酋长要回南方了。艺术区很长时间都流传着这消息。人们想,得为酋长送行啊,商量着什么样的送行的方式才适合酋长。自然没人能说服谁,毕竟那是酋长。该如何为他送行呢?
酋长倒是事不关己的样子。他说他的部落需要他,所以他得回南方,娶个老婆(该叫压寨夫人),生一堆孩子,少数民族可以不受计划生育限制,生育随意。酋长的部落在南方深山。他说那是北宋时期便有的,历史悠久,桑田沧海,历数朝不湮灭。他爷爷的爷爷就是酋长,所以他也会是酋长。这是没有悬念的事。他的子民在等待他。
可是,酋长的工作室,怎么办?
他说那也没什么。酋长不富裕。他的工作室是与小向合用的。小向是画壁画,自然要占据四壁,可是小向却是有野心的,四壁之内,他还需要空间制版,做一些看不出是什么内容的丙烯画。酋长画油画,他没什么野心,连丙烯颜料都不愿意尝试。他在民族学院学了四年油画,坚持认为亚麻油和油画帆布能让他想起自己的部落。那里的深山,据说也出产蓖麻油和手织布。所以酋长一直画油画,一直用同一品牌的亚麻油与同一粗细的油画布。他在很多事情上都坚持着自己,难以改变,包括他打算回南方部落的打算。
酋长在艺术区五年了。他现在二十九岁,他说三十岁是到头了,必须回去了。
三个月前,他在乔远的工作室,第一次说出这样的话。乔远的女朋友娜娜,那时还未满三十岁,听见这样的话,未免觉得惊心动魄。她问为什么,三十岁并不老啊,生命刚过三分之一,如果运气好长寿的话。
酋长胖胖的圆脸显得安详。他不经常刮胡子,因为没有电动剃刀。他只在胡子长到可以用剪刀剪的时候,随意剪两下。头发也是自己用剪刀剪,那把剪刀也被他用来剪油画布边角处那些零散的线头,剪方便面里的调料包和火腿肠的包装纸。酋长在很多事情上都是将就的人,他不需要为这些东西各自分派一把剪刀。
那天他便这样摩挲着几根明显属于漏网之鱼的胡子,告诉娜娜和乔远,一字一顿,很有酋长气度。“在我们部落,三十岁还没有娶个女人生个孩子,是不能当酋长的。”
“为什么非要当酋长?”娜娜穷追不舍地问,“你在北京,上过大学,会画画,我的意思是,还不错,不是吗?”
酋长于是挤出一些似是而非的笑容。他们都知道,在艺术区,有人可以卖画或卖别的一切好卖的东西,能够生活得好一些;但也有人什么也卖不出去,他们的生活难免捉襟见肘,像世上所有的小户人家,总不知道明天在哪里安身?也有曾经富足后来败落的艺术家,愤愤不平于这操蛋的世界上竟然不再有识货的知音。自然还有原先穷困后来发达起来的,这样的人,看上去更随和,他们笃定地相信明天,就像相信自己的才能一样。
酋长和小向都属于一直未见起色的那一类。他们最开始在艺术区分别租了工作室,后来房租涨起来,两人便合并同类项,住到一起去了。
两个单身男人,各自一张单人床。酋长的床略大,为承受酋长宽胖的体型。小向的床略小,但整洁干净。床单是浅浅的蓝色,印有白色的小花,像女孩的床铺。两张床放在同一间卧室,有相濡以沫的样子。
酋长总是嗤笑小向在生活细节上的女性化倾向。但小向认为自己只是爱干净罢了。这有什么好笑的呢?小向是浙江舟山人,在艺术区五年了,没有回过浙江。回家对他来说,是一段过于漫长的旅程。他在坚守艺术区这件事情上的决绝,倒是很有男子气概。
谁都没想过,他们两人中先离开的会是酋长。
艺术区的人们都听酋长讲过他的部落。那是一个神话般遥远的地方,贵州重庆交接之地,崇山峻岭之内。酋长说部落有人家百户、高山丛林数座,民风彪悍,喜欢打猎、酿酒。也有人不相信的,毕竟这样的描述听起来太像非现实的传说。
还是春天的时候,他们聚集在乔远工作室外的院子里,相邀来年一起去酋长的部落,旅游也好,写生也好。那些青绿山水,那些穿黑色服装的部落女孩,皮肤也像酋长一样黝黑、臀部像酋长一样宽阔肥大——这些,对艺术家们而言,都是极大的蛊惑。
他们兴致勃勃地探讨,该如何在酋长的部落撒欢儿。那可能是天然适合他们撒欢儿的地方,那里没有物业房租、没有画商画廊、没有昂贵又坏脾气的模特、没有时不时来巡视一番的警察,多自由。更何况,他们的哥们儿,是那里的酋长。酋长就是领袖。他们这些人里,从来没有出过一个可以统领一方的领袖呢!有人又说,那里也没有网络、没有酒吧夜店、没有二十四小时的便利店和随叫随到的外卖。
没人接话,酋长也只是含笑点头,像他一贯的态度,温和地看着这些人,这些穿着随意、侃侃而谈的醉鬼们。他就像看着自己部落的子民一样看着他们。
“酋长的部落有酒吗?”
