想立刻就除掉他。是的,大总统一个国家只能有一个。黎元洪坐上了中国大总统的宝座,这个宝座就不许别人再坐。要坐,就得把黎元洪赶下去。黎元洪是直系把他推上总统宝座,不是想拉就拉下来的。曹锟咋不愁?!
曹锟也并不想马上拉下黎元洪,只是黎元洪“不识相”,逼得曹锟非拉他不可——
当初徐世昌下野的时候,曹锟是不同意再扶黎元洪的。他对吴佩孚慷慨激昂地说:“既然我直系的敌人一个一个都‘臣’服了,大总统自然也是我们的!为什么还要别人出任呢?黎元洪凭什么?凭政治,他早在国人心目中失宠了;凭军事?他无一兵一卒,无方寸之地……”
吴佩孚轻轻地摇头,说:“不让黄陂出来,恢复国会就有困难,国会恢复不了,下一步棋就不好走。”
曹锟无可奈何地默认了。“这样做也好,除了恢复国会之外,黎元洪也会知道事该怎么办的。”
黎元洪又次登上大总统宝座,国会是恢复了,议长、议员也大体定了下来。但是,黎元洪却别出心裁地干了一件令曹锟十分生气的事——
黎元洪重新走进总统府的第二天,就把他的智囊团中政学系小有名气的李根源、韩玉宸找到密室,问他们“这个总统该怎么当?”
韩玉宸爽快,喜欢开门见山。他说:“要当大总统就当自己的大总统。要有权,要说了算数。”显然,这是针对黎元洪几起几落的教训说的。
李根源和韩玉宸一样,都是随黎多年同甘共苦过来的,且又都是颇有智谋的人。他说:“‘前事不忘,后事之师’!高位和大权是相一的。如今,军权、政权都过于分散。比如,那巡阅使、督军之位,本来就是沿袭旧制,既然国家设总统了,就该以共和政体施政。我看,应该首先取消这些各霸一方的军权,地方自治以政权为主。天下应归总统统管,不要再受制于人。”
黎元洪心领神会,决定采取这两个人的高见。又经与国会中的实力派协商,取得一致意见,很快便决定在国中废除巡阅使、督军等职衔,并且明令实施。军阀混战时期,巡阅使、督军都是一方呼风唤雨的人物。如今,皖系已败,虽有少数人物仍领着旧头衔,但大权早失,有职无能了;奉系新败出关,关内起作用的巡阅使、督军他们偎不上了。显然,黎大总统废除的,只是呼风唤雨的直系的巡阅使和督军。曹锟是直鲁豫巡阅使兼直隶督军,吴佩孚是两湖巡阅使兼管着中国的督军。黎元洪的新令,显然是对曹吴来的。
天下事也是巧合的多,曹锟迫不待想当大总统,正谋划着赶黎下台,但却借口难找;黎元洪一纸废巡、督的令下,给了曹一个暗下决心的“刺激”。他一个密令,把吴佩孚从洛阳“请”来,二巨头谈起驱黎办法——曹锟跟吴佩孚,称得上是生死与共的关系。吴佩孚二十岁投军之后,凭着“秀才”的文笔,很快便在军中小有名气,归了曹锟麾下之后,又因为都极为崇拜平倭名将戚继光,甚受曹的信赖。后来,吴佩孚出力为曹锟平息了陈长远的哗变,曹便升任他为炮兵第三标的标统,吴曹开始形影不离。使曹锟把吴佩孚当成心腹的,还是五年前辫子元帅张勋复辟那件事。
张勋复辟,得算是对北洋各派军阀最严峻的一次考验:是倾向覆灭的清王朝,还是倾向新兴的革命共和?明明白白。所以,张勋为复辟大事在徐州召开四次预备会议,各派军阀都极为震惊,何去何从?脑汁绞尽。作为直系军阀的实力派,曹锟犹豫不决,问计于吴佩孚,吴佩孚极力支持他派员参加徐州会议,并明白表示支持复辟。曹锟这样做了……结果,1917年7月1日,张勋竟然复辟成功,北京城又挂起了龙旗。
曹锟高兴了,复辟皇帝,他是功臣,溥仪重登极位,理应首先嘉奖功臣,功臣还不得个个加封!他忙着把吴佩孚找到面前,兴奋之极地说:“子玉,子玉,皇上复位了,辫帅得胜了!你赶快拟个电文给张绍轩(张勋字绍轩),咱们得祝贺祝贺他!”
