蚂蟥
吾乡又叫蚂蜞。学名水蛭。水田里最多。水蛭,长约寸许。雌雄同体,繁殖力极强。以人畜血液或体液为食。
起秧栽秧时,最为苦恼的就是蚂蜞。不知不觉间,它就吸在腿上,吸血不止,直到吸饱才肯滚落水中。其后,其叮咬处红肿痒痛,最易感染。
吾小时被蚂蜞叮上,不知拍腿震之,而是用手拽之,往往拽不动。
母亲下田之前用肥皂涂在腿上,这样要好一些,但在田里时间长了,不管用,蚂蜞照样叮在腿上,有时连叮好几条。蚂蜞叮人,初时并无感觉,有的部位自己看不到,要靠一起干活的人相互提醒,才能去之。
吾记得有一次母亲栽秧中午回家吃饭,脚后跟还有一条蚂蜞,被我发现了才拽下来。
蚂蜞周身有粘液,生命力顽强。用脚在地上搓之,好像都死不了。吾有时只好用烧红的火叉烙之。
吾幼时对蚂蜞深恶痛绝,不知蚂蜞还是一味良药,炮制之后,能够治疗血淤等心血管病。据说现在一公斤蚂蜞,可卖千余元。南方一些地方,人工养殖,以之发家致富矣。
世上事,利弊相生。有一利必有一弊,有一弊必有一利。蚂蜞可资一证也。
地鳖虫
只有拇指盖大小,形似鳖,常出没于老墙根、柴草堆、锅门口的灰土之中,故名地鳖虫。北方话骂人为土鳖,即指此也。地鳖虫又名土鳖。
地鳖虫有雄雌之分。雄者会飞,雌者无翅。吾幼时粗疏,似只见过不会飞的地鳖虫。整个夏天,地鳖虫都很活跃,它们在灰土上爬行,见人,则潜入土中躲藏。但速度不快,很容易捕捉。地鳖虫并不咬人,捉在手上,可以感到其爪子挠人,痒痒的,只要胆子大,不怕脏,毋虑之。
地鳖虫能卖钱,桥北供销社专门收购。似按数论价,但价钱如何,吾已忘记。
幼时,吾与堂兄曾捉过不少地鳖虫,用玻璃瓶子装起来,送到供销社换钱。换得的几角钱,有时买了连环画,有时买了棒冰或其他零食。
供销社有人用开水将地鳖虫烫死,然后烘干或晒干。
烘干的地鳖虫可以碾成粉末,让患者服用。其药性能活血散瘀,通经止痛,主治跌打损伤。
某年,邻家老伯跌了一跤,不幸骨折。郎中为他开了方子:土元末一两,日服二次,每次一钱,黄酒送服。
老伯不知土元为何物。郎中说,地鳖虫也。
蛇
少时,读柳河东之《捕蛇者说》,为之折服,“永州之野产异蛇:黑质而白章,触草木尽死;以啮人,无御之者……”开篇即气势如虹,想见其蛇,殊为可怖!
吾乡幸无此蛇,但有蟒蛇、水蛇。夏天,蟒蛇在竹园、河边、草堆出没,捕鼠、捕蟾、捕青蛙为食,有时也偷猎小鸡。吾尝在竹园里和麦田里发现蛇壳,只觉瘆人,不敢碰。胆大的伙伴,以手拎之,送到药房里,可得五分钱。药房里不叫蛇壳,叫蛇蜕。蟒蛇有时会进入人家屋里,乡人一般不加伤害,驱之即罢。吾很奇怪,当年肉食稀缺,乡人为何没有取蛇肉而食之呢?
