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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杀手

西河头星期五的早晨,与西河头平日的早晨总是有些别样。

熬过一周,人们在最后一个工作日的早晨起来,就稍稍松了一口气。一周的繁重,在八九个小时后就能完全别过。接住校孩子,去父母家吃饭,与朋友约会喝酒打牌,开车去邻县郊游。仿佛一星期的奔忙,都是为了今天。匆匆走向公交站乘车的、骑着电动车驰向单位、开私家车在十字路口等绿灯的、从菜场买菜快步走回家取了上班包急急出门的,人们从脸到心,一切如泡开的木耳一样,都是绽放的。只有从家里追出来,把插着吸管的半包牛奶,塞到去上学小孙子手中的老奶奶,嗓门仍是那样的大,半条街的耳膜都为她所振荡。

初升阳光,斜斜地照射着攒动的车流人群。像一条有黏稠度的河流,在缓缓流淌。突然,一阵骚动使这河流有了异常的波纹,波纹由街的南端向北面荡开去。波纹源,是一辆轰鸣着的灰色小车,加速横冲直撞过来,街上立即炸了锅,行人躲避,四散奔跑。灰色小车加足马力朝人群冲去。惨叫声中,有人倒在了血泊中,又有人倒下。那个血腥的早晨,共有五位无辜的行人被撞倒下,丧生在那罪恶的车轮下。一个本来轻松得近乎于抒情的早晨,一下就悲悲戚戚了。

警车、救护车的笛鸣,交杂着大哭小叫声,回荡在街的上空。以致于现场勘察过后,街面上的血迹被环卫所水龙头冲清了,而那声音似乎还在回荡。那天,警察从撞在电线杆上的肇事车辆中拉出杀手司机时,西河头的老街坊们都失声说一句,啊,是白墙门里吕家老二哇!这个杀千刀的!

吕家老二为何会犯下这等伤天害地的事?街坊们七嘴八舌,众说纷纭。

有说,老二早晨起来就喝酒了。

有说,老二不轧好道,一直偷偷吸毒。

有说,昨晚老二与几个邻居搓麻将,对手暗中作花手心,串通起来赢他的钱,让他输得精光。他是开车追杀赢他钱的人。

最后还是住在白墙门大院里的邻居,左看右看后,缩头缩脑地用四个手指掩着嘴悄声说,其实出事前,吕家已是吵了几天。吕家在街角开有一爿小杂货店,仅是售卖香烟、卫生纸、棒糖、文具的小本生意。这个老二不学好,好吃懒做,嗜赌成性。吕家老子早已对老二丧失了信心,放话家产不会留给一个败家子,并已着手把杂货店交给老大,没老二半毛份。老二就跟他老子急,扬言要做出一桩惊天动地的事,让他老子后悔。于是就发生了早上的血腥事件。

白墙门的邻居是这么说的,可几天后警方公布的结果并非如此。公布的结果,首先否定了老二酒驾毒驾的可能,也非追杀赢钱的赌友,而是在肇事时患急性短暂性精神障碍,有限制刑事责任能力。

好多人听不懂了,问什么叫限制刑事责任能力?

一个自称在普法教育中考得高分的公务员邻居说,是说刑法中规定具有承担刑事责任的能力,但可以从轻或减免处罚的人。

啊,那么说来老二犯下这么大的事,就可不处罚了?邻居们就张大了嘴,摇着头。

有人就问,这个老二有否有什么精神障碍?

有人回答,好像八岁时从他爸的自行车后座摔下来,据说是癫痫,但后来一直不见再犯。

街坊邻居议论这些时,是分成了三堆戳在三家不同的人家门前,保持一定距离的地方。这三家都有人蒙难。五位死于非命的人,除两位是过路的外,其余三位都是西河头的住户。这对西河头,是天崩地裂的一件事了。按当地的习惯,出殡一般是在五朝进行的,也就是逝者去世的第五天。但由于此灾祸是人为横祸,家属自然将痛失亲人的悲愤聚集在肇事者身上。对肇事者的处理,对家属的赔偿,成为家属谈判的焦点,也成为让逝者躺在冰棺里拖延出殡的理由。

吕家老头子摔出杂货小店的钥匙和营业执照,说,要赔偿,都在这里,你们拿去赔吧!对吕家这种杀杀没有血,剥剥没有皮的主,拿他怎么办?又有人缩脖缩脑掩着嘴说,所以吧,如果是定了故意杀人,保险公司就可以拒赔,没了保险赔付,拿什么来赔给死者家属!因此,政府并不是要包庇吕家老二,但必须考虑善后。把吕家老二定为患急性短暂性精神障碍,是为了维稳的需要,是为了有钱赔偿给受害者家属的需要。

