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玛!”妖道,“就是要说给阿姐听听,叫她见识见识这个女人有多淫荡。阿姐这样没见过世面的,赶明儿哪有本事驯服男人,像江童戈那样的美男子一准被姑姑这样的骚货给勾走!”
鸡花捂起脸号啕起来:“我难道就那么贱么!我到底勾引谁了惹这一身骚!”
“祖母临终交代我了,说姑姑你生来就带骚,叫我一定要好好收拾你!”
鸡花委屈地将脸扭作一团,还未再说什么,妖又猛然吼道:“跪下!”一圈的女人们随即逼围过来。
她自知回来这一趟要受娘家人欺辱,她预备好接受这一切,只要能把怜带回家,两个孩子不能没有谙达。她自己这一生是逃不过这命了,可她绝不能让孩子受人欺负。她望着这群如鬼魅的女人们,她不知道她们要如何惩罚她,可她要冲出去,把怜带回家!
她装出气势来,一蹬脚跳到床上去,哭天喊地地叫道:“你们到底想怎样!”
就在这一刻,她的话音一落地,妖的一记耳光就响亮地打在了她那颔憔悴的脸上。她沉重地摔到床上去,又弹了两下。是刚时兴的钢丝床,粉红色棉被厚厚蓬起,床上铺展着雪林子的凤冠霞帔,宽袖镶领排穗褂配绦带摆荷裙,满绣百鸟百花纹,一双绣花鞋,一顶垂红玉珠金凤半月冠,一串沉香念珠并一串红玛瑙朝珠。她侧着脸,正好望见墙上挂着的雪林子的结婚画片,柳亸花娇的小姐,眉清目秀的少爷。
她还是想起安珕,愿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一阵寒意袭来,夜已深了。
朝暾破晓,还是一样的寒冷。他打个哆嗦,就醒了。
没有哪一个孩子会在五岁的时候想到死亡,可他会。八年了,在突然醒来的晨昏,甚至在最欢愉的间隙,他也能骤然想到死亡,触摸到那无形的威胁,那潜藏在空气背后无影的冰冷。他想到的不是自己,他害怕的是某一天母亲突然就不在了,是最纯粹地爱惜这个人,完全没有私心。哪怕她在他看不见的地方,他要她好好活着。他从未将这种死亡的恐惧告诉过任何人,即便是母亲,也会觉得这孩子傻吧。可是多么傻又多么可爱。
他叫醒阿姐。寒冷的清晨,两个小小人在院子里打水、喂猪、扇炉子,直到晨雾褪去,天亮起来,院子外面有过路的行人招呼声,新的一天就这样开始了。只是他们不会知道,此时,母亲正在另一个遥远的地方受人欺辱,那罪名与他们童真的世界毫无干系。
阿音用袖窿扫来一把早开的红梅花,金尚用勺子从水壶里取出煮熟的鸡蛋,捧起来又烫了几回手,在板凳上磕一下,剥掉壳,就着红梅吃了。
天冷了,阿音穿一件蒙灰的缎面裙子,里面衬着夹棉的单衣,外面罩一件藕荷色坎肩。虽这样,她还是显得过于单薄。
她飞到花池边上,展开双臂转动起来,一张长鹅蛋脸惨淡地陷在飘飞的长发里,水月皎面,睆目碧。忽而,灵动;忽而,静止。她将侧脸伸出去,她将双手背身后,缓缓地,舒展。每一步姿态都是一句吟哦。
金尚看着,觉得她美得过于哀伤了。他转身,默默地进了屋子。
他和阿音住在东边的耳房,同睡一张床。他们的卧室在外面,里间并不住人,只作练功房。
金尚推开练功房的门,光才照见架着的一口棺材,很快,就又关上了。他摸索着爬上棺材,半屈着膝,展开双臂,点起指尖,闭眼,摆定。
天狼绕着棺材奔跑起来,越来越快,那屋子就一点点透亮起来,那音响就一点点刮剌起来,那风就一点点撕扯起来,直至冲破这现世,一切又再安静下来,安静得如同没有外在的世界,他所能感受到的只有自身。他听见自己的一呼一吸,听见每一步舞蹈带动血液流淌的音乐,听见骨骼舒展发出的呢喃。他感知到生长,感知到生命,一种说不出道不明的感动,一种看不见摸不着的美丽萦绕在他的周身。
突然,传来叮零零的敲门声。他收住,走下棺材去开了门。
只见君哥儿一只手撑在门框上,一只手在金尚打开门的瞬时顺势刮了一下他的鼻尖。
“你呀,昨晚我来接你怎么不出来?”
“没听见你来呀。”
“你难道没听见鸟叫了大半夜?”
金尚想着,笑道:“原来那是你呀,怎么不叫门呢?”