“有!苞谷酒,自酿的,一斤苞谷酿半斤酒,大碗来喝,多少碗都不醉。”酋长介绍。
“不醉还有什么意思啊?”娜娜问。
“醉了生事,酋长操心。”有人替酋长解释,想当然地。
又有人问,“酋长的部落有美女吗?”
酋长笑而不语。
又有人想当然地说,“有,原生态的,两个女的里有一个是美的,大胸大屁股,最大的那个,留给酋长做老婆。”
人们笑起来,想起酋长回部落后,是要娶妻生子的。酋长的老婆会长什么样子呢?酋长没告诉大家。他说他也不知道,“在我们部落,酋长的婚事都是老酋长,也就是我爹,给定的。”
人们唏嘘一番。几个单身汉不免羡慕这样的包办,他们也想让自己的老爹给自己找个女人做老婆,但可惜他们不是酋长。
小向最是愤愤不平,他指责这样的婚配方式,说好歹酋长是在北京念了几年书的人,又在艺术区混了这么久,怎么还能接受家里安排的女人当老婆呢?
小向声音尖细,像某种动物在惊恐状态下发出尖叫。人们并未对他的异议表示附和,倒是取笑着小向,认为他吃酋长老婆的醋啦。艺术家们似乎都默认了小向和酋长之间的亲密。不是么,在同一间工作室住了这么些年,偏偏两人在任何方面似乎都不算一类人,但还能住到一起去。在眼下的北京,寻常男女怕也没有他们这样长久相处的经历了。
小向生气了,像他家乡的带鱼一般,直通通地把干瘦的小身板绷紧,成为一个巨大的感叹号。他尖声骂着众人,情绪似乎激动,他嚷着,“你们懂什么?你们以为酋长真愿意回部落,再娶个只会生孩子的女人吗?”
艺术家们只得沉默。小向的身影继续像个感叹号一般在四周晃动。他们一直以为,酋长跟他们是一样的人。在艺术区,他们以艺术或梦想这类鬼东西的名义混在一起,事实上却仍不过是每天为生计发愁、为五斗米折腰,能卖画的时候自然好,不能卖画的时候也需要别的临时工作。赚来的钱转手交给房东。空闲下来的时候算算年头,只觉得快到可怕。他们一事无成,又相信自己终会成就一些事。就这样,不断地尝试再尝试,像厨师永远在实验不知味道如何的新菜式。生活和艺术一样,暧昧又不确定。
唯一确定的,是他们虚长的年岁。这些年岁,都是他们在艺术区共同消磨掉的。这大概算是其中最美好的部分了。这之间,自然是有人离开的,也有人搬进来。一个征战的军营,老兵不断退役。有功成名就走的,也有两手空空走的。他们早该习惯了这样的聚散,可是,没人想过酋长也是会走的。他看上去那么笃定,哪怕在凌乱肮脏的床铺上抱着笔记本电脑看电影,也有一种如打坐一般的安稳自在。
没过多久,到夏天的时候,酋长就说自己要走了。但他们都还没去过酋长的部落,酋长已经等不到来年了。
酋长走之前,没有太多要交代的事情。他说那些画框、画布和颜料,大家可以随意来取。反正也带不走,况且他以后也不会再画画了。乔远画国画,不需要那些东西。油画家于一龙倒是去看过,只是他没看上酋长的画具。于一龙正在春风得意的时候,他的画作比酋长卖得更好。其实这么说也不准确,因为酋长在艺术区五年来,统共只卖过两幅画。第一幅是在一次十人联展中以凑数的名义卖的。那幅画没人看明白,只有娜娜觉得好看。她在四川的山区长大,说那幅抽象的油画,像是山峰倒悬的样子。艺术家们并不在意一个女孩的评论,毕竟她在艺术区的身份不过只是国画家乔远的女朋友、咖啡店的服务生,无论哪一点说起来,都和油画没有直接的关系。
但是没多久,一部叫《阿凡达》的电影上映了。那电影里的山,竟然真是浮空、倒悬的。艺术家们依稀想起酋长卖出的画,觉得也许还是有些意思的。他们相约一起去看了《阿凡达》。酋长觉得无趣。他说那电影里,不过是一些蓝皮肤的人,飞来飞去的,而那些倒悬的山峰,跟他的艺术追求更是没有半点关系。
于是人们渐渐不再谈论酋长的画。他后来又悄悄卖过一幅画,当是贱卖,差不多刚好够木画框和油画布的成本而已。那天他大概心情不好,而酋长一般看上去都是心情极好的。他喝了一瓶二锅头,抽很多的烟,烟雾在卧室里缭绕不散,有些像《阿凡达》里那些山峰间弥散的云雾。娜娜进去了一下,被烟雾给挡了出来。她回头告诉乔远,酋长想他的部落了。