水蛇在河里为主,河面上经常看到它游动的身影。有时也潜到河底。某次,吾钓到一条水蛇,起初以为是鳝鱼,及至抓到手里,却是条水蛇,哎哟,妈呀,立马甩出去三丈远。
水蛇、蟒蛇都是无毒的蛇,乡人往往善待之。白蛇白娘子的传说,可能就是基于此种心理。这故事居然将人蛇之恋,弄得如泣如诉。想想也是醉了。
不久,蟒蛇的好日子到头了,供销社忽然收购蟒蛇作药。于是,乡人纷纷将蟒蛇捉来,一条换几角钱。打蛇打七寸,捉蛇捉尾巴。供销社的师傅拎起蛇尾,三抖四抖,蛇即无力,下垂如绳。而后剖腹取胆,烘成蛇干,一圈一圈的,很异怪。吾每日上学放学经过,都要绕道而行。
乡人对火蛇、蝮蛇则必杀之。火蛇,土话叫作火叉练,颜色就像是烧红的火叉一样。吾疑心其学名叫作赤练蛇。蝮蛇,乡人叫作地鳖蛇,不知何故。此两种蛇,剧毒,常常躲在草堆里。拔草的人碰到了,一不小心就被咬着了,须立马送医,否则有性命之忧。有时医院太远,只能以民间偏方救之。
吾乡一老妇专治蛇伤,一旦有人被蛇咬,她即到河边采几种草叶,边走边掐,掐成草汁,敷于伤口,立竿见影。问其是何种草药,她说是祖传秘方,终不肯讲。
还有一种眼镜蛇,传说人一旦被咬,七步即死。幸而吾未曾见过。
某年,吾在吾乡看广场电影《白蛇传》,正片前居然加演一场新闻纪录片《蛇岛》,大受刺激,其中的许多镜头令人骇怖。与蛇岛相比,吾乡的这几种毒蛇,真是可以忽略不计耳。
青蛙
吾幼时没有读过格林童话,不知道青蛙王子的故事,但是知道青蛙。
青蛙,乡人称为田鸡。清明前后,天气一暖,田鸡就开始叫起来。夜深人静,蛙鸣呱呱。人近之,声稍歇;远之,复鸣如初。好之者,竟以为诗;厌之者,只觉心烦。
不久,河边、塘边、池边、渠边,一切有水的地方,几乎都可以看到蝌蚪了。蝌蚪,吾乡叫作蛤蟆乌。蝌蚪喜欢群居,一团一团的,很好捉。吾幼时,在渠边用手一捧,总能捧到几个蝌蚪。然后,将它们放到水盆里,看它们自在地游动,似乎并不知道害怕。
渠边的蝌蚪是鸭子的美食,但是鸭子哪里吃得尽蝌蚪?还是有更多的蝌蚪变成了青蛙。从蝌蚪到青蛙的突变,似乎是在一夜之间发生的。其实不然。蝌蚪渐渐长大,变成青蛙的形状,长出脚来,但还有尾巴。它依然靠尾巴在水里游动觅食,直到有一天,尾巴没了,才变成真正的青蛙。
青蛙是益虫。它捕食蚊子和各种昆虫,于庄稼和庄稼人,均善莫大焉。除了噪声烦人外,有百利无一害。辛弃疾的“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是最好的写照。
有一首《咏蛙》的七绝,同样有名。“独坐池塘如虎踞,绿杨树下养精神,春来我不先开口,哪个虫儿敢出声?”有人说是少年毛泽东所作,有人说是李世民所作。不管是谁人所作,它确有王者之气。
生活中的青蛙却并非如此。捕食害虫的青蛙一天天长大,结果却给自身带来了麻烦。吾曾经亲眼看到一条蟒蛇吞食青蛙的情景,那样子,很残忍。蛇是青蛙的天敌。造物主是安排好了的,一物降一物。它们都冬眠,几乎同时醒来,组成完美的食物链。
其实,青蛙的真正天敌是人。人们捕食青蛙,以为蛙肉鲜美。城里人还取了很奇怪的菜名,某某美人腿。看到这样的菜名,吾真不知那食客是如何下箸如何下咽的。
蟾蜍
又叫蛤蟆,癞蛤蟆,吾乡多叫癞宝。吾以为此名更形象更生动更准确。癞宝浑身长满疙瘩,当得癞字,又浑身是宝,皆可入药。不叫癞宝,叫什么?还有比癞宝更贴切的名字么?