吴佩孚也兴奋了,是他鼓动曹锟派代表去徐州支持张辫子的,如今张辫子胜利了,复辟的丰功伟绩,他曹直得有一份,岂不又是一次“上青云”的机会?于是,吴佩孚拿出文房四宝,闷在密室,搜肠刮肚,编起贺电来。
也该着事情蹊跷,吴佩孚电文拟好之后,尚未发出,一位老朋友请他去赴宴。并说“酒宴已摆好,只待大驾光临。”吴佩孚春风得意,正是处处显风流的时候,自然乐为。结果,酩酊大醉,竟把那张拟好了的祝贺张勋复辟成功的电稿当手纸用了。正是吴佩孚大醉躺在自己床上时,曹锟匆匆赶来,焦焦急急地追问贺电一事。
“子玉,子玉,你怎么醉成这个样子?给张绍轩的贺电发了没有?”
大醉中的吴佩孚,神魂都出了窍,仿佛回到了老家山东蓬莱,又潦倒穷困地钻进一家烟馆,正因为无钱被人赶出来了。听得曹锟问电报,便糊糊涂涂,颠三倒四地说:“不发了,不发了,他要失败了,彻底失败了!还发什么贺电。”
吴佩孚在曹锟面前从无戏言。今天忽出此话,曹锟大吃一惊:“难道吴子玉能先知先觉?”再看看吴佩孚,却醉不醒事。曹锟便十分生气地走了。临出门还说:“如此行为,若有战事,岂不大误!”
北京龙旗挂出不久,张勋黄粱美梦正酣,段祺瑞便在天津附近的马厂举行一个讨伐张勋的誓师大会,并成立了“讨逆军总司令部”,一场讨逆大战展开了,曹锟竟被任命为讨逆军的西路总司令。
段祺瑞毕竟是北洋之虎,张勋复辟那阵子,他的国务总理和陆军部总长等职虽然被黎大总统给免了,可他手下庞大的皖系军队还是原封不动的,张勋哪里是他的对手,何况还有直系的相助。誓师会后,讨逆军一出,张勋就一败涂地,潜入荷兰公使馆去了。而刚扶上龙座的小溥仪,自然还得回到冷宫。
一场噩梦式的灾难过去之后,曹锟恍然大悟:“吴子玉不是凡人,此人今后必成大器!”据此,更加相信和依赖吴佩孚了。
曹锟一见吴佩孚来了,连寒暄也未及,便焦急地说:“子玉,出乱子了,你知道么?”
吴佩孚不惊不慌,只淡淡一笑,说:“不就是想把大权揽到他一个人手里么?没多大乱子出。”
“黄陂忘恩负义,向你我开刀了。”
“只能说举起。开不开刀的主动权尚不在他手里。”
“在谁手里?”曹锟急了,“在你,在我?你我都不是大总统呀!”
“他黄陂是怎样当上大总统的?他的靠山是谁?”
“如今他在位上,可以下令,令出可以法随。名正言顺。”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曹锟猛然出了一口气——心里明白了:“黄陂这只舟是用武力推上去的,用用武力,自然可以覆了他。”
玩了大半生武力的曹锟,今天竟忘了武力的作用。他击着自己的脑袋,暗暗自责:“嗯,不错。段歪鼻子(段祺瑞有个歪鼻子毛病,激动起来常歪鼻子,故有此外号)不是不可一世么?宝座比黄陂坐得牢。一动武他不是也乖乖地走了么?赶一个黎宋卿比赶一个段祺瑞容易多了。”曹锟轻松地一笑,对吴佩孚说:“好,就按你的意思,来它个兵谏!”