保险公司赔付了,区里、街道一家家费了好多口舌做家属的工作,家属们才答应出殡。西河头人在办红白事上,对数字有着红双白单的不同选择。出殡那天,是农历单日,恰好是周一,皇历上又写着宜丧葬,因此三家都选了这天。

天还蒙蒙亮,三支出殡的铜管乐队就咪哩吗啦吹个不停,这边的长号刚起了个音,那边大号就以低沉的重音盖过去,大有打擂的意思。运送吊唁亲属的大客车在路边停了好几辆。西河头的邻居们都早早起来,楼上窗口挤满人头,街边上也站满好多人。即使你想睡懒觉也不可能哇,谁经得起三支铜管乐队在耳边这么拼命齐奏呢!再说一条街上三家同时送葬,这在西河头是史无前例的。人们都不想错过这一难得的喧闹,同时以目光和啧啧声送上他们的悲悯。

三支披麻戴孝的出殡队伍走向不同的客车,一路大哭小喊,白发人哭黑发人,孩儿哭父辈,个个哭得眼珠子似乎要滴血。哭喊声,让心软的邻居也都跟着眼睛红了,湿了。目送着三支送葬队伍的大客车一字长蛇阵向城西郊外进发,在视野里消失。

有人叹口气,说了一句,就算结束了!

有人扫了说话人一眼,说:真能这么结束了吗?

邻居们相互看看,没人说话,然后如躲避什么似的匆匆散去。

西河头人外表看似平和,内心却似屋后的弓河,深不可测,遇到适合的气候,还会河泛。平时客客气气的邻居街坊,在利益受到侵犯时,是不会轻易宽恕对方的。

据说有对家里没有空调只能敞开窗户睡觉的年轻夫妻,夏夜亲热时动静稍大,常让邻居真切地共享到激情澎湃之声。这种鱼水之欢的响动不仅是干扰清梦的噪音,在有些人的心目中更是对自己精神和肉体的折磨。

住在楼下的鳏夫受不了这刺激,趁年轻夫妻轮到夜班下班刚睡下的早晨,在楼下腾空架起摩托车后轮不停地发动,拼命地转动油门柄加油,发动机震天动地轰鸣。

年轻夫妻在楼上窗口探出头来,说人家夜班出来在睡觉,你就别再捣鼓那破玩意了!

鳏夫抬头说,我修我的摩托车,你们睡你们的。再说了,要是嫌吵的话,你们可以继续叫唤,你们的嗓门完全能盖过摩托声呀!

事后,年轻夫妻稍有收敛,但时隔不久又重蹈覆辙,嗷嗷之声以过去同样的分贝震撼着静谧的夜。住在他们隔壁的,是一位年近三十还没找到对象,甚至从没接触过女人肌肤的老小伙子。觉得再也不能承受这种挑衅和折磨了,老小伙子站在自家阳台上,将一只尾巴上绑了鞭炮的野猫扔进年轻夫妻半开着的窗户。

鞭炮声机枪扫射般地震响,野猫在房内乱窜,蹿上床头,抓伤男女裸露的体肤。据说在这场惊吓中,受伤的不仅是男女的皮肤,更有男人某些部件的功能。

由此可见,西河头人是不容易淡忘仇恨的。所以,才有了出殡那天,人们对有关三条人命后续事态的担忧。

自出事后,吕家老二先是进了拘留所,后又被强制送往精神病院医治。西河头出现了很长时间真空般的寂寥。人们仿佛统一接到指令似的,突然没人再提起那个血腥的早晨,没人提起任何与肇事者、死者有半点联系的话题。谁都不忍心回忆起那天的惨烈,似乎都在有意回避着由舌头与牙齿间可能磨擦出的火星,一不小心会点燃屯积在旁的火药桶。

甚至有次邻居们聊天,有个冒失的毛头小伙子脱口说到一个死者名字,刚说出口,他自觉不妥,立即刹住车,缩紧脖子,伸出舌头,作僵持状。

同站在聊天人群中的他母亲,举手轻打他的脑壳,死样!你明天不是要起早赶早班车吗?还不回去睡觉!

