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就回去吧!”
金尚烦闷得不去看他,眼里已生了泪。
君哥儿看他的样子实在难过,就只好道:“那……晚上我再来?”
“回去吧。”
金尚“啪”的一声猛关上门,来到了院子里。余光已经褪却了,雾气蒸腾上来,缭绕着淹没了阿音。
“孩子,你吃过饭了吗?看老娘给你露一手。”鸡花笑道。
他走过去搀起阿音,一句话都没说。
一边是无依无靠的阿玛,她风韵犹存,心比天高,却一生坎坷,受尽凌轹;一边是一无所有的阿姐,她含苞待放,凄美哀艳,却深陷高墙,俯仰由人。而他,只想与爱的人守此一生,却生在了以美为生的人间,又偏偏天生惊艳,美得不像一个男人。
黑夜降临,可对于这个家来说,白天与黑夜有什么区别呢?日复一日喧嚣着的就只有三个不幸之人的哀鸣。在母亲的冷眼与阿姐心中潜藏的怒火交锋的刹那,他意识到,没有人能得到救赎,包括自己也无可幸免。只有加入战争,亲手来结束这场美的争夺。
“我受不了了。”
有一天,他终于对她说。
“怎么了?我的孩子。”
她吓坏了,疾步走过来,捧起他的脸,佯装可爱似的努着眼。
他一脸木然,又将头耷下去,抵在桌子上。
“有什么心事跟阿玛说说。”
他不说话。
“没事,不跟自己母亲说还能跟谁说呢。”
问了几遍,他还是不说话,只是将头抵在桌子上。鸡花急了,起身走到窗前将窗户打开来透透气,又解开大衣的扣子,坐到凳子上气道:“你就是个闷头鳖,我这急性子真是拿你没办法。有什么事说出来不就好了吗?”
“我要自杀。”
他以为母亲承受过一次丧子之痛,一定会万分恐惧。他抬起头瞟了母亲一眼。可就在那一瞬间他怔住了。他看见她那一双锐利的眼睛镇静地逼杀过来,投射出她内心的精明与智慧。
她将手里的一串钥匙轻巧地放到桌上,摽起腿,从容地道:“来,跟我说说,为什么要自杀。”
她甚至露出了轻蔑的笑!
他完了,他想是斗不过她了。在张嘴的那一刻,他将原本要指责她迫害阿音的话吞了下去,转而道:“我活得太辛苦了。”
“你辛苦?”她扬起嘴角,摇了摇头,“小伙子,还是太嫩啊!什么叫辛苦?你看看你老娘我就知道什么叫辛苦!”
“你不会明白的。”
“哼,我不明白?老娘我……”
“我是精神上的苦!”
“精神上?你已经美成这样,谁都苦就你不苦!你就是没事找事,整天胡思乱想。从明天开始,喂猪的事就全交给你了。”
“要真是这样就好了,我巴不得你对我坏些。”
鸡花皱着眉头诧异道:“你这人怎么不依好呢?我爱你难道还爱错了吗?”
“我不需要,你要是能把爱给别人,我会更感激。”
鸡花突然坐直了,抖一抖大衣领子,指着他恐吓道:“你这想法完全是错误的!赶紧给我转变过来!”
金尚苦笑了一声。
她又突然套近乎似的凑近道:“你看看像阿音那些没人疼的孩子,你就应该知道你有多幸福!”
他吓了个半死!
“你怎么就是不明白!你的爱就是毒药,爱了谁谁受伤,不爱谁谁也受伤!”
鸡花委屈得含起了泪,半晌,身子猛然瘫软下去,继而扬手狂扇起自己耳光来。
“我真是该死!我怎么不去死呢!我真是该死!”
她反反复复念叨着这几句,中间稍停顿了一下,大概是以为金尚会来拦她,可他没有,于是她又赶紧接上去,继续抽打起自己来,继续哭着骂着。
金尚在心里挣扎了好久,到底要不要去拦下她呢?他知道母亲惯用阴谋诡计,若迈出这一步,她就又得逞了。可是看着她这样,他明知她在利用他,他也还是不忍。
他终于还是一边痛恨着自己一边走过去拦下她的手,甘愿入她彀中。
果然!她扑进他的怀里痛哭道:“儿啊!母亲就只有你啦,不爱你爱谁呢!”
“爱吧,那你就爱吧。”
他为自己滴下泪来。他到底没能降住母亲,只能任由她疯狂地爱自己,疯狂地炫耀,疯狂地碾压阿音。
阿音又该怎么办呢?他夺走了她本应得的母爱,这份爱沉重得他永远也还不起。他将一生欠她的。
母子俩又和了好。他想着,她既已知晓了他的痛苦,总该有所顾虑,多少会给阿音一些照顾,即便是为了让他好受些也该。可是没有,她的大脑好像在出世的那一刻就定形了,她无法理解她不具备的情感,比如爱与悲悯。
而且现实到来得如此迅疾!就在她刚擦干了泪转身出去之后,他就透过窗户看见她又抓起阿音的头发将她往地上摔。
他跟到门前,没有出去。
鸡花年轻时患上了口臭,而阿音因为闻不得,总忍不住要吐痰,这对鸡花来说,就像是在时时刻刻提醒着她自己有多不完美。她简直要气疯了!她命令阿音必须把唾沫咽下去。阿音不肯,她就掌她嘴巴。
“我说了多少次了,习惯了就好。你怎么就跟嘴里生屎一样,一吐就停不下来!”