吴佩孚忙摇头说:“我何时说‘兵谏’的话了?这种事用兵不是上策。”
“你不是说‘水能覆舟’么?不动兵他黄陂会自动走开?”曹锟又焦急了。别看曹锟在官场上是老手了,可在智谋上,他却往往不得要领,有时只凭激情办事。比起吴佩孚,他还相差一筹。
见曹锟这模样,吴佩孚暗自笑了。“只知用兵!师出无名,又怎能收效呢?”他对曹说:“现在看来,不至于用兵。要让黄陂下台,有几个小动作就行了。”
“什么小动作?”曹锟不相信。
“找几人一同商量一下,就会有的。”
曹锟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沉默了好半天,他只让人把参谋长熊炳琦找来。
“润承”,曹锟呼着熊炳琦的雅号,把刚刚同吴佩孚谈的事向他简要介绍了一下,然后说,“就这事,请你来,就是想听听你的意见。你看如何?”
有“小诸葛”之称的熊炳琦,竟反问了一句:“大帅打算如何对待黎宋卿呢?”
“想发个通电,逼他自动离开。”曹锟直率地说。
熊炳琦对这个回答,同样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却把目光缓缓地转向吴佩孚,想听听吴佩孚的意见。他对吴是崇拜的,知道他会有好办法。正如吴平时的口头禅:“人说无有办法的事,我偏说‘吴’有办法。”于是,他转了话题:“玉帅,您的意见呢?”
吴佩孚摆出一副儒将的风度,慢条斯理地说:“中国的大权,最终是要落到咱们手里的。如何才能落到咱手?我想,还得考虑顺乎民心的事。古人说:‘理国要道’‘君子为国,正其纲纪,治其法度’‘攻取者先兵权,建本者尚德化’。连《晏子春秋》上也说:‘能爱邦内之民者,能服境外之不善。’照我看,无非是用明、暗两种办法,方能由近及远地实现一个长治久安的结果……”
吴佩孚慷慨陈词,把他的两套办法说得头头是道,使得曹锟乐得合不上嘴,声音洪亮地说:“好,好!这两个办法一个交给孝伯,一个交给润承。你们一个直隶省长,一个巡阅使署参谋长,一定能够妥妥当当地完成。”
吴佩孚的办法,也着实奸诈得很:先说那暗的吧,他让王承斌去拉拢国会议员,让议员不支持总统,使总统失去依托,继而刁难国务总理,逼着总理无法工作而下台。责任内阁没有总理了,政府自然瘫痪下来。这一步做得很顺利,黎元洪上台后的内阁总理是张绍曾,本来就是用他装潢门面的。国会和京城中一忽儿那么多人造他的谣言,说他的坏话,他无法理国务了,只好下台。张绍曾这边下台,曹锟那边便把直系骨干高凌霨推到代总理位子上,而高内阁又是只挂牌不理政,政府依然瘫痪下来,但表面上却有内阁总理。再说那明的,更厉害了——重新登上大总统宝座的黎元洪,并没有因为重登而大喜过望,总觉得双脚像踏在薄冰上,不知道哪一小步不慎,就会掉入冰窟中。五十八岁的人,虽然尚算不得老,但由于仕途坎坷,黎元洪不仅脸上过早地布满了皱纹,双眸失去了神采,鬓发也多些银丝,背也明显地驼了,行动起也不像前些年那么利索了。正应了那句“千愁万愁人自老”的话了。
黎元洪不容易呀!他是北洋水师出身,随德国教官训练湖北新军,以后,基本上是以湖北为根据地。由军中的管带、统领升为二十一混成协的统领。湖北是革命党的根据地之一,黎元洪却干了许多破坏革命党的活动,亲手杀害起义士兵。武昌起义之后,他却被推到军政府鄂军大都督宝座上,南京临时政府成立时,当选为副总统。袁世凯死后,黎元洪由副总统升任总统。不幸的是,他的总统府与段祺瑞的国务院发生了不可调和的矛盾,成为清朝退位后中国政治舞台上出现的第一次“府院之争”。利用张勋复辟,段祺瑞把黎元洪拉下马来。复辟失败之后,皖系军阀形势大振,段祺瑞假惺惺地让黎元洪再当大总统。黎元洪明知是假,竟说了这样一段话:“辞条之叶岂有再返林柯,坠溷之花焉能重登茵席。心胆俱在,面目何施。”
黎元洪真像“辞条之叶”再也未返“林柯”。
这是1917年7月的事,没想到事经五年,到了1922年直系军阀统管天下之后,硬是把他黎元洪拉出来再当大总统。黎元洪“不识相”,明明是当的曹直的大总统,却硬要行使自己独立的权力,竟然连巡阅使、督军也废了,这不是跟自己儿戏吗?
