弱症之病已近二十年,我从听不得偶然的声响。却总是会从哪片旷野里偶一传来鞭炮声,或高空响起烟花的爆炸。那被新生的冷空气压制的哀号,匍匐着席卷而来,我的心整个落空了,慌了。也才刚开始显冷,身子就日渐酸沉不济,大便也止不住地喷薄而发,到了霜降那日,已无物遗泄。我瘫在榻上一动不能动,张大了嘴,呼吸着风。气流充进腹中鼓胀起来,一日一日地凸显。
我怀孕了。
“他怀孕了!他竟然……他怎么……他……哎哟!我的老天爷!”
镂空雕花的桥下,大河水淙淙流淌。水中澄莹闪烁的我的倒影伸手上来,我们最后一次十指交扣。
“把他给我抓上来!”
女人们认定我与男人有染,纷纷从黑暗中逼杀过来,高高低低的眼睛恐怖极了。上天开来一束月光,我舞蹈着,扭曲着,在月光下惊艳,每一次旋转都与人无关。
我被关进了东屋,岛上四面环湖没有出路。她们派来一个长着野兽皮一样双下巴的老女佣服侍我。她知道我身份尊贵,忍下怒火;我怀着孩子不能动她,可也得端着架子,莫失了仙旆气度。她骂我是禽是兽是枭是獍;我刻意耷下眼来低低地抛给她,然后一个白眼从她那短粗的也能叫做身体的东西上挑上去,“去,天冷了,把那树上的鸟儿请到屋里来。”
好的,她就找来一根长长的竹竿稀里糊涂地将那鸟窝捣掉了。鸟儿“砉”得一声翂翂飞走,连那古槐最后的叶子也遭了难,凄凄怜怜地落了一时半刻。这是有多大的力量啊!这是有多深的仇恨呢?鸟儿都已飞走,而我将在此永久拘留。
“阿哥,雪季要来了,把那扇烟蓝色厚窗帘挂上吧。”
他下了床,兜着嘴走过来,靠到窗台上,大张起双臂。
“呣?这是做什么?”
他倒疑惑地摇了一下脑袋,反问道:“你不是说要把我挂上去吗?”
我先是疑在那,后恍悟过来他外面罩着的正是一件烟蓝地圆领袍衫,欢喜得手舞足蹈地抃踊起来。
君哥儿从楼上下了来,道:“朵岛沧应该快到了,我去迎迎他。下着雪,不方便。”
我们这才注意到窗外竟已经飘起了雪,只是天已经开始暗了,天色与雪糊弄到一起,灰蒙蒙一片,不知雪有多大。
我们跟着君哥儿走到门口。我伸手接住一片雪,那雪花还带着刚出世的温度,落到手心立刻就化了。
他拉过我的手,一面将雪水抹去,一面嘱咐君哥儿道:“路上小心些。”
“海面冰很厚,不碍事儿的。”
“还是叫阿哥陪你一起去吧。”
“不用,我去去就回。”
说着,人就已经不见了。我和阿哥站在门口,望着他消失的方向。虽然什么都看不清了,但我们知道,这天地正被一场声势浩大的雪笼罩着。屋里亮着明黄的灯,蒙灰的天压下来。小楼卑庳,却是心的归宿。
“进来吧。”他道。
“把酒暖上,等他们来了就可以吃了。”
他把炉子挪到榻前,我们裹到一张毯子里等他们。我们脸贴着脸,一起望着那炉火的光亮,脸上心上都是暖的。
“表哥好一阵儿没过来了,这次来正好赶上这场大雪,就留他多住几天吧。或许,君哥儿还能在岛上再抓到一只兔子什么的。”
“嗯,你看着办吧。”
他声音嘟囔,我捧起他的脸,见他已倦意袭来。
“别睡,再坚持一会儿,他们就快回来了。”
他躺下去,趴在我大腿上。“你给我捶捶背我就不困了。”
“骗人,”我笑出来,“那样就更快睡着了。”
“哎呀,你就给我捶捶吧,好阿弟,快点,”他抓起我的手放到他背上去,“等他们回来了再叫醒我就是了。”
炉火旺盛地燃烧着,在黑暗中吞吐着火舌,像一具被焚毁的尸体,在弥留之际,苦于挣扎。
酒香渐渐浓烈起来,我打个喷嚏,他竟毫无反应。
“你睡着了么?”
他果真已经睡着了。我本想叫醒他,但又窃喜,悄悄放下他,拿上一件披风,自己一个人走了出去。
夜已深透了,天又亮起来。雪下得很大,拥挤不堪,吵吵闹闹,落在阔大的冰海。
我小心翼翼踩上去,想起与他在海上滑冰的画面,日光下他的笑靥光彩夺目。我转身,望向小楼一眼。就让他在那熊熊燃烧的炉火旁安睡吧,愿温暖永远。
“你竟然敢逃!”老女佣从那黑暗中举着火把嚎叫起来。
来不及了!我慌乱地跑起来,却失脚滑倒,挣扎着再起,就从身后传来冰被斧子砸裂的声音,越来越快,越来越响。刹那,整片海面都齐齐“哧啦”一声碎裂。
火把的光引燃了小楼檐下满排的红纱宫灯,我泡在冰冷的浴池里,头枕在臂弯,臂弯搭在石地,传递那极寒之气。女人们已登上小岛,团团包围住东屋,只等着我若诞下凡胎,即时扑上来活剥了我。
干粉匀面,长眉入鬓,眼尾抹花彩。我用最精致的妆容来迎接所有人的尴尬和所有人的恶果。
孩子,我是你谙达,你听见吗?
你就叫小太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