“我哪敢啊,爷达要是知道我半夜拐了你出来,还不把我给打死。”
“那你还来。”
金尚说着,出了屋子。君哥儿也就跟着出来了,边走边道:“我今天来是过了明路的,谙达叫你过去一趟。”
金尚问是什么事,君哥儿只说去了便知道。于是,兄弟俩回了老爷子,上了马车往村西边去了。
除去两个姑姑,金尚的几个叔伯里只有大伯家住得最远,其他几房都挨着老爷子住,哥儿姐妹们也得一处伴着,然而他却总觉得与大伯和君哥儿最亲近。爷达老朽了,家族里的事都已交由大伯处理。他二伯死得早,留下二娘和两个堂姐,家里没个男人,所以大伯就叫君哥儿时常过来照应着。君哥儿整日见着倒也不觉得什么,只有大伯,好像一个人在那寂静的村庄尽头默默承受着什么,叫人心里蛮不是滋味。
马车顺着一道斜坡下来后,再顺着一条枯苇林子走到头就到了。是一栋隐匿在大片芦苇丛中面朝大河的老房子,青瓦灰墙,二进院。门前有一个石码,时常有来往的小船停泊。一个老婆子在石码边洗衣服,俩人都没看见,径直进了屋。
尽庐在小佛堂里打坐,听见声音便出了来,见了金尚关切着问他吃过早饭了没有,又问他阿玛多久才回来。
尽庐是一个生得儒雅的男人,轮廓圆润,雍而不肥,声音沉稳清亮,一举一动皆有分寸。他将手轻轻搭在金尚肩上,给人恰好的亲和,一路谈笑着将哥俩儿引到了卧房。
君哥儿往榻上一靠,将一双黑布鞋甩掉就要睡一会回笼觉,咕哝道:“困死了。”
金尚走过去要拉他起来。“都什么天了还这样睡,受了凉看你央谁伺候你。”
“哎哟,不是我吹,你从小到大看我病过没?”
说完,他又躺下了。
“再好的身子也经不起这样折腾。自己不爱惜,别又连累大伯操心。”
“别管那痞孩子了。”尽庐拉过金尚,让他坐。
金尚坐定,尽庐从墙角的一个大衣柜上头取来一个箱子。打开,里面是一匹五彩夹金线的妆花缎子。用色、纹样、质地,皆是平日从不曾见的。
金尚瞧着,好喜欢。
“这是给谁的?”
“你……你拿着这个,让你爷达带去给你……给你……阿敏姑姑。”
说到这,金尚默契地与君哥儿对上一眼,君哥儿敏捷地挺身起来,走过来也拿起那料子看着。
“阿敏姑姑……”
“阿敏她……”
尽庐说不下去,只坐下来,哀叹着气。金尚只知道阿敏姑姑的事是家族里、村子里所有人的忌讳,爷达尤其叫瞒着他。
各人杵了一会子,尽庐罢道:“君哥儿啊,你领着你阿弟,过去你爷达那边,就说我说的,”他看去金尚,又叹了一口气,“叫他跟着去吧。”
尽庐将他二人送至门口。起了风,他的衣衫飞扬起来。“好孩子,都交给你了。”说罢,风一疾,将他拉回到屋里深处,门“咣当”一声猛关上。
分了手,两人按原路返回村里,过来老爷子这边,说明了原委。
金老爷子虽已年迈,但身体还算硬朗,留着一条白花花的长辫子,道骨仙风,虽难免有了些褐斑,却是洁面修眉,连胡髭也不留有。他本盘坐在窗边的一个榻上修身养性,闻得他二人此话,便敛容屏息,愈加显得威严尊贵。
他自沉吟半日,捧着金尚的脸瞧了又瞧,拿不定主意。
他在心里是早拿定了主意的。可现在真要推金尚出去,他还是落落不忍。他心爱的小孙子才只有十三岁,是那般天真,那般纯净。
他终究牵起金尚的小手,决心为他推开这扇黑暗之门。
山谷的远处是春山的南面崖壁,山势嵯峨。正午的日光照射在崖壁上反射出一面巨大的光彩,然而山谷里仍旧是一片死寂,只有那顺着山谷倾斜下去的大片荒芜的草甸在风中倏动。深处有一口大的枯井,井上架着一只小船,由两名卫士把守着。爷仨儿上了船,守卫便缓缓将船放下了。
一到井底,三人都同时感到一股极寒的阴气逼进身体里,君哥儿吹亮一支蜡烛,攥紧金尚的手跟着老爷子往不知前路的深处走去。
“谁?”
突然,从那黑暗深处传来一个飘零的女声。
老爷子顿时哽咽住了,道:“是我。”
“谙达?!”
随着一阵汩汩的趟水声弥漫开来,从那黑暗中突然伸过来一只纤细的手臂。君哥儿举起蜡烛,照见一个披散着长发的女人,那张脸惨白而绝艳,满眼噙泪。
金尚被她的美惊得一跳,更主要的是他发现这个女人与他阿姐美得何其相似!心悸过后,他陷入长久的惶恐。
阿敏将他们引至洞中,便从君哥儿手里接过蜡烛,将四壁上的夜灯都点亮了。
当烛光照亮了这洞中闶阆,他们才看见,从那四面的铁柱子上挂下来四根长长的链子,拴在阿敏的手脚上。阿敏穿一身黑色长裙,站在那水中高地,朝这里露着一个辛酸的微笑。
“进来吧。”
三个人便也趟着水走了进去。
高地上摆着一张小方桌,但没有板凳,阿敏将自己的长发拔下来一根,吹一口气,便黑乎乎茂密地蓬成了一团,铺在地上给老爷子坐,自己则跪坐在他身旁。君哥儿将自己的褂子脱下来给金尚铺上,让他坐了。
“过来我瞧瞧。”阿敏的声音也如阿音一般轻柔,却拖着一丝苍凉,在洞中清冷地回旋着。
哥俩儿挪了过去。金尚一张小脸干净而稚嫩,烛光下眼神明亮,君哥儿依旧是笑如春风。
“怎么把哥儿们带过来了?大哥呢?他怎么没来?”