但黎元洪却觉得“英雄”,觉得“当了一个硬硬邦邦的大总统”。
正当黎大总统自我感觉春风得意的时候,陆军检阅使冯玉祥和京畿卫戍司令王怀庆一起来到总统府,“一定要见大总统。”
“他们?”黎元洪心里一惊。他和他们交往甚疏,这两个人又都是直系中的骨干分子。“他们上门干什么?”虽然不想见,但也不能不见。于是,匆匆到一个小客厅,等待他们。
冯玉祥和王怀庆进来,各自先行了个军人的常礼,然后同声说:“大总统好!”
黎元洪欠了欠身子,用手朝旁边的一排红木椅子指了指,说:“二位请!请坐下说话。”
冯王二人坐下。黎元洪依然心平气和地说:“二位匆匆来访,必有急事。请讲。”
冯玉祥望了望王怀庆,说:“请王司令代言吧。”
王怀庆并不推辞,欠了欠身子,作了作姿态,说:“大总统,我们业已面临大难数月了,万不得已,才来找大总统,企盼大总统能够体恤属下,给予解决。”
“有何具体难处?说出来,咱们共同商量解决办法。”黎元洪说。
“是这样,”冯玉祥站起身,笔直挺胸,又敬了一个军人礼,说,“我们两部的军饷,已数月不发了,官兵十分焦急,怨声四起。虽经数度说服教诲,怎奈大多官兵均有老老小小,家家嗷嗷待哺,实难采取更强硬的办法。恳请总统能拨出库存,以解燃眉之急。”
“数月不发军饷了?!”黎元洪精神一颤,“这怎么行呢?”他正想询问具体情况,忽有人来报:“总统府外来了许多军警,他们高呼口号,要活命、要吃饭。请问总统怎么办?”
黎元洪说:“劝他们先回去,他们的司令正在这里商量这件事呢。”
来人退出了。
王怀庆乘机说:“大总统,关于军饷一事,我们已经向您报告了,我们期望短时间能有个解决办法,以安定军心。外边既有军人来闹,让我们出去处理吧。”说着,和冯玉祥一起站起身来。
黎元洪想当几年“文治”的和平总统,生怕有人闹事,正为总统府外的大兵焦急着呢,一见冯、王二人主动要去排解,自然欢喜。忙说:“好好,好好!二位出去,必能解散。至于军饷一事么,我一定过问,一定过问。”
冯王二人退出去了,黎元洪顿觉轻松。其实,他根本就想不到这是逼他的一步棋——冯王出了总统府便钻进自己的汽车,一声鸣笛,便飞得无影无踪了。
总统府外,奉命来闹“军饷”的军警越聚越多,“要活命、要吃饭”的口号越呼越响,不大工夫,便把那条大街围得水泄不通,闹得天翻地覆。此时,黎元洪才感到问题严重。不见冯王二人的回音,再派人出去劝阻又毫无作用,他只急得团团打转,但急不出任何办法。
闹事的军警一帮一帮,从上午到下午,从下午闹到入夜,而且从总统府一直闹到北京的大街小巷。满天星斗的时候,喧闹声竟充满了京城的各个角落。
“怎么办?”大总统急了。
驻在京城中的军警都是直系的队伍,黎元洪自然想到住在保定的曹锟。一个急电,“令曹锟火速来京!”想请他拿个办法。
在保定巡阅使署有些焦急的曹锟,正猜疑着吴佩孚为他的“明”着的一招棋是否见效时,忽然接到大总统来电,笑了:“黎宋卿应付不了了,我得进京。”
曹锟坐着他的专车,忽忽悠悠从保定来到北京,一头钻进了总统府。
黎元洪焦不可耐。一听曹锟到了,像似捞到了救命绳一般立即在小客厅召见。
这是一个很特殊的召见,一个(大总统)是因军警困扰急求排除困围,一个(巡阅使)是因为急于实现自己的逼宫计划,两人都在争分夺秒,两人都在焦焦急急。一见面,黎元洪便双手拉住曹锟,有释重负地说:“珊帅,珊帅,可把你盼来了!”
