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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献给艾米丽的一朵玫瑰花(2)

起初,看到艾米丽小姐终于动心,大家都很欣慰,因为妇女们都说:“格里尔森家的人当然不会看上个北方佬,况且还是个打零工的。”但也有些上了年纪的人说,不管再怎么悲伤,一位真正的贵族小姐也不会忘记自己的“贵人品德”——尽管嘴上并不这么叫。“可怜的艾米丽。她的亲属应该前来照应才是啊。”她在阿拉巴马还有些亲戚;然而数年前,她父亲因为疯老太太怀亚特的财产问题与他们闹翻,两家自此断绝了往来。甚至连她父亲的葬礼他们也没来参加。

老人们一说起“可怜的艾米丽,”大家就议论开了。“你真觉得是这样吗?”他们彼此议论道。“当然啦,不然还能怎样……”他们总是这样捂着嘴轻声议论。周日下午,当轻快的马蹄声“嘚嘚”响过,落下的百叶窗遮住午后的阳光,丝帘的窸窣声依稀可辨:“可怜的艾米丽。”

即使大家都确信她已是家道没落,她的头依然扬得高高的,仿佛比以往任何时候都需要大家认可她作为格里尔森家族最后一丝血脉的尊贵地位;仿佛她正需要这样与世俗接触来确认自己超凡脱俗。比如上次她买砒霜老鼠药,当时她的两个堂姊妹正好前来探望。而在此一年前,大家就已经开始议论“可怜的艾米丽”了。

“我想买些毒药,”她对药剂师说。当时她已年过三十,但依然十分苗条,只是比以往更加消瘦了。那双眼睛也是冷酷高傲,脸上太阳穴和眼窝处的肉紧绷着,和你想象中的灯塔看守一个样。“我想买点毒药,”她说。

“好的,艾米丽小姐。您要哪种?要灭老鼠那种?我推荐——”

“我要这里药力最强的,管它是哪种。”

药剂师说了好几种。“它们连大象都能毒死。可您想要——”

“砒霜,”艾米丽小姐说,“砒霜够毒吗?”

“砒……砒霜?好的,小姐。可您要——”

“我就要砒霜。”

药剂师低头望着她。她也回看过去,身体立得笔直,那张脸宛如一面拉展了的旗子。“哦,当然,”药剂师说。“如果您要的话,当然有。但根据法律规定,您得说明买去作何用途。”

艾米丽小姐只是直直地瞪着他,脑袋向后微倾,为的是可以直视对方的双眼,直到他将目光移开,然后转身将毒药包好。送货的黑人小伙把包好的毒药拿给她,药剂师却没再现身。她回家打开包裹,盒子上的骷髅骨架标记下写着:“灭鼠用。”

于是到了第二天,大家都说:“她要自杀了。”还说这样最好。起初看到她跟霍默尔·巴隆在一起时,大家都说:“她肯定会嫁给他。”然后又说:“她还得说服他呢。”因为霍默尔自己都说,他喜欢跟男人打交道,大家也都知道他和年轻小伙一道在麋鹿俱乐部喝酒——还说自己无意结婚。到了后来,周日下午眼见他们乘着光鲜的马车经过,艾米丽小姐高扬着头,霍默尔·巴隆歪戴着帽子,嘴里还叼着雪茄,戴着黄手套的手握着缰绳和马鞭,大家都不禁在百叶窗后感叹:“可怜的艾米丽。”

之后有些妇人开始议论,说这真是让镇上蒙羞,也给年轻人立下了坏榜样。男人们不想插手,但妇人们终究还是迫使浸礼会牧师前去拜访——艾米丽小姐一家都属圣公会。牧师从未将那次访问经过透露半句,但也拒绝再次上门。接下来的星期天,他们再次驾车过街,而次日,牧师的夫人就致信给艾米丽小姐远在阿拉巴马的亲属。

于是,她家中再次来了亲戚,大家都静观事态发展。一开始并无任何进展,随后大家都确信他们二人即将成婚。人们了解到,艾米丽小姐去过首饰店,还订了一套男式的盥洗银具,每件上面还刻着“霍·巴”的字样。两天后又了解到,她买了全套的男装,连睡衣也包括在内,大家都说:“他们结婚了。”我们都由衷地高兴。因为那两位堂姊妹比艾米丽小姐更具有格里尔森家人的特质。

所以当街道竣工一段时间后,霍默尔·巴隆离开之时,我们一点也不觉得意外。倒是少了公开的热闹欢送,大家都不免觉得失望。不过大家都觉得他此次离开是为了迎娶艾米丽小姐做准备,或是让她有机会把那对堂姐妹打发走(此时,一个“阴谋集团”已然成形,我们都站在艾米丽小姐一边,帮她甩掉这对姊妹)。果然,又过了一周,她们真的走了。而且正如我们一直所期待的,三日后霍默尔·巴隆再次回到镇上。一日黄昏,一位邻居眼见那个黑人男仆将他迎入厨房大门。

