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敏捋了捋他的头发,他惊醒过来,遂接着问道:“既然如此,又推选公子做什么呢?教养做什么呢?”
“你先听我说来何为‘教养’你就会明白了,”阿敏道,“妖女派夺得天下之后,出了气,解了恨,可她们终究也是离不得男人的,更何况男人又美成那样,若杀绝了是断然使不得。她们一来恨男人朝三暮四,二来恨女人中有奸邪淫荡者,搅得好好一家子支离破碎,三来,也恨她们自己已变得奇丑无比。所以,过了几年,她们一面打压那些荡妇浪货,一面又选出公子派中不仅生得美最重要是知道如何修炼美的人来,送入其所在都城中教导那些粗鄙无知的女人们,使她们能从内在散发出美来,从精神上博得男人的依赖。这就是‘教养’了。”
“哦,原来是这么回事儿,”金尚思索一会子,又自语道:“这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为何阿哥他不许我问呢?”
阿敏听到了他的话,急忙岔开道:“咱们能否夺回江山,公子派的前途命运,如今皆系在你身上了,你可一定要好好地修炼美!”
“为何选我?”
“你面相生得这样,你爷达既选了你,又送你进王府,想必举目当今,你必是个难得的了。你从小得你阿哥教养,虽不十分懂得,耳濡目染,也能学得他的气质。一切都只是手段,要紧的是从心里感知天地、生命、自然,方能真正懂得美。”
金尚听得乏累了。这些东西,原是有好意思的,可于他的年纪,到底有些大而无当。他四顾张望,想他阿哥了。
“你过来。”
阿敏伸手接过他,二人同站在池边,只见池水如墨。
她朝他一笑,捻起手腕,闭上眼睛,念上几句咒语,那池水就一点点闪亮起来,蒸腾着热气,成了一口温泉!这还不算,这样热的水里竟然还有鱼!游来窜去,五彩斑斓。
金尚惊喜得眉开眼笑,趴下来,正欲伸手捞鱼。可谁知,阿敏从身后悄悄推他一下,他就滑了进去,先是呛了水,叫喊不得,后渐沉下去。鱼儿一哄将他围遍,纷纷将他的衣衫咬开,继而啄去他身上人世的灰尘,为他打通经脉。活了血,他整个人温热起来,在水中翩跹,好不快活。
当鱼群将他清洗干净抛上来时,阿敏飞身一转,将那匹五彩夹金线的妆花缎子扫向空中罩住他,三下两下,穿针引线,便做成了一件闪耀的五彩羽衣。
他落下来,伏在水中高地,长发披在背上,华服的裙摆摊开来,明亮的烛火照在他暖暖的黄白色的侧脸。他虽骨骼小巧,五官却明朗,笑时是孩童那般莹润饱满,像一只香袋,暖暖地生出香来。
阿敏跪坐下来,亲自为他修眉。
他的眉毛不用画,自然如墨,只是过于浓,过于长了。
“从此开了脸,你的美就不再只是属于你自己了。”
他还未从惊喜中缓过来,听了阿敏姑姑的话,想了两下,没甚明白,只是仍旧开心地笑着,露出两排新生不久整齐洁白的牙齿,眼睛明亮地放着光彩。
“回去以后,衣服先收着吧,平日也别上妆。你到底还是个小孩子,切不可早早就叫女人们过分注意到你,等要紧时再出手。”
阿敏的交代,他都一一应着。后来老爷子和君哥儿又进来,说了一会子话,便要走了。
上了船,君哥儿拽了两下绳子,就有人缓缓拉船了。阿敏被铁链子拴着,送不到这,只举着蜡烛站在远处。那黑暗包裹住她,只露出一张惨白的脸来,烛火中泪光闪烁。那黑暗渐势涌动起来,企图将她卷入其中。她变了形,与黑暗融为一体,被抹杀了存在。
回到家时已日迭西山。起了风,冷飕飕的。金尚认真收起那件羽衣,换了常服,打起辫子,斜倚着门框,盯着那落日。远处的光,被风吹得,飘散着。他的心也随之一点点化开。直至那最后一点光亮将要霎时寂灭的那一刻,从那最微弱的光影里走出来一个人影。他觉得美妙极了,仿佛这世间所有的未知与黑暗都一下子变得无所畏惧。可他的心,又因为那人影的孤单而深深被刺痛。她终究是一个人回来的。他想要冲上去给她最温暖的依靠,可当他看真了,只见他的母亲被人打得遍体鳞伤,脸上血肉模糊,长发被撕扯得如同枯草,四仰八叉,在向上苍呐喊。
当村庄伏在昏灰的苍穹之下奄奄一息,千万人家都已沉睡。十里八乡的人呐,他们不会在意村庄的结局。
在一盏油灯孤独照见的光晕里,他跪坐在母亲面前,就像阿敏姑姑为他开脸一般为母亲上妆。他轻轻地用丝绵蘸去血渍,用胭脂复现母亲的光彩。
鸡花的美不容置疑,但凡不够绝色,也不至被女人们嫉妒至此。
金尚看着母亲清秀的轮廓在灯火下渐渐释放出往昔的光彩,才终于展开笑颜,甚至是骄傲起来。
可鸡花盯着他的笑靥,却讲起他哥哥的死。
是盛夏傍晚绚丽的极光,屋子的窗纱被映得红光闪闪。她生完阿音还在坐月子时便又怀上了,这一超强本领叫村里的女人们妒恨得要死。她们骂她贱货。在她分娩的那个诡异的黄昏,她们乌泱泱围在床前挤满了屋子。她们不敢伤害尊贵的金家血脉,只是恶狠狠地瞠着她的阴道。这是一个仪式,她们要给这孩子一个警诫,告诉他,他有一位怎样淫荡的母亲,他该把这一生献给她们以谢罪。
胎儿一落地是个男孩,白白净净的,扑腾着小腿。他没有吵嚷,只是平静地宣告他要自杀,女人们劝他算了吧。
可他还是自杀了。他说,他要给将来的弟弟寻一条出路。
“是真的!他真的来过!就像在梦里,他摸着我的脸。”
“他是真的疼爱你呀。”
“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因为从今以后母亲就只有你了,我要你知道,母亲这一生受过多少屈辱,她们是如何对我们的。”
“她们……为什么要这样?”