曹锟也说:“大总统,我何尝不是急着想见见你呀!”
一阵热情之后,黎元洪还是先说出了心事。“珊帅,北京的情况你看到了吧,军警都叫着没饭吃。军队是你的王孝伯管辖,警察属于冯焕璋(即冯玉祥),你们得解决薪饷问题,不能任其饥荒呀!”
“大总统,”曹锟倒是平静得多,他只淡淡地笑着,说,“我也正因为薪饷事想向大总统报告呢。北京闹薪饷,保定比北京闹得更凶,我几乎无法来京了。”
“军饷怎么不按时发放呢?”黎元洪急着问。
“大总统应该问问陆军总长金永炎。问问他往下拨军饷了没有?”
“怎么会不拨军饷呢?!”
“此番来京,我也想问清楚这件事。”
——其实,黎元洪想问的问题曹锟是不必问的,军饷不发,他最清楚,就是他曹锟,一而再再而三地调换内阁总理,早把政府架空了,谁也别想行使职权。财政总长无钱拨陆军部,陆军总长自然无薪饷拨给各军警总部。这正是曹锟想造成的局面。今天,这种局面造成了,他坦坦然然,高高兴兴,根本就无需再追问什么。
黎元洪把陆军总长找来了,陆军总长如实的表明“没发薪饷是事实”,但他不愿说出没发薪饷的原因。大总统却是恍然明白了,所以也没有追问,只冲着他挥了挥手,让他出去了。
陆军总长走了之后,黎元洪仿佛猛然间明白了许多问题,尤其是钱的问题——战争连年,国库空虚,几个银钱全在各大军阀手中,总理和各总长到哪里去弄钱呢?大总统本来想责怪曹锟一番,没想到曹锟竟给他带来一个十分棘手的问题。他无可奈何地对曹锟说:“珊帅,这么说来责任不在士兵。你抓紧做做说服工作,我也再跟陆、财两部协商一下,欠弟兄们的饷总是要发放的。”
曹锟心满意足,笑嘻嘻地离开了总统府。
曹锟没有去对士兵做工作,士兵的工作他根本不需去做。眼下最当紧的事是,他得迅速离开北京,他得迅速返回保定,以排除将要发生在北京的事情牵连上他……
曹锟走了。黎元洪望着他身影消失的那个门洞淡淡地笑了。“曹三傻子呀,曹三傻子,这方面的斗争我虽不一定胜了你,但你比段歪鼻子的手段差多了。”想着,便把面前曹锟未曾饮尽的茶杯端起来,手腕一用力,便把半杯残茶泼了出去,泼茶时几乎把那只汉白玉的茶杯也扔出去——因为是大内的器皿,他舍不得。
黎元洪转身要入内室的时候,有人匆匆来报:“大总统,北京城主要街道上的警察都罢岗了,全城秩序大乱!”
