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到堂屋当门前,中堂边上柜式大钟的摆线牵引着黄铜钟摆慢哒哒晃悠了一下,那通身的剔红便随之滃染一地,翻涌得整个屋子的喜色都成了旧了的绛红。陈年积怨也好,新婚席宴也罢,这一家子的事已与她无多大干系了。
她转身,扫眼望出去。台阶下一众媳妇婆子在洗刷碗碟,大师傅站在长棚下,弓着背,手缩在围裙里指挥着撤菜,呼出的白哈哈的雾气粘在他拉碴的胡髭上离不去。白昀剑和太太穿着同色淡灰白的大衣站在前门口送客。太太因不惯于这种场合而显得有些拘束,或许,她是真害怕与他站在一起。他转过来,帮她理理大衣领子,掸一掸肩,眼睛也不是在看她,却是眉眼含笑中有种威严在,只那威严之中的非笑似笑就够叫她的心噗噗跳不停了。二十年的同床而眠都不如这一下来得痛快。
鸡花走过来,招呼一声“我过去那边瞧瞧”,便逃离了离散的人群,顺着连绵的屋檐往东边来。檐下新结的冰溜溜还不很长,中午一会儿的升温也就要化了,从她耳畔滴过,带动了鬓角轻扬。一切外在都模糊了。
白昀剑是老大,他的房子是二十多年前结婚时另给他盖的,到现在也已经很旧了,但比他阿弟白安卿到底要好些。白安卿即便是娶了亲当了家也依旧住在老宅子里。孩子一天天长大,老父亲老母亲相继去世,他好像继承的不仅是这栋即将腐朽的木楼,也继承了所有名门出身的上流男人该有的一生。
两家离得并不算远,走几步就到了。
老宅正门三间,左边屋里拐角有一个楼梯。上了楼,有一条条微弱的光线穿过走廊隔断,斑驳在地面,薄薄地在卧室门口扫上一层,就止住了。卧室里窗帘大开着,可面朝北的屋子,怎么弄都还是阴暗。
“怎么还住这?”她扫视着整个屋子,冷到心坎儿里了。
白安卿正半躺在被窝里,见他阿姐来了,便笑盈盈地抽身坐起来。他中午喝了酒,又在被窝里暖了会儿,珍珠一般光亮的面上泛着一层酡红,好看得很。他揉揉眼,清清嗓子,让她坐。
鸡花就势坐到床边上,又问了一遍:“怎么不搬到谙达从前的屋子?那里多亮堂。”
“给阿香住着。她整工要个人伺候,我不得空,就叫下女陪着。咳,我也懒得挪。”
“那你就住这住一辈子啦?”鸡花蛮不屑地朝楼梯口瞥上一眼。“还是怨她。”
“谁?”
“还能有谁。要不是她,你能落得这样?也不知,这世上的老女人怎么就是见不得男人快活!”
白安卿急忙将烟头摁灭了,摆一摆面前的烟雾,道:“你也是!都过去这么多年了还记在心上。”
“我能忘吗!只要我一踏进这个院子我就忘不了当年她赶我走的情景。不管她死了多少年,只要我一想起她那死灰一样的眼神,我就……”
这种话说到这就该止住了,于是她便适时地哽咽起来。这种情绪,她是手到擒来,拿捏得极好。
“哎,也是冤家!”
她顺着他搁在被面上的手往上看。她这个阿弟才三十过半,天生一副好架子,虽不魁梧,却是男人刚好的体格,他的脸即使是在这被某种东西深深地压下来的黑屋子里依然在放光,年轻的,活力的光彩。然而,他所能做的只是将这骨架这皮囊藏好,拿出一支烟来接着抽。
“阿香,可好些了没有?”鸡花问道。
他无奈地笑一声:“这一生,恐怕也就只能是这样了。她是这样,我也是这样。”
“哎,我也就罢了,你跟大哥她竟也捉弄!这个女人真是毒哇,她自己被谙达厌恶了一辈子,她就也不叫别人好过,你看给你们找的……”
“咳咳!”白安卿急忙打断她,“我可什么都没抱怨,至于大哥,他不是挺好的嘛。”
“挺好的?亏你们还是兄弟!”
“莫非,他跟你说了什么?”
“这哪还用说啊,我把眼一瞧,什么能瞒得过我,”鸡花噘着嘴,摆摆手,否定一切似的接着道:“就大嫂子那样,大哥一辈子都瞧不上她!”
“你可千万别这么说,大嫂子嫁到咱们家这么多年实在不容易。”
“一个女人,得不到男人的爱,怎么着都完了。”
鸡花冷冷地说,白安卿听得一阵哆嗦。
鸡花哼笑一声,不再难为他,只是好轻松似的站起来,走到一面大的落地蓝镜子前,将头发放下来梳理一番。她将头绳咬在嘴里,道:“咱们兄妹三个算是折在她手里了,恨只恨她死得太早,我还来不及报复!不过,我也没太便宜她。”她突然转过脸来,拿下头绳,心血来潮地问:“你可知道谙达后半生为何对她如此厌恶?”
“为何?”