“就别难为他了,见了你他心里更不好受。”
阿敏低下头,又抬起来把金尚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番。“舞练得怎么样了?”
这倒把金尚给问糊涂了。他从小习舞,已经把这当作了来世的目的,以为活着就是为了跳舞的,却不曾想练舞是为了什么,让大家如此在意。
老爷子替他答道:“他有这灵性,是难得的好材料,将来就指着他了。”
“快了,就快到咱们了。”
“你大哥也是这个意思,所以带他过来,叫你……这就给他……给他……开脸吧。”
父女俩再小声琢磨一阵儿,便议定了此事。老爷子起身,让君哥儿扶他出去了,单留下她姑侄二人。
黑压压的洞中,金尚跪坐在君哥儿的褂子上,打直了背,望向他爷达和君哥儿离去的方向。那里有从井口落下来的一丝光亮。他爽然若失,嘟起嘴来,显得局促不安。
“别怕,好孩子。”
阿敏坐下来,将手轻轻搭到他的手背上。他这才稍安慰些,复现烂漫的微笑。
“姑姑,你好像一个人。”
“谁?”
“我阿姐。”
“她如今怎样?在家可都还好?”
“好,她的舞练得比我还好呢。”
“怎么会这样?你实在太不争气了!”
金尚诧异至极,吞吐着问道:“这有何干?”
“那你倒说说为什么不相干?”
“舞蹈本没有比较,只是各人尽力罢了。”
“道理本是这样,如果世人都懂得这道理,那也就没有比较了,而如今世法不能平等,那舞蹈就有了好坏,那美丽也就有了次第。更何况,还有多少愚昧无知的人,连欣赏都不能够。”
“这样说来,阿姐她真是幸运。”
“只可惜她练得再好也不中用。”
“这又是怎么说?她不是正应该美的吗?”
“你嫉妒?”
“不不不!”金尚连连摇手晃脑地纠正,“各人有各人的好处,我也幸运我身为男儿,得以与君哥儿一处玩闹、长大,还有……还有……阿哥。”
“我上回听你爷达略说了些你阿哥的事,他什么时候回来?”
“说是明年开春。”
“你阿哥的事……你知道多少?”
“前年,阿哥他被封为公子,送去南都教养三年。”
“你没问这是为何?”
“问了,他不告诉我,也不许我再问人。”
阿敏站起身来,背过身去。
“原先,这世上的男男女女一直相安无事,为了能被爱多一点,人人皆以美为生,因此,这天下竟达到了前所未有的繁荣景象。彼时,正是咱们金家的一位祖先艳冠群芳,所以大家便推举他来号令天下,公子一派就是这样成立的。往后,便从金家的每一代男子中选出最天姿国色的一位来继任掌门。就这样,美,得以一直流传下来。”
金尚认真听着故事,并不插话。
“但是也正因为人人都追逐美,所以便落下多少痴男怨女来,殊不知,相由心生,她们越是气愤,就越是丑陋下来,最后竟堕入魔道,成了妖类!是为妖女派。”
“这也怨不得她们。可是,也怨不得男人。见了更美的,理应去爱。”
“所以‘爱’这一字太糊涂!我们能做的,就只是尽其所能地美罢了。”
“那后来呢?”
“后来,及至公子派传到你爷达手里,妖女派的掌门——她们叫她神女——带领她们谋反篡位,夺了天下。公子派遭遇大劫,美男子死的死伤的伤,气数殆尽。少有存活下来的,神女便将他们配给了奇丑无比的老女人,任她们作践。你大伯他……”
阿敏声滞。金尚心一绞,哗啦啦两行热泪涌出来。
“且不说美男子,就是寻常男子,她们也再不许他们美了,就只罚他们在烈日下暴晒,或去田间耕作,或爬上屋顶修葺。”
“他们为什么不反抗呢?”
阿敏有些踌躇,想他毕竟还是个孩子,并不大懂人事,便只含沙射影地略提了提。
“因为,男人离不开女人。他们虽向往美,却没有勇气与女人对抗。他们要在神女的恩典下存活。”
金尚果真不明白。他只知道自己需要的只是美和爱,既听得阿敏姑姑如此说,便误以为她说的女人等同于自己追求的爱了。可是他又想,像他阿姐那样美的人就罢了,像妖女派丑陋的女人怎么可能会有人爱她呢。于是他又想,看来美和爱终究是不能分开的了,那又何来虽向往美却能忍受与丑陋的人为伍呢?想来,那爱必不是真爱,而那美也不过是浮光掠影的美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