那是我们最后一次见到霍默尔·巴隆。之后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也没人再见过艾米丽小姐。黑人男仆拎着购物篮子进进出出,可前门却总是紧闭着。偶尔可以看到她从窗前掠过,就像撒石灰那晚一样。可是近六个月来,她都没有在街上露面。大家便明白这也是预料之中;仿佛父亲的品性已经一次次令她作为女性的人生充满荆棘,而那品性是如此恶毒,如此狂暴,始终不肯消逝一般。

再次见到艾米丽小姐,她已经变胖,头发也变得灰白。之后数年中,她的头发越变越灰,直到变成椒盐般的铁灰色。直到七十四岁去世之时,那头灰发一直保持着旺盛的铁灰色,如同活跃男子的头发一般。

自从那时起,她的前门就一直紧闭,除了她四十岁前后的那六七年。那段时间她开设瓷器彩绘课,于是在楼下的一个房间布置了一个工作室,萨尔托利斯上校的同辈人纷纷将女儿和孙女送到她那里。正如周日去教堂一样,她们同样准时前来,同样精神饱满,手里同样攥着个两毛五的硬币,准备放进募集盘。与此同时,她的税务也被免除了。

后来,新一代成长为镇上的骨干与支柱,上彩绘课的学生也已长大成人。她们纷纷离开,再也没有让自家的孩子带着颜料盒、那些讨厌的画笔还有妇女杂志上剪下的图片来找艾米丽小姐学画。送走了最后一个学生,前门便从此紧闭,再也没有打开。全镇实行免费邮递后,只有艾米丽小姐拒绝在自家门前钉上金属门牌号码,也不同意设立邮箱,对他们的规劝她置若罔闻。

日复一日、月复一月、年复一年,我们眼见黑人男仆的头发变白,背变驼,依然是拎着购物篮进进出出。每年十二月,我们都给她寄去一张纳税通知单,一周后又总是原封不动地被邮局退回,无人查收。偶尔会在楼下的窗前——显然二楼已经封闭——看到她,如同壁龛中雕像的躯干,说不清她究竟是不是在看我们。就这样,她度过了一个又一个时代——尊贵,安静而乖张,无法逃避,又无法接近。

她就这样离开了人世,在满是尘埃的阴郁房屋里得了病,只有一个老态龙钟的黑人男仆侍候左右。我们甚至不知道她生了病,大家早已不再指望能从男仆那里套出什么消息。他不同任何人讲话,对艾米丽小姐恐怕也是如此,似乎嗓子由于长久没有使用,声音早已变得嘶哑刺耳。

她死在楼下的一间屋子里,所躺的是一张挂着帷幔的笨重胡桃木床。满头灰发的头枕着一只泛了黄的枕头,由于年头太长又见不到阳光,那只枕头已经发了霉。

黑人男仆在门前迎接了第一拨妇人。他将她们请进门,这些人低声细语,好奇地扫视着周遭的一切,他随即离开。男仆穿过屋子,走出后门,自此不见踪影。

两位堂姊妹也立即赶到,第二天便为她举办了葬礼,全镇的老老少少都来一睹鲜花下艾米丽小姐的遗容。棺木上方摆着她父亲的炭笔肖像画,满脸沉思。妇人们窃窃私语,议论着生死之事,而老男人们——有些还穿着洗刷整洁的同盟军制服——则在走廊上、草坪上谈论着艾米丽小姐,仿佛她是他们的同辈人,还觉得自己同她跳过舞,甚至还可能追求过她,显然是把时间推算错了。老人家经常如此。对他们而言,过去并非一条渐行渐短的路,而是一片广袤的原野,连冬天都无法将它侵蚀。只是最近的十年才如狭窄的瓶颈一般,将自己与过去阻隔开来。

我们已经知道,楼上有间屋子,四十年来无人得见,要想进去只能撬门。等艾米丽小姐得以体面地安葬后,大家才将门打开。

开门的一记猛力似乎弄得屋子里尘土飞扬。屋内布置得如婚房一般,四处弥散出淡淡的阴森之气:褪了色的玫瑰色窗帘、玫瑰色罩灯、梳妆台、一排精美的水晶器皿与银底的男士盥洗用具,然而银器已经失去了光泽,连镌刻的字母也无法辨认。众多物品中放着一件衣领和领带,仿佛刚刚取下。将它们拿起来,满是尘土的桌面还会留下一道月牙形的痕迹。椅子上摆着套装,折得整整齐齐;下面静静地躺着两只鞋还有一对被丢弃的袜子。

衣服的主人躺在床上。

我们伫立良久,低头俯视着那张血肉尽失的脸,那抹令人捉摸不透、龇牙咧嘴的笑容。显然,尸体一度呈现出拥抱的姿势。然而如今,长久的睡眠已经超越了爱情,甚至战胜了爱情的煎熬,让他变得不堪。所剩的遗骸已经在残存的睡衣里腐烂,与身下的木床黏成一摊,难以分开。而他全身以及身边的枕头上,均匀地覆盖着长年积聚下的灰尘。

接着,我们注意到遗体旁的枕头上有头枕过的痕迹。有人从上面拎起什么东西,凑近来看,那股淡淡的干呛味钻入鼻孔,那是一绺铁灰色的长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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