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如此,这仍然不像一个长久之计。好在很快就会到春节,他们各自离开北京。临行前,四人在艺术区吃了一顿涮羊肉——娜娜也不喜欢涮羊肉。但谁也没提起这个问题,杜宇飞会住到什么时候?
他们倒是说起一些相关的东西,比如,什么才是“长久之计”?杜宇飞和小静打算春节期间订婚,可能正是这个喜庆的消息,让乔远和娜娜小心回避掉了那些尴尬的问题。可是,小静说,“结婚需要很多足够长久的东西,至少现在,他们没有这些东西。”
他们还需要什么长久的东西呢?乔远想,一套房子,那足够长久么?小静很节省,她不上班,给杂志画一些插图,谨慎地划分他们的收入。杜宇飞解释,这跟她的成长有关——所有事是不是都跟成长有关?小静跟父亲和后母长大,一直住校,生活费少得可怜。可是她活到了现在,看上去也很幸福。
春节后,杜宇飞带来了羊腿,又邀请乔远和娜娜去燕郊做客。娜娜不是太想去,但最后也没坚持,大概因为那只羊腿,让她不好拒绝。
她问乔远,“那该怎么弄?”她做过的菜很少,口味好的更少。
乔远也不知道该怎么处理那只羊腿,“先放冰箱。”这回答让他自己也放松了不少,他想起冰箱里那几个陈年的冰淇淋,又觉得有些焦虑,他想应该把它们扔掉的。
出发之前,娜娜又忍不住打开冷冻室去看。她小心翼翼拿手指去戳羊腿,它大概还没有完全冻结,戳上去软软的。她飞快地把手缩回来,又飞快地关上冰箱门,好像那羊腿会自己跑出来。
“太吓人了!”她悄声告诉乔远。
乔远笑着,发动了汽车。副驾驶座位坐着娜娜,杜宇飞在后排,他们向燕郊出发。
乔远的桑塔纳已经开了很多年,一辆白色二手车。娜娜给车取了名字,小白。小白和娜娜一样,多数时候并不温顺。京通快速路上,他们都发了脾气。小白的刹车总是发出尖厉的摩擦声,像听力测验师在你耳旁敲响三角铁,娜娜似乎听力很好,于是她为此烦恼,抱怨这漫长的路程。她怀疑自己在耳鸣。
杜宇飞愿意谈论这个话题,他说,“这条路远,但很顺,因为毕竟是‘快速路’”,而且,乔远还“有辆车”。他又说,小静的爸爸本来承诺了给他们买一辆车的——他没再接着说下去。
他们把钱都花在燕郊的房子上了,订婚了,并希望得到一辆车,然后,他们什么都有了,但他还是会住在自己的工作室……乔远想。
天气可能仍然很冷,因为路两旁的树,像一束铁丝插在笔筒里。灰蒙蒙的天色,零星的汽车。视野里突然出现前方有车的错觉,让他疑心然后踩下刹车,刹车又发出尖叫……一切都让驾驶变成疲倦的事。到底还有多少公里呢?
乔远第三次急刹车,而前方其实并没有车辆。这时,杜宇飞告诉他不要疲劳驾驶。他接着又说了些别的,大概是想帮他打起精神来。他说艺术区现在很热闹,乔远答,“可不是,他们居然已经找了物业公司,你相信吗?艺术区居然需要一个物业公司!”
“不错啊,他们什么事儿都会管的。”杜宇飞在燕郊的新房,也是有物业公司的。
“什么事儿都会管,也什么钱都收……”乔远想起那张收物业费的通知单,他不认为自己需要为这种东西交钱。“物业?厨房都是人自己盖的,跟物业有什么关系?”艺术家们都反感这种事情,没人交物业费,他们可能还会搬到另外一个没有物业公司的地方。可在现在的北京城,他们还可能找到那样的地方吗?
“是没关系。”杜宇飞并不为此激动。他说,“不过物业会有办法收钱的,比如停水、停电……”
“谁理他们?原来也没水,后来都是人自己接水龙头上水……”他不认为自己会被停水停电这样的事情威胁,因为这里原本就没有水,电虽然是通的,但是很多电线也需要自己布置,那些裸露的红蓝相交的电线,倒像是大巧若拙的国画线描作品,在墙角蜿蜒着,也是漂亮的装饰。这是乔远第一次表达对这件事的愤怒,他在心里埋怨杜宇飞,为什么偏偏提起这件事?
“是不合理,但是没法讲理。”杜宇飞说。
“他们什么事都没帮我干过,凭什么收钱?我自己交房租,自己打扫卫生,自己换保险丝,自己清理下水道,我还打扫院子外面的路!他们倒该给我交钱!”乔远说。
杜宇飞没有接话,乔远才醒悟过来,他不该这么说。杜宇飞住在他的工作室,也从没提过房租水电的事情。他们同窗多年,不应该提那些让人恼火的事。
娜娜也不愿意说起这些事,她从来不觉得物业公司入主艺术区会是问题,她的问题是那烦死人的刹车发出的声音。现在她看上去有些疲倦,嘟囔着,“你们小声儿一点,吵死了!”她想去开收音机,又发现在通州和燕郊交界的这个地方,无法搜索到她喜欢的调频电台,她关上收音机,想说些别的。
娜娜转过头去问杜宇飞,“离你们的房子,还有多远?”
“不远了。”
谁也不说话。
小静在炖羊腿。白萝卜切成薄片,已经在汤面上浮起来,像是已经炖了很久。他们进门之前,便已经闻到羊肉萝卜汤的味道。
他们的房子在六层板楼最上面两层。客厅中间有小楼梯通往楼上的卧室和天花画室。新房里,一切都是亮白的,也可能因为天花照明,白墙面并不显得刺眼。墙角贴着带小花边的瓷砖,很像小静给杂志画的那些插图,那种清新、明快,女孩儿气十足的插图。那些插图都放在一个斜面的画台上,和国画家的画案不一样,那种画台更现代。但所有的东西都成双成对,显得温馨。乔远没有看见一根裸露的电线。
娜娜好像来了精神,她不喜欢羊肉,但她喜欢小静的插图。她很遗憾自己不会画画,甚至说她也想学画插图。“我的手很稳的,画眼线总是一次到位,绝对不会画第二次!”她很得意。但小静从来不画眼线,她不化妆,也没有任何首饰,所以她不知道该怎么回复关于眼线的问题。小静在楼下客厅边的小厨房里忙碌,像任何一个能干的妻子。
小静的确是能干的。在餐桌上的时候,她可以和乔远聊艺术区的那些事情。她知道艺术区谁的地位最高,谁最值得关注,而谁不过是在浑水摸鱼……这是乔远都不知道的东西。小静又说希望乔远多帮助杜宇飞,“他不过是需要一些机会。”乔远不知道他还得怎么帮助杜宇飞,是让他在自己的工作室过夜吗?
“蒋爷去年买了你的画,这是很了不起的事情!”小静说。
乔远略觉尴尬地笑,杜宇飞也这样在笑。娜娜为此得意,只有她才真的认为这是“了不起的事情”。
“宇飞有天赋,只是需要机会,我想,在艺术区,也许机会会多一些。”小静声音清澈,听起来很柔和,像她做的菜一般清淡。杜宇飞不喜欢小静做的菜,因为“没有油,加了太多水,没有味道。”杜宇飞更喜欢娜娜做的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比如黝黑的绿咖喱牛肉,虽然味道很怪,但新鲜刺激,正是他需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