鸡花得意地说道:“从前她在咱家做丫鬟那会儿曾被老太太惩罚,把裤腿扎紧,放了一只猫进裤裆里,用竹杖抽打,猫把她的下半身抓得不成样子。”
白安卿“飕”得倒抽一口冷气,战栗不定。鸡花却猛然趴到他身上,几乎是贴着他的耳根恨恨地又补了句:“老太太是想毁了她的!”
烟蒂白燃了一大截,碎落在床上,化为齑粉。
鸡花重新站好,先是如猫发春一般长长嘶嚎一声起个音,然后衔接上猛地嚷出来大声叫屈,“我也是凑巧!那天刚好抱着一只野猫路过茅厕,谁知她刚解完大手出来,正累得虚脱。那野猫见了她便扑上去,把她吓得又滚回茅坑里。她就嘟噜在那屎堆里,不住地念叨着这件事,念叨着她如何恨老太太。她也就是为这事赶我出来的。当然,也为别的。她恨我好久了。”她又得意地一笑,回想着那情景,解恨似的铿锵着道:“就是在我被赶走那天,我把这事告诉了谙达,大概从此谙达便对她性冷淡了吧。男人女人之间还不就是这个意思,那上头有了阴影就一切都完了。”
白安卿呆了半日,吞吐着方问了句:“可是……这事难道还用你告诉谙达?他……他自己不知道?”
“咳!”鸡花拍一下掌,笑得合不拢嘴,“她呀!下半身是这样了,哪还敢给男人看呢,不过是吹了灯蒙骗他罢了。你是没看见,那天谙达撩起她的裙子,揭开了她的真面目,我的天呐!那哪里还是个女人呐!哎哟喂,啧啧,简直不能看!”
说完,她强力捂起嘴,企图维持人的面型,却还是发出老鼠一般的“叽叽”笑声。白安卿瘫靠在枕垫上,惊恐地望着她。
她盘好头发,理理褙子,又摆了摆。她下身穿一件大黑的裙子,膝前一片深蓝地马面上绣着几枝兰花。蓝镜子映现的她的身影,纤瘦而风流,阴冷又幽怨,裙底的百褶在绣花鞋上悠荡着悠荡着离开了屋子,好像她早已死去了千百年。可是,她又挺起皮包骨的头颅,好像在说所有活着的女人都还不如她。
一支烟也烧完了,呛得满屋子乌烟瘴气。
鸡花就这样挺着高傲的头颅,穿过一众觑觑打量着她的下女,又来到后院折磨另一个男人。
后院里单独有一所起脊房子,其一面就是最后边的院墙。开一扇铁窗,墙外是城心湖止处,有几丛齐窗高的芦苇荡子遮住了视线。近窗的墙根底下蔓生的水草杂乱无章,攀爬着,折断在漂浮着冰碴的湖面。
当夕阳的余烬收梢在后窗,无声寂灭,这大冷的天,两个人竟能脱光了身子,趴在窗子的铁柱子上对着正在降临的夜幕做那种事。真不是个合适的当口。铁窗下如一对囚困的野兽。
做完后,鸡花凑着铁窗,侧身倚在墙上。她的乳房和摆长的双腿画出一条优美的弧线,是与怜那笔挺的肩背相勾引的姿态。怜平躺在床上,展开着赤条条的身子,喘息未定。好像只要满足了他这一条,他就要恨着劲告诉世人他要做出轰天动地的大事来,可偏偏他的女人就是不遂了他的心!
他望去鸡花。背景里,是南都城一角的天空,可他眼里,只有鸡花。他渐渐看不大清她了,也才发现,他们都已置身黑暗。他逃来这儿,是为见识繁华的。
“孩子在家都还好吧?”
“你也知道你还有孩子!”
鸡花竟早已悄悄地哽咽起来了。这情绪来得太过突兀,弄得怜一时竟无所措。
她又乘胜追击可怜兮兮地哭道:“你不在家,咱们娘仨儿过得是什么日子!阿音整天失魂落魄,小金想你想得睡不着觉!”
“小金?哼,他不是还有个谙达嘛。”
鸡花一把抓起枕头扔向怜,继而披头散发地扑上去胡乱捶打起他。
从前老太太还在的时候,常接一个小男孩过来玩儿,是老太太的远房,烟村王府里的,叫安珕。
安珕与鸡花是打小的情谊了,老太太也有心配成佳偶,只是有人嫉妒,从中作梗,后来为那野猫一事趁早将鸡花赶出了家门,再不让她见他。就这样,一直到了该成婚的年纪,鸡花也任由她们处置,但只一条,就是一定要嫁到烟村去。
怜是不知道这码子事的,只当鸡花与安珕是一般故人,甚至因为这层关系还让小金认了安珕作谙达。直到有一天,也不知怎的,怜在王府的酒席上喝多了,出来透个气,却恰巧撞见鸡花与安珕两个人厮磨在一起。这个怪异的男人啊,事后他说他当时是为了照顾所有人的体面才没有当场拆穿,只是回到席上继续灌醉自己。就是这样一个糊里糊涂的撞见和莫名其妙的隐忍,让这件私情永远成谜,任鸡花如何否认,他都只是死心地摆摆手打断,“都过去啦,孩子也这么大啦”。
“你他娘的就是个神经病!”鸡花咬啮着他的肩胛恨道。
“哎呀,都过去啦……”他又道。
鸡花一把抓过他的脸,又开始抽泣起来,“都过去了你怎么不回来!你还是不信我,我这辈子是怎么也洗不清啦!我白鸡花这辈子算是折在你手里啦!”她不甘心,又胡乱捶打起他,“你就是个神经病!”