“因为嫉妒。她们要奴役男人,可男人偏偏要拈花惹草,所以她们就说男人没一个好东西,说我是狐媚子。我就是!我就是见不得那样好的男人折在她们手里。”
“她们怎么能这样,不放过母亲,也不放过阿敏姑姑。”
“你见过你阿敏姑姑?”
金尚点点头。
“哼,她们就是要全天下的女人、男人都乖乖听话,即使像你阿敏姑姑那样善良都不行。她对男人心软,没有为女人的大业作出贡献。”
“这是怎么说?”
“公子派衰败后,神女却并不敢拿金家的人如何,因为这么多年来,你们就代表着美,即使是妖女当道的今天,她们也必须要敬奉着美。她们给了你大伯一个老妖婆,而你阿敏姑姑本是个女人,她们就说,只要她依着她们,也来惩罚花心的男人,就放了她。可她不肯,趁你祖母的死逃走了,她们把她抓回来,当着天下人的面扒光了她的衣服,叫她出丑,然后又将她关到地洞去,要等你爷达死才许她重见天日,叫金家人永远忍受骨肉分离之苦!”
金尚惊骇,没有再问下去。下午阿敏姑姑的话,晚上母亲的话,两相对照,他恍惚意识到了母亲在这斗争中尴尬的角色。
“我一定要做最美的女人,我要所有男人都来爱我。”鸡花道。
她对怜死心了,她永远都不会再可怜地等待他会回来。
金尚再听不下去,起身,将那件五彩羽衣拿出来,为母亲披上。
她起身,抬起头颅,骄傲地,拖着华服的裙摆,穿过堂屋将熟睡的阿音拉起来暴打。
“我叫你美!我叫你与我争风!我看你还敢不敢再修炼!”
“这是做什么!好好的,打她做什么!”
金尚忙不迭护起阿音,可阿音已被打得鲜血在地,本就惨白的脸这下更无一丝血色了。
鸡花丢开手,也不说话,只是冰冷着脸,离开了屋子。
从今,在迷雾的清晨,或天之将尽时,她们在院子里各据一方。
鸡花站在花池边上,假意侍弄花草,却乜斜着眼,望向廊下的阿音,眼角露出一丝挑衅。
“嘿。”
阿音侧身背对着她,闭着眼,仰头吸收天地之灵气。风拂过耳鬓,撩动她的裙摆。
“你个褦襶子,说你呢。”
阿音睁开眼。风静止了,她的裙角渐渐平息下来。她转过身去,一角逆光从院墙头上照透依稀的烟雾打下来。鸡花陷在黑暗中。
“你以后还想找男人不?”
阿音偏耷下脸来,不敢表现出厌烦的心思。
“问你话呢!你他娘的还想要男人不?还是就想这样跟我耗下去?”
“我没有……”
“那好,你若是真无心与我斗艳,那现在就给我滚出去,掳个男人过一生,我就放过你。否则,等我来日夺得天下,你就别想再得到男人了!”
阿音无奈地更压低了头。
“不愿意?哼,你还是想要成为最美的。我看你也不必叫阿音了,就叫淫淫吧,或者,淫妇?婊子?哎呀!”她急得抓耳挠腮,“我到底要怎样才能叫你知道你自己有多贱呢!”
“那你呢?”阿音哽咽了,“你以为长得美就是真的美了吗?你以为这样就可以叫所有男人臣服于你吗?”
“你个死丫头!”鸡花小跑过来,抓起她的头发就打起她来,“他娘的!现在连你都敢骂我了!”
她满嘴胡吣,好一会儿才撂开手。阿音摔在地上,泣涕连连。可那眼神中早已没有了反抗之心,只是吞忍着,吞忍背后又有不甘,不甘背后是深深的恨。她恨她自己。
“我看再不教训你是不行了!”鸡花气喘吁吁地道,“现在的女人都已经这样了吗!”
君哥儿揽着金尚从外面推开了门。见到这一幕,金尚立马转身将君哥儿推了出去。君哥儿猝不及防,忙扒住门框不放。
“我来!”君哥儿道。
“不用,你先回去。”
“这怎么行!你怎么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