“啊?!”黎元洪吃惊了,“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警察罢岗了。”
“为什么?”
“说是没饭吃。”
“不是正在解决么,怎么能罢岗呢?”
又有人来报:“大总统,不好了。”
“又有什么事?”
“大街小巷,五颜六色的标语飞满天,闹得人心惶惶?”
“什么标语?”
来人把在街上拣到的标语递给黎元洪。
大总统接过红红绿绿的标语一看,惊呆了:大大小小的标语几乎全是一个内容,同是一行字,那就是“黎元洪快快下野!”黎元洪的眉头一下锁了起来:“这是什么人干的?难道能是曹锟?不会吧。他要说的话我全让他说了,他要薪饷我答应给他解决,他没有理由再鼓动下边这样干。”黎元洪这样想着,自己摇着头。
他拿起电话,要警察总局。
警察总局要不通。
他拿起电话,要京畿卫戍总司令部。
京畿卫戍总司令部的电话也要不通。
“给我要总统侍卫队!”
“报告大总统,侍卫队电话也要不通。”
黎元洪这才感到“形势严峻了!”他皱起眉,深深地呼一口气,自言自语:“曹锟要赶我下野了。”他仰面无神地望望天空,侧身又听听大墙外的呼号,暗暗发狠:“曹锟呀曹锟,你今天这么迫不及待地赶我下野,当初又何必把我拉出来?你这不是在玩人么!”
就在此刻,陆军检阅使冯玉祥、京畿卫戍总司令王怀庆以“京城形势突变,职等无法控制大局,有失职责”为名,请求辞职。
中枢大乱了,京城大乱了。“怎么办?”黎元洪像当年武昌之役时一样,心急如焚,恨不得再来一次钻进床下。他急急忙忙离开总统府,又急急忙忙赶到东厂胡同他的私宅,想在家中召开一次文武亲信齐聚的紧急会议,来磋商一个救急的办法。
曹锟没有回保定。他的车子在京郊转了一圈便折回京城中,并且直开进京畿卫戍总司令王怀庆的官邸。王怀庆向他报告了部署情况,然后说:“黄陂太不自量了,京中那么大变化,他还死死恋着总统府,人说‘不见棺材不落泪’,他这是见了棺材也不落泪。”曹锟勾着眼睛沉思阵子,说:“黎宋卿官迷心窍,常常忘乎所以。要防止狗急跳墙,来个先下手,他会怎么样?”
王怀庆说:“军警都在咱们手,他没有多少办法。”
“别忘了,当初段合肥既是国务总理又是陆军总长,可谓权倾天下,还不是被黄陂给开了。黄陂厉害着呢!”
王怀庆笑了:“珊帅,别只管长他黎黄陂的威风。‘合肥’是被他免了,可是,到头来怎么样?‘合肥’只略施小计,便借张辫子的刀就把他从高位上拉下来。我们,我们……”
曹锟也笑了。“该怎么做,你们看着办吧。”
王怀庆说:“请珊帅放心,我知道该怎么做的。”
黎元洪回到家中,在书房刚坐下,便大声喊道:“来人!”
“大总统……”一个随员来到他面前。
“超快把李根源、韩玉宸他们叫来,我有急事找他们。”黎元洪发号施令了。
可是,随从站着不动,面色也十分难看。
黎元洪发怒了。“怎么不去呀?”
“大总统,您进来时没看见?”
“看见什么?”
“咱们家连门卫都换人了。”随员说,“门卫一换,便谁也不许外出……”
“那就打电话!”
“水电全部切断了。咱们院子与外界隔绝了。”
“什么?”黎元洪感到事情严重了。他锁起眉,就地打起转转。
正在这时,陆军总长金永炎和美国顾问福开森匆忙赶来。
“大总统,”金永炎一照面就说,“形势乱了,曹三傻子对我们发难了,咱们得采取紧急措施。”
“什么措施?”黎元洪问,“早就该有措施,为什么今天才想?”