他们都做了这性的奴隶,却也只有这一味良药,维系着彼此,再走一步,试试看。
当晚,一众宾客散尽后,族里的女眷们都围在楼上送别雪林子,鸡花也攀了上来。
“姑姑。”雪林子摆下脚踏,碎着步子去迎她。
屋里掌着明灯,暖黄的火焰光泛在雪林子绯红的面上,迷蒙醉人。
看见她,她就像看见了自己,想起为丫头时的点滴。
“在家里是孩子,到了那边人家就把你当大人看了,说话、做事都得掂量着,不懂的多问问长辈。”
“晓得了,姑姑。”
雪林子扶着她送到自己的座上,自己就站在她身旁。
四下里围的都是女人。华兰坐在床头边上的一个案前,一件件给大家展示嫁妆,然后装箱。
“这就是套的被子吗?”鸡花指着一个长几问道。
“是的。两床八两的,两床六两的,两床二两的,一两、一两半的各一床。”
“也只有你心最细。”
“别人做的被子怕他们盖不惯。”
“……本来应该是要我套的。”鸡花拍着雪林子的手,满怀歉疚。
雪林子宽慰道:“姑姑千万别放在心上。烟村离得远,过来一趟本就不容易,又得照顾弟弟妹妹。”
“唉,没把两个孩子带来我是真怪你。”华兰叹道。
“他们也大了,不方便再见人了。”
“小金,该有……”
“刚满十三。”
“哎哟,十三岁了都!上回带他来牙还没长齐呢。我记得他见到什么猫啊狗儿的都怕得要死。”华兰用衣袖遮着鼻尖笑道。
“是。到底是乡下孩子。”
“咦,可别这么说,老金家到底是……”
“是什么呀是,”人群中突然冒出来一个尖利的女声打断了话,“你还不赶紧拾掇。”
这人是只妖。
她呵斥一句华兰,又白了鸡花一眼,而后仍旧瘫在床边上,手肘撑在床上,身子压下去,活脱脱一个没沾过男人荤气的发情少女。
鸡花是不招人喜欢的,众人向来是不搭她的腔,可这下突然静下来,倒反显得妖多招人嫌似的。妖自知没了脸,起身要走,临了却瞥见鸡花在那得意地偷笑,这可气坏了她!随势将踢出去的步子转了过来。依她的功力,也该是圆睁着眼,质疑的神气,快言快语地开骂。可当她走到鸡花面前时,还是收住了,悠然地挑一下眼,讥讽地嘲笑道:“姑姑这些年没过来,今儿见着了姑父,可没少快活吧。”
华兰忙站起来斥了她一句。只是这样的话,人群中竟还有人笑出声来!
鸡花是知道这女人的厉害的,与那老女人一起把控着白家,压得男人们喘不过气,现在老的死了,小的就接茬上来了。只是没料到她竟如此放肆,这可是她亲姐姐的大喜日子。
“你下去吧。”雪林子冷冷地嫌道。
妖没尽兴,只是无奈,歪笑一声就要走。她早预谋,鸡花难得进城一趟,不给她点颜色,时常提溜着她,怕她又在那村里称起王来。妖继承了她祖母的使命,生来就是要给鸡花这样的人教训,而每一个众人都是未成形的妖。
其实这事就这么也就完了,可鸡花是什么人物,与她母亲尚斗了一辈子不服输,如今怎肯轻易就在一个小丫头面前没了脸。众人是怎么看她的,她心知肚明,说她浪荡、算计,好像凭一张美貌惹得全天下的男人都不安分。她不是要跟妖斗,她是要让众人看到,她这么多年是怎么活过来的!
她叫住妖。
“这么多年,我一个男人也没碰过,我就是要你们都看清楚,我白鸡花离了男人照样活!”
“谁知道呀。”
“就是就是。”
“你如何证明?”
一直缄默的女人们突然纷纷嚷道。
鸡花怒了,“证明证明!你们这群猪脑子就知道跟我要证明!我无法证明,既生得这般貌美,就算我躲到棺材里,你们都还是怀疑我与男人有染!”她气得哽咽住了,“哪天惹急了,我就敞开门来做生意!”
众人鄙夷着她,骂道:“果然骚货!”
“有本事吸住你们家男人!自己不争气!”
“还要我们怎么样!我整天扒光了身子在他面前晃悠,他就是不干我!还要我怎样!”
她们也委屈得大哭起来。
雪林子是实在听不得这些臊话,趴在椅衬子上抱头抽泣起来。
“这是我女儿的好日子,你们的事到别处说去!”华兰出来制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