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远觉得自己明白了小静的暗示,他说,“如果有机会,我会推荐宇飞的。”小静又给他们分别加了热汤,接过汤碗的时候,乔远说,“我们读书的时候,是最好的同学,同居很多年……”但那汤碗太烫,乔远只好迅速把碗放下,那时他觉得有些事情就像不动声色的热汤一样,它明明是滚烫的,但你根本看不出来。从前他们不会喝这样的汤,他们吃方便面,但可以谈论林风眠、张大千和黄宾虹,乔远现在更喜欢林风眠。
娜娜几乎没吃羊肉,但她也觉得这汤味道不错。“像贵州羊肉米粉的味道,如果再来些辣椒。”但小静说他们没有辣椒,她希望娜娜能够品出羊肉本身的味道,“很多东西,看起来很淡,但味道很好!”她内蒙古大学艺术系毕业,比娜娜更深奥。
娜娜说,“很好吗?但我还是喜欢辣椒。”
小静还介绍了羊骨的做法。她说,只要找到骨关节的地方,便能很容易把羊腿分解开。
“都是你弄的?”乔远问,他想起那血糊糊的一只羊腿,想起干干净净、穿白毛衣的小静,用一把硕大的切骨刀砍羊腿的样子,觉得不可思议。就像西游记里那些面貌温和的美女,刹那间褪下脸上的画皮,露出狰狞血腥的本来面目。
“都是她,她是我们家的杀手。”杜宇飞说。
娜娜在桌子下面摸到乔远的手,乔远觉得娜娜的手心在出汗,很多的汗。他紧握着她的手,疑心她是不是也和自己有同样的幻觉出现?
“没办法,总是要有人弄的,我原来也害怕,但是女人嘛,总是这样过来的。”小静平静地说,可能她的确为此得意。
“是吗?”娜娜有些恍惚。
“当然,下次娜娜试试,你们那只羊腿……”杜宇飞开了一个很不合适的玩笑。
乔远和娜娜开车回艺术区的时候,雾霾已经散去。春节后的北京城,京通快速路两边的路灯,显得格外明亮。没有星星,但夜空通透。到收费站的时候,他们都觉得奇怪,因为这段路程仿佛短了很多,他们本来以为需要更长时间。
娜娜显得沮丧,自从杜宇飞那个不太合适的玩笑之后。
在收费站,她终于开口说话,“我真的要去弄那只羊腿吗?”
乔远说,“什么?哦,羊腿,你还在想羊腿……”他正在往收费站的小窗口里替上钞票,说话断断续续的。
“其实,他们家挺好的。”娜娜又说。
“你喜欢吗?”乔远踩了油门,离开收费站。
“我是说,那种感觉,新房子的感觉,像家的感觉。”
乔远仍然没有留意她真正想说的是什么,这天他开了太久的车,注意力已经不是太集中了。
他说,“我们也可以有啊,如果你想的话。”他说的是实话,他们在一起已经五年,也许还要更久一些,他觉得自己已经做好准备,随时给她一个家。但他并不愿意强迫她,她太年轻,会对一切强迫的东西表示出习惯性的抗拒。她可能自己都不确定,她想要的是什么?她和小静还是不一样。
“不,我不是说我想要,但我是真的喜欢他们家。”娜娜说,生怕他误解一般地解释。
“那今天还不错,是吗?”乔远问。
“是的,还不错,除了,羊腿……”娜娜迟疑着说。
“羊腿?”
“是的,我不想变成那样,我做不了这样的事,我不想去弄那羊腿,虽然,羊肉汤很香。”娜娜有些激动。
乔远笑起来,他觉得她完全没必要为此解释或者激动,“没事的,宝贝,你不想做就不做。”他看见了写着“北京城区”的路牌,快速转了一下方向盘。
“可是,那羊腿怎么办?”娜娜声音大起来。
“什么怎么办?”乔远还在为刚刚差点错过出口而后怕,他不知道下个出口在多远的地方。
“冰箱里那只羊腿!”