“早就想了,只是京津地区,全在直曹势力范围之内,针也插不进。”
“现在能采取什么措施?”黎元洪急了。
美国顾问发话了:“大总统,是这样,我们想先请大总统躲一躲,安全第一。然后有了退步,再想对策。”
“往哪里躲?”
“想请大总统先到天津。”金永炎说,“而后,我再把李根源他们也请到天津。”
“曹三傻子已经先下手了,他让我出去?”黎元洪紧张了。
美国顾问笑了。“请大总统放心,我们美国人还是可以保证大总统行动自由的。金总长已安排好专车,我们最好现在就动身。”
黎元洪自己没有主张了,只好点头答应。
1923年6月13日,当红日刚刚坠到西山山顶的时候,大总统黎元洪在陆军总长、美国顾问及少数家人的陪同下,秘密地离开了东厂胡同,登上了陆军部的特备专列,偷偷摸摸朝天津开去。
黎元洪的专车刚开动,曹锟知道了。不,应该说,黎元洪一群人刚走出东厂胡同的时候曹锟便知道了。可是,他缺乏那种当机立断、忙而不乱的心胸,尚未来得及作出对付的打算,黎元洪已迅雷般地飞走了。曹锟只有慌张焦急了。焦急了一阵子,才忙着把吴佩孚找来,想请他拿个办法。
吴佩孚来了。吴佩孚听了曹锟的情况介绍,没有激动,平平静静地思考片刻,说:“珊帅,是不是把孝伯请来,听听他的意见?”
曹锟眉头一皱——他想:我是找你拿主意的,你又推给王承斌,王承斌是直隶省长,怎么问得了总统的事情——,好大一阵没说话。他心里明白,在总统问题上,他和吴佩孚有分歧;但在反对黎元洪废除巡阅使、督军问题上,二人意见却是一致。所以,驱黎也成了共同目标。“吴佩孚为什么不表态,把事情又推给了王承斌呢?”曹锟想不准。他只好说:“我已给孝伯打过电话了,他马上就到。”
吴佩孚为什么要把这事推给直隶省长,他自己不去处理呢?吴佩孚也有他的想法。驱黎是当前直系的大事,驱黎成功之后怎么办却又是直系中的大分歧。曹锟急于驱黎,是迫不及待想当总统,他不会等待全国统一、直系势力牢固。吴佩孚仍然感到时机不成熟,此刻据有大位,是“空中楼阁”。此事如果让王承斌去做,将来无论进退,吴佩孚都给自己留下了退步。直隶省长兼督军的王承斌来了。王承斌一见曹锟和吴佩孚便说:“黄陂跑了。跑得好!”
“跑了有什么好?”曹锟说,“他还是总统,跑到任何地方,都是一样。”
“他会逃跑,咱自然会有对付逃跑的办法。”王承斌不像吴佩孚想得那么多,吴佩孚是儒将,办事总讲究个“名正言顺”,讲究个“非礼不为”。直隶省长只照着自己想法去干。
“你有办法?”曹锟心中无数,“比如说,黄陂是大总统,大总统印他全带着。”
“老帅请放心,”王承斌胸有成竹,说,“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他只能去天津,天津还在我手中,自有办法。”
“好,好,你抓紧去办。”曹锟轻松了。不过,他还是转身又问问吴佩孚。“子玉,你的意见呢?”
吴佩孚一见直隶省长大包大揽下来了,也轻松地说:“兵贵神速。孝伯既有通盘打算,就要立即实施,免得夜长梦多,留下后患。”
“那好,我将用最快的速度赶往天津。一切都会办好。”说着,王承斌退了出去。
果然,王承斌一边通知京畿卫戍司令部转告北京铁路局,要他们控制黎元洪的专车速度,一边乘上最优良的汽车赶往天津。一场激战在天津车站发生了……
直隶省长、督军王承斌赶到天津的时候,黎元洪的专车尚未到达。他把部队安排好,车站内外又设置了岗哨,然后带领随员便坐进车站贵宾室。
天津车站,静悄悄的,没有进站的列车,连往外发送的列车也暂时停下了;站台上下,除了技术很强的人员之外,昔日那种人流熙攘已不见了。黎元洪的专列像一头猛狮轰隆隆地开进来,当他领着中外随员轻松地从车厢里走下来的时候,惊讶地发现,立在月台上等他的竟是省长、督军王承斌!
