酋长倒是不让女孩们讨厌。他胡子头发杂乱丛生的样子,很符合女孩心中对画家的想象。她们不喜欢于一龙这种画家,干净的衬衣、金边的眼镜,一板一眼地讲着话。如果不是于一龙手里的钱,她们谁也不会理会他的。倒是酋长,女孩们在很多次的聚会痛饮之后,都会抱住他圆乎乎的肚子。她们号称那是一个温暖柔软的肚子,像妈妈一样,适合用来当枕头。酋长倒也大方,让女孩们轮流拿自己的肚子当枕头。她们喝醉的时候睡在酋长的肚子上,醒来又依偎在于一龙的怀抱。没有一个女孩对酋长有想法,就想酋长对她们中任何一个都没想法一样。
渐渐地,人们也习惯了酋长没有女朋友的状态,不再有人费心为他介绍了。何况酋长在艺术区年头也长了起来,该认识的女孩都认识了,却从没真正有过一个女朋友。这就像长年摆在超市货架上的东西,一年卖不出去,往后便再也不会卖出去了。这样的比喻是小向说的。他说完后,大概意识到这话很不厚道——他和酋长一样,工作室里摆满了卖不出去的画,以至于天长日久,工作室越来越拥挤。偏偏两人的艺术创作成果,都是很占地方的版画和油画。于是酋长便把自己的画重重叠叠地堆到一起,小向的画仍然四平八稳地挂在墙上。酋长给小向腾出了更多的空间。酋长总是厚道的。小向于是又补充说道,“其实酋长一个人过得挺好的,他不需要骨肉皮,他部落里的女孩,可是任他挑的。”
小向说完又埋头沉思,心事万端的样子,因为他的女朋友已经离开他了,骨肉皮是需要用钱养的。他和酋长一样,都没有养骨肉皮的本钱。这样倒也好,他依然和酋长住同一间卧室,不再需要在对方不方便的时候出门回避片刻。当然,小向和酋长住在一起还有别的好处,酋长帮他交房租,很多次。
可是酋长哪里来的钱?
小向说是部落里寄来的。酋长在北京多年,部落里的家人一直在供养他。小向不无羡慕。大家却觉得小向未免无情了些。这些人二三十岁,用家里的钱这种事,只会让所有人不齿。但那是酋长啊!小向强调着。“我家很穷,三代渔民,好不容易出了我这么一个大学生。如果我家也是酋长……”小向没再说下去。人们却都开始想入非非起来——如果我家也是酋长这样的世家,生活该是会不一样的吧!
酋长依然宽和应对众人的想象。他提醒大家,他跟所有人,也没有太多区别呀!他说上大学在食堂打饭的时候,他也是要仔细看看每样菜的价格的。那时他觉得毕业之后,一切都会好起来的。现在才知道,原来有个可以算计菜价的食堂每天吃饭,才是最好的时候啊!
“你还可以回去做酋长的嘛!”于一龙说道,他不喜欢酋长诉苦。“我们都有过吃不上饭的时候。”于一龙这话倒是真的,在他拥有现在的小名气之前,他在艺术区还过得不如酋长呢!