“先放着吧,还能怎么办呢?”
“不,你总是要处置它的,你总是要管它的,你总是要做这些事情的,你不明白!你怎么不明白呢?光冻起来,那有什么用,那些东西,还是在那里,它们不会就这么没了,它们会一直在那里!”娜娜一口气说了很多话,像结婚多年的女人一样,絮絮叨叨着那些琐碎的事情。也许小静也会这样,在和杜宇飞单独在一起的时候,唠叨他们生活中那些让人为难的麻烦事。他们的生活,终究不只是带小花边瓷砖的新房和随时可以点火的燃气。
乔远耐心地听娜娜说话,他其实有些恍惚。这是疲倦的一天,他只希望能马上回到工作室的床上,穿着刚洗过的睡衣,没有“睡觉的味道”的睡衣,和娜娜拥抱着入睡。这会是一个适合睡觉的夜晚,因为杜宇飞这天不上班,他不会在半夜三点出现在工作室的沙发上。
半夜十一点的艺术区,没有一点儿灯火。他们刚刚离开那条路灯明亮得过分的快速路,无法立即适应眼前的黑暗。小白的车灯显得微弱,是一种浅牛皮纸的黄白色。乔远小心翼翼地开车,在应该转弯的路口屏住呼吸,他知道很多时候,你都只能自己沉住气,尽力不错过任何一个十字路口,在这些事情上,世界上没人可以帮你。
“停电了!”娜娜先发现。艺术区是有路灯的,可是春节刚刚过去,连那些节日期间接上的彩灯,现在都没有亮。
“他们还真是给我们停电了!”娜娜说,她好像并不认为这是一件多么糟糕的事情,只不过是停电。
“哈,”乔远笑起来,突然感到解脱,于是娜娜也大笑起来,“原来是停电”,他说,是的,这不正是他们预料中的事情的吗?物业公司那些手段,不过如此。
娜娜举着手机,乔远在手机发出的微弱光照下打开工作室的门,“我们像贼一样。”娜娜说。
乔远说,“贼不会像你这么大声说话。”
这次停电持续了三十六小时,直到第二天傍晚,物业公司跟艺术家们终于达成协议。他们仍然交了物业费,但也争取到一些权利。结局在双方的预料之中,谁都觉得自己是最终胜利的一方。这是圆满的结局,因为双方各自退让。
但那个停电的夜晚,乔远后来仍常怀念。
他们只点了一根蜡烛,因为他们只有一根蜡烛。他小心叮嘱娜娜不要弄出火灾。
烛光中,娜娜换上睡衣,她的影子在工作室的墙面上投下巨大的影子,像美丽的皮影戏,由不同层次灰色组合而成。不,乔远相信这更像一幅写意人物水墨画,他想在天亮以后,就画一幅这样的画。
娜娜也喜欢这个夜晚。她说,“看到了不一样的东西。”也许她说的是烛光中的他,她可能也看出了一幅水墨画。没有色彩的画,和她白天爱上的那些小静画的色彩丰富的插图,完全不一样的画。
娜娜说“好久都没有这样静了。”停电让所有发出声音的电器都安静下来,不再有电视机、电脑、音响运转的声音,还有洗衣机、电冰箱、电磁炉,也成为无用的东西。可是,电冰箱,他们是不是遗忘了什么?
他们花了很长时间才上床睡觉,仿佛黑暗让时间也变得缓慢下来。他们小心翼翼吹灭只剩下一小段的蜡烛,然后躺下来拥抱对方,乔远闻到娜娜身上清淡的洗衣粉的香味,觉得自己终于可以什么都不用去想了。
娜娜蜷缩在他怀里,说,“那只羊腿,是不是会化掉?”
他几乎同时想到了同样的问题,他说,“是的,不知道停电会到什么时候,反正,我明天不打算去交物业费。”
“嗯,那就让它化掉吧!管它呢!”娜娜说,她已经不在乎羊腿的事情了。
“是的,管它呢!”乔远说。他已经把自己的世界,抱在怀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