“大总统好!”王承斌彬彬有礼地迎上去。
“是你?!”黎元洪立即沉下脸来。
“没想到吧。”王承斌口气逼人。
“我从来都不愿意这样想。”黎元洪立在车门下,颇带怒气地说,“请你不要妨碍我公务行动。”
“接到北京训示,大总统无故离京,已表明自动谢职,”王承斌依然恭敬地微笑,“这样,即请把总统印件暂时交出来。”
黎元洪怒了,他瞪起眼、挺起胸,暴跳着说:“我是大总统,我为什么要交印?截车夺印,是何居心?”大总统说话的声音虽尚洪亮,但也能明显地听出,那语气却缺乏底气了——原来他在说话的同时,目光已经把车站上下左右窥视了一遍,他发现通道上、列车首尾、站台内外,布满了军戎整齐的队伍,而且全是曹锟的部下,他心里吃惊了。那岁月,所有玩兵玩权的人都明白,一切权和威,都是搭在强兵之上的,只要有几师兵力在手,不管你是人还是鬼,照样有地位、照威风;失去军队了,你又陷入别人的军队包围之中,哪怕你有三头六臂,纵然身上依旧披着龙袍,你也得乖乖地当“孙子”。黎元洪感到了一身“单薄”,感到他已成了“孙子”,他叹息着、摇着头,说:“当初要我当大总统的,是你们直系;今天逼我出走又截车夺印的,又是你们直系。你们这样翻手为云覆手为雨,难道就不怕别人谴责么?难道就不顾历史对你们的惩罚么?”
王承斌笑了。“大总统,你别忘了‘此一时,彼一时’嘛。当初要你当大总统,那是完全正确的;今天向你要大总统印,也是完全正确的。这就是潮流,这就是时局。轮到你,你也是这样做。”
黎元洪不再答话,眼睛和嘴巴一起闭上——眼前这种形势,黎元洪是有所预见的。离京前两天,他把姨太太黎文绣安排到东交民巷法国医院“住院”去了,并且随身把大总统印件带了去。他想在万不得已时便到租界内去行使大总统职权。然而,他不曾想到事态发展这么快,以致他离京时连向姨太太告别一声也未及,只是,总统大印还留在法国医院黎姨太身边。王承斌逼印,给是不给?黎元洪此刻像热锅上的蚂蚁一般,思索乱,通身燥。他想:交印,无疑是宣布自动下野。下野的滋味黎元洪是领教过了,那是1917年7月张勋复辟之后,他便是从大总统宝座上被逼下来的。下来了,就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了。现在,他有点后悔,后悔不该“再返林柯”。不交印呢?眼睁睁在天津这片不着天地的车站上再无路走。黎元洪山穷水尽了,猛然之间,他领略了官场上的险恶。沉默有时,他转身对身后的副官唐仲寅说:“去,打个电话给法国医院,让姨太太把大印交给高凌霨。”
唐仲寅应了声“是”走出去了。
王承斌却不放心,他说:“请大总统先到休息室休息,待孝伯安排一下,再送总统出去。”
黎元洪明白,王承斌不是做什么安排,而是以他作为“人质”。大印不到手,人质是不放行的。他叹息着,只好被囚进一个“休息室”。
住在北京东交民巷法国医院的黎文绣接到天津电话,知道大事不好,只好将大总统所有印件悉数交给代理国务总理高凌霨。
黎元洪总算又当了一次中华民国的大总统,虽然只是昙花一现。在常人眼中,有一现总比没一现好。
不过,黎元洪虽把总统印交出了,能否走得利索,尚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