酋长只是默默地离开了,面带佛一般的笑容。听说酋长其实是很刻苦的,只是方向不正确。他大学学油画的时候,老师让他学习列宾。现在,谁还会喜欢列宾那样的风格呢?但酋长不愿意尝试别的,他仔仔细细地画自己的画,像在部落里仔仔细细地照顾自己的子民。那些画,如今都是他的子民。面对子民,他拥有酋长的傲慢。任何意见他都是可以忽略的。所以他一直画着那些倒悬的山峰,重重叠叠、迷障重重,让那些强迫症患者总忍不住想从中画出一条通往山外的道路来。艺术需要酋长这样的自信,可是艺术市场又不需要。这真难办。
转眼就到秋天,闲处光阴易过。这个夏天烦闷炎热,所有人都提不起兴致来。月饼和大闸蟹上市的时候,大家终于打起精神来。再聚在一起的时候,不免说些“一年又要过完了”这种让人垂头丧气的话。
酋长在夏天里又胖了些、黑了些,他的创作没什么进展,这已经没什么好说的了,反正他是要离开的。秋天过去,春节之前,酋长就必须回南方了。
他们后来没去南方的部落,而是去草原了。坝上草原离北京不远,秋天正是去草原的季节。“去草原玩儿一次,给酋长送行。”这主意是小向说的,他身边现在又有了一个新的女孩,大家都没见过的,不知道该不该算是那种长年混迹艺术区的“骨肉皮”。她或许比“骨肉皮”更开放一些,身上巨大的T恤上写着同样巨大的字母——Fuck me.她一开口,人们听出来是东北口音。她和小向像两块扯不开的橡皮糖一般依偎在一起,她是其中更大更黏的那块橡皮糖。人们都感觉古怪。
再看酋长,他说也想去草原,去骑马。他离开部落之后,可是再也没有骑过马了。
几辆车一起出发了,就在他们这样商议之后的第二天早上。一路上,乔远和娜娜都听着小向和他的东北女孩讲草原上的事,肥美的烤羊、大碗的烧酒、奔驰的马群,他们预感这是一次极好的旅行。小向不是浙江舟山人吗?他又没有去过草原。但是,“我可以想象,我是画家啊。”小向得意地讲。这一次,他把身体蜷缩在汽车后座上,像一个问号。
酋长对这趟旅行表现得很激动,但又时不时表示出歉意。他们在高速休息站抽烟,酋长给每个人递上一支烟的时候都说,“很不好意思,让大家都陪我出来。”
乔远觉得他太客气了些,于是把话题转向小向的东北女朋友。乔远始终觉得,去草原的想法,是那个女孩的,她自己想去,然后鼓动了小向。
酋长没说是,也没说不是。他说小向也不容易。在艺术区,他们谁又容易呢?乔远说起那女孩,似乎不懂艺术,也不喜欢艺术,吃饭的时候会把烟头和用过的餐巾纸随手丢在地上,“小向这么爱干净的人,怎么忍受呢?奇怪。”乔远随口说。
酋长却说,“她也有她可爱的地方。”
娜娜悄声告诉乔远:原来先认识这女孩的,不是小向,是酋长。她姓何,姑且就叫她小何好了。酋长在给胖老头当摄影助理的工作中认识她的。小何是茶水工。
小何看上去对酋长也不错,她还帮他洗衣服呢!娜娜神秘地说。
可是,小何不是小向的女朋友吗?这三人的关系太复杂,乔远觉得这是不宜深究的事。“酋长反正是要回南方部落的呀!”娜娜这样劝着乔远。酋长是终究会离开的,所以倒不如独身一人走,干干净净。
“小何倒是挺委屈的呢!”娜娜说。
“就是啊,既然喜欢,管那么多呢!”乔远不太想讨论下去了。
去坝上的路比他们想象中要远一些。临近黄昏时分,夕阳在汽车后车窗上镀上一层暧昧的玫瑰色的光。他们隐约可以看见道路两侧相似的招牌,丑陋的红色油漆字都写着差不多的内容:骑马、住宿、烤全羊、射箭……这些简陋的招牌,就像那种太急切的妓女,招摇热情,反而让他们失了兴致。一天的路程后,大家不再如出发时一般兴奋,他们一直轮流开车,在车上讨论太空人或者冰川纪这种遥不可及的话题。
但他们总算看见草原了,还有马,多数是棕色的马,三五匹或七八匹,都静悄悄地待在一起,有时它们轻轻把马头碰在一起,进行着微妙的倾诉。夕阳让草原泛出光泽。斑驳的深浅不一的草色,犹如水彩画上晕染的色块。
车在路边停下来了。酋长坐在于一龙的别克车上,别克车一直开在最前面。
酋长说随便找一家吧,这些做旅游的地方,看上去都差不多。他们也许已经不是牧民了吧。
“兼做旅游。跟我们一样。”乔远跟在他们后面,停了车。下车的时候,他说。自从艺术区的游客多起来之后,他们都时常这样自嘲——我们画画,兼做旅游。大家疲倦地笑起来。后面还有两辆车,但现在还没到。他们往路的南方看过去,硕大的太阳让视线模糊,什么也看不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