乔远也这么想,因为他是酋长,酋长就该在山间云海里生活。他好多年没有回过他的部落了,他一直在艺术区属于他的那张小床上,当他的酋长。
娜娜说:“酋长其实就像《阿凡达》里那些人,跟我们不在一个空间。”她刚刚看过《阿凡达》,很是喜欢那些成人版的蓝精灵,她近来的眼影和指甲油都是那种蓝色的。
乔远笑道,“可惜酋长不会飞。”
娜娜笑起来,举起两只涂有纯蓝指甲油的手,做出飞翔的动作。可是谁会飞呢?娜娜不会,乔远不会,酋长也不会,他们都不是阿凡达,只能在艺术区,过人类的日子。
娜娜想去安慰酋长,毕竟酋长还没有这般沮丧过。他没有固定收入,画又卖不出去。他有时候给一个胖乎乎的外国老头当摄影助理,按天算钱。酋长身材壮硕,却不懂摄影用光。他当摄影助理的多数时候,都是为那老头背摄影器材。老头还有另一个助理用来打光,反光板可比器材轻便多了。那个负责打光的助理还兼任老头的翻译,老头大概讲意大利语,小语种,没人懂。有一次老头去拍慕田峪长城。酋长背着两书包的镜头照相机爬长城,实在费劲,出的汗最后都变成黑色了。这样的时候,他也没有沮丧过。但现在,酋长贱卖了自己的画作,换了酒来喝——看起来真是不开心呢。
娜娜喜欢安慰这些艺术家们。他们多数是容易受伤的,敏感自尊,时常自怨自艾。娜娜觉得,他们更像小孩子,或者某种小宠物,一些称赞他们的好话,便很容易让他们开怀。
可是,娜娜的称赞对酋长没有用处。酋长说要去找小姐。
娜娜吓坏了,她问他,你说的小姐,是不是那样的小姐?
还能是什么小姐啊。酋长连脾气都不好起来。
乔远在旁边听不下去了,娜娜是他的女孩,凭什么被酋长呵斥,哪怕他的确懊丧,也不该这样无礼。于是乔远过去把娜娜拉到一边来,娜娜听话地在小向有白色小花的蓝色床单上坐下。
乔远从酋长的床上捡起一个空酒瓶,倒过来,几滴残存的白酒沿着瓶壁缓慢下落。乔远盯着那酒滴的轨迹看,看了一会儿发现不对,透过二锅头透明的酒瓶,他看见酋长脸上的眼泪,大颗大颗地,也这样缓缓地,落下来了。
连乔远也吓住了,没人见酋长哭过。谁见鲁智深哭过呢?而鲁智深哭的时候,才真正动人心魄。酋长曾经帮娜娜追小偷,小偷抢了娜娜的提包,娜娜喊起来。酋长刚好在,便一路绝尘飞奔过去。他奔跑起来并不慢,身手也依然是敏捷的。小偷碰翻了路边的自行车,一排自行车像多米诺骨牌般倒下去。酋长来不及停下,被倒地的自行车绊倒在地。膝盖和下嘴唇都在流血,大概是被自行车上什么零部件刺破了。但酋长还是追上了小偷。在给娜娜还手提包的时候,他在手提包上留下了一些带血迹的指纹。那次之后,娜娜觉得酋长真是英勇,是“真的男人”。
可是,酋长现在哭了。
“哭什么啊?是因为找不到小姐吗?”乔远开着玩笑。
酋长抹了抹脸,又随意地在床单上擦了擦手,很快恢复了平日的样子。他说,不找啦不找啦,等我回我的部落,要多少女人就有多少女人。
乔远笑起来,想起酋长终究是酋长,怎么会像艺术区其他人——比如小向——那样婆婆妈妈呢。
“想家了?”乔远问。
“想女人了。”酋长倒是直言。
那天傍晚,喝醉的酋长在艺术区内四处闲逛,人们后来知道,是小向找女朋友了,他们准备在那有白色小花的浅蓝床单上亲热,酋长只得回避。没人去揣摩酋长的心事,这样的事在艺术区本就是平常的。酋长四处坐坐,抽支烟,又要茶来喝。什么茶都行,酋长不挑剔。天真正黑下来的时候,酋长便回去了。
酋长没有女朋友,不是现在没有,是从来没有过。起初有人还想给酋长介绍一些女孩认识,毕竟艺术区从来不缺慕名而来的姑娘。很多年以前,艺术家们把那些追随摇滚乐队四处流浪的女乐迷们,称为“骨肉皮”,是英文Groupie的简称。骨肉皮们和摇滚乐队成员们终日厮混,也为他们提供艺术灵感,自己并不搞艺术。艺术区也有类似这样的“骨肉皮”,她们比当年那些女孩们更多样。艺术家们宠爱她们,却又不真的爱上她们。她们是艺术区的骨,艺术区的肉,艺术区的皮,骨肉皮——他们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