鸡花拽着她的头发,一把将她的脸掯到痰印上,“你自己闻闻,哪里有那么臭!”她满心怨恨,借机扯开她的双腿踢打她,心里也是在说“我看你还能美到哪里去!”
阿音的嘴被抵住了,断断续续艰难地呼救:“阿弟呀……阿弟呀……哎呀阿玛……我不敢啦……求求你啦!”她从来不会打架,一脸惊恐地挥舞着纤细的手臂试图阻挡母亲无情的拳脚。
人的邪念并非是被折磨所致,折磨只是激发了人心中潜藏的邪念。所以,阿音尽管受尽凌虐,仍然是一曲哀怨之音,而鸡花则变成了一朵食人花。
撕扯一阵子,鸡花全身松垮地往菜园子那边走去。阿音趴在地上,露出与尘世决裂的坚决。
金尚走近些刚想要扶起阿音,却又听见从菜园子那边传来哭声,越来越近,突然撞开门冲过来。是鸡花,她竟又在哭,面容扭作一团,让人怀疑她能否看清眼前的路。她的手里抓着一把猪屎,上来就往阿音嘴里捣。
“我让你嘴生屎!我让你吃个够!”
她哭得眼睛已经睁不开了,比阿音还要撕心裂肺!她也被自己的手段吓住了,泪水里流出的满是哀痛与无奈。这是第一次她可怜阿音,可怜她受到自己的虐待。
在那一刻,他终于想到了救赎之法——伤害一个人最好的办法莫过于伤害她最爱的人。
他屈膝缓缓蹲下,张开双臂,点起指尖。一阵风吹过,他随风而动,沉醉在自己的光音世界里,每一次旋转都与人无关。
天,阴沉下来;风,越来越大。他闭上眼,舒展开身体的每个肢节,与天地一起旋转。
一颗雪花落在了他的指尖,他的裙裾和长发在风中霎时静止。他缓缓睁开双眼,望着灰蒙蒙的漫天飞雪,流下一滴清泪。
“阿玛!阿弟疯啦!”阿音叫喊道。
鸡花猛然一哽,晕死过去。
阿音利落地在堂屋里铺上一张草席,将鸡花在雪地里拖着拉了上去,然后就跪在旁边开始哭。可谁知,鸡花竟缓缓苏醒过来,眼还没睁开,泪先流出来。
“儿……儿……儿还在吗?”
这时,阿音猛然把她从席子上拽起来,一只手掐着她的脖子,一只手扯开她的眼皮,瞪着眼吼道:“逗你玩呢!”
鸡花的心霎时冰冷得永不解冻。她是真的好可怜,被两个孩子如此捉弄。
雪季到来了。
交错的马路镶嵌着一个个不为人知的故事。晚归的男人在门口跺着脚,扫一扫肩上的雪,孩子出来开了门,暖黄的油灯映照得女主人灯下甜蜜的笑容。油得发黑的木板门“吱呀”一声,锁住一家的秘密。明黄的月光照亮大马路两边排长的枯木树梢,低矮的灰墙土房子连成一片,沉睡在雪村的怀抱里,把大片的死寂都留给天空。门前冷落的桑榆连乌鸦都没了影迹,一棵树相望另一棵树的滑稽。雪落得没有一点声音,悄悄地包裹住村外的坟茔。
大的雪花越来越大,将雪村与天地合而为一。那种永恒的灰色仿佛是一曲被困住的哀怨之音,在天地间百转千回地挣扎着,无从逃匿。所以狠下心来,飞舞着,要把这村子,这天地一起湮灭。
母亲将我和她裹在一条被子里,油灯点了一整晚。我趴在她泛黄的脸上,用手指将她的眼皮碾平,见真切了,是两道深深的疤痕。我将嘴贴上去,亲了就不放开。她的眼珠子在里面滴溜溜打转,我能感受到,那是她心跳的频率。
“你要做出选择。你是个男人,是金家的子孙。”
我是真爱母亲呀,比她想要的更多。她曾经对我那么重要。当我不小心踩断了菜园子里的胡萝卜再也接不回去之后,我就会在那里跪上几个时辰,等她回来宽恕我。为了那份疼惜,我可以完全忽视自己。可是这天底下又有哪位母亲能配得上她的孩子第一份纯美的爱呢?
深夜,雪停了。从天际射开一道极光,整个村子都披上了一层瑰丽的色彩,粉与蓝的奇妙混合,一种晶莹绚烂的美。
阿姐被扒光了身子,在雪地里罚跪。极光射在她光滑白皙的肌背上,柔顺的长发垂下来。她的脸在光下氤氲着一层剔透的光彩,呈现出叫人心碎的美。
我也想,就让她这样死去吧。活着,我欠她的,永远也还不起。
可是,第二天醒来,她还是好好地活着,仍旧跪在那里,只是已满头白发。
我站在廊下,马褂外套马褂。凓冽的风从背后生发,飘过耳鬓,猛一回转,退步升空。我留在原地,伸手接住一片风生雪花。
难道就让我这样了吗?寒冷的雪季就让我这样忍受煎熬吗?
我祈祷着,敲门声就要响起,阿哥会来接我。我跨在横杆上,衣衫半拖着,回头最后一次遥望满头白发的阿姐,但愿此生不再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