癞宝虽癞,命却不赖。不仅地上有,居然还上了天。相传,嫦娥偷了灵药,奔月而去,结果变成了蟾蜍。蟾蜍,雅。连月亮也跟着沾光,变成了蟾宫。可能是因为月亮太远,人们看不到蟾蜍身上的癞子,忘了它就是癞宝了。
但是,地上的蟾蜍,依然是癞宝。夏日,尤其雷雨过后,癞宝常在田埂里、水渠边、乡场上爬行,是很容易捉到的。它不像青蛙那样敏捷,总是慢吞吞的。但吾幼时因其形象丑陋,不敢用手碰它。据说,它的疙瘩里能刮出白浆,人一旦沾到,就会长出癞子,怕怕。
癞宝确是有白浆的,加工成蟾酥,是难得的中药,可治多种疾病。小学四年级的那一年,祖母得了冠心病,老是觉得胃里难受。有人说要吃癞宝煮鸡蛋,一吃就好。吾和堂弟决定要为祖母做一次癞宝煮鸡蛋。
家里不敢做。吾负责在河边野炊,找来几块砖头,支起一个小钢精锅。堂弟小吾一个月,却比吾胆大,他捉了一只大癞宝,用刀剖开,去其内脏,洗净。吾从家中偷来一只鸡蛋。究竟如何煮法,二人拿不定主意,商量了半天,决定连壳一起煮。可能火烧得太猛了,锅沸以后,却听到扑的一声,蛋裂了。
祖母不敢吃癞宝肉,但是吃了鸡蛋。她对两个孙子说,肉乖乖,奶奶病好了。
乡间更有偏方,云癞宝尿可治小儿大肚子。所谓大肚子即疳积也。
某年冬,吾邻家诞出一女婴,不幸得了疳积,肚子胀得能看到青筋,命在旦夕。找来郎中,郎中说,如有癞宝尿喂她,包好。可是大冬天的,到哪里能找到癞宝呢?一家人一愁莫展。
还是女婴的外婆主意多,她用罱泥的罱子,沿河敲开薄冰,居然罱到了一只大癞宝。其时,癞宝是冬眠的,死了一般。将其捉到家里,点燃一根麦草,烘其下巴,少顷,这癞宝居然醒了,喷出一泡尿来,恰巧落在铜盆里。郎中立即用癞宝尿喂了女婴。
被癞宝尿救活的女婴,现在已为人母,乡人说起这一节,她却怎么也不肯承认是被癞宝尿救活的。
老鼠
地球上何处无鼠?有人的地方就有老鼠。人对老鼠的态度有时是矛盾的。《诗经》中有“硕鼠硕鼠,无食我黍”的呼号,显见其时人是痛恨老鼠的。但十二生肖竟以老鼠打头,过鼠年时,老鼠居然成了金鼠。有的相声甚至能列出老鼠的诸多优点,真正是匪夷所思。吾乡有一风俗,大年三十的晚上如果听到老鼠动静,不可呼之“老鼠”,而要叫“财神”!可能是想发财想疯了。动画片中的米老鼠肯定是另外一种生物,不然,怎么会那么可爱?
吾对老鼠向无好感。幼时泥墙草屋,挡不住老鼠。半夜老鼠打架,在床顶覆棚上来回奔跑,恍惚之中,声如滚雷,细听之,又吱吱有声,如窃窃私语,实在讨厌讨厌。
老鼠不停地磨牙,逮到什么咬什么,衣服、棉被、米箩、木桶……都被啃过。家中书桌的一条腿,甚至被它们啃掉了一寸多,再也摆不平了。
老鼠太脏,不仅糟蹋粮食和器物,还到处拉屎拉尿。老鼠窝臭不可闻,霉味臭味混为一体,让人掩鼻。
老鼠过街,人人喊打。老鼠有优点吗?吾还真找不到。鼠窃狗偷,鼠头獐目,鼠目寸光,鼠眉贼眼,鼠头鼠脑,没有一个好词。
为了灭鼠,人们想尽了方法,老鼠药、老鼠夹、老鼠贴,但就是无法彻底消灭老鼠。著名的毒鼠强,人沾到即死,但老鼠却能避其锋芒。作为一个物种,老鼠真是太厉害了。从这个意义上说,老鼠也有可贵之处,其生命力之顽强,令人尊敬。世界上鲜有物种能够与人抗衡的,老鼠是一个。它甚至以鼠疫给人类带来过沉重打击,乃至灭顶之灾。
老鼠的聪明或狡猾,吾是领教过的。某年,家中的风箱忽然拉不动了。打开一看,其顶端居然有一老鼠窝。老鼠窝由棉花和旧报纸做成,窝中居然有一窝小老鼠,红兮兮的,瘆人。乡谚,老鼠钻到风箱里,两头受气。这只老鼠看来不怕受气,居然将窝做到风箱里,也是绝了。家人正准备扔掉它,邻人却如获至宝,用麻油泡了,说这是一味好药,万一有人烫伤,一搽就好。
如此看来,老鼠还是有用的。现在许多生物医药实验,更是离不开老鼠。不过,以老鼠眼光看,人是太坏的东西,怎么能想出那么多办法祸害老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