小伙子趁机乖乖溜出人堆回家去,人群也就无声地散了。

就这样,好像从没发生过那桩摄魂夺魄的血案一样,西河头很快就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其实,谁都知道,那天悲痛的人们皱纹下耷的脸部形态,一直收藏在西河头人的心底。

这样,西河头在度过了看似平静的两年光景以后的某个早晨,西河头人在白墙门西侧的三楼吕家阳台上,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形。人们看到后,先是没吱声,怕看走眼,又盯着看了一眼,确认就是那消失了两年、十恶不赦的吕家老二时,他们大都退回家中,关照妻儿家人在街面不要多嘴,不要惹出事来。说看吧,西河头从此不会太平了,保不定就有一场复仇的杀戮。

吕家老二在精神病院强制治疗两年后,申请再三,终获院方同意出院,吕家从此可省下每月要耗费的一笔治疗费用。遵医嘱和警方要求,在家休养不得随意外出,随时要接受院方和警方的查询。

吕家老二回家后,虽没在街面出现,西河头也貌似并无任何变化,邻居们继续上班下班,起居作息,但明眼人还是能感觉到街面上气氛变了。人们时不时有意无意地抬头看一眼白墙门三楼西侧的阳台,脸色凝重得近乎僵滞,不断扫视着周围,会突然扭头警惕地关注身后走动的人,目光盯着可疑的路人,直到对方走出白墙门的范围。

街坊间又有人缩着脖子掩着嘴说,三家受害者家属已出巨资请黑道杀手来了结这个冤孽。说杀手是从香港请来的,会使枪和飞刀,百步穿杨,还会飞檐走壁。还说这个杀手曾是香港某大亨的保镖,因失手误伤了大亨的公子而远走他乡藏匿江湖,改行作职业杀手。说得有鼻子有眼的。都说这回吕家老二必是逃不脱了,等着瞧,看这小子怎么个死法吧。

西河头的人们开始特别关注陌生行人中长得酷似电影中杀手的人。关注压得低低的帽檐下,目光是否阴冷而狠毒,以及在他们裸露的手臂和胸口,有否有电影中杀手常有的刺青。关注那些通过西河头时步履缓慢、目光逡巡的人。西河头人紧张而兴奋地在等候着能亲眼目睹一场电影中才能看到的刺杀。

等候观看动作大片的目光,除聚集在外来陌生人身上外,他们更关注着三家受害者家属。心想他们应该是能映照出刺杀行动进展的镜子,从他们的出入起居中,照例说是能看出一些行动进程的蛛丝马迹的。

那个血腥早晨中死去的人中间,年龄最小的是钟表匠的孙女,五岁半。

那天早晨,钟表匠用电动车送她去幼儿园。孙女的鞋带松了,钟表匠要帮她系。

她偏不,说老师说的,要自己动手,学会自己照顾自己。她从电动车后座上下来,蹲在路边自己系鞋带。

钟表匠骑在车上没下来,他眼望前方,在等待她系好鞋带重新坐上后座好马上启动车辆上路。钟表匠问两遍,小公主,好了吗?

这时,钟表匠好像听到背后乱哄哄的,不知发生了什么,他想扭头看个究竟,却因坐在车上要保持车的平衡,扭不过头。就在这时,一声巨响在身后响起,他的电动车被狠狠推出一大段,等摔到地上再起身时,他看到孙女已倒在身后的血泊中了。

钟表匠手艺是祖传的,他的爷爷就在这条街上开钟表修理店,传说爷爷为袁世凯的小儿子修过当年由上海“美利华”作坊制造的南京钟,说是那屏风式样,钟面镀金,镌刻花纹的钟在小城内没人敢修,最终由他爷爷修好了,从此他家的钟表店在小城名声大振。到他父亲手里,店中业务最多是修修三五牌台钟、挂钟,给鸡啄米的闹钟、上海牌手表、紫金山牌手表擦擦油而已。

而到了他这一代手里,他做得最多的生意,就是为小学生的电子手表换钮扣电池和给手机贴膜了。除了修钟表的手艺,祖传的还有太极拳。由于长时期坐着修理钟表,就有必要经常要站起身来舒展一下筋骨。早晚两次必练杨式太极拳,以和血脉,松筋骨。就如达摩面壁九年,为驱筋骨困倦、活络肢体而练就了十八罗汉手一样。虽然,修理钟表的生意在他这一代中落了,但太极拳在他手里出神入化,登峰造极。很少见他像上辈一样,在眼窝里夹上放大镜埋头修表,生意清淡的他常到屋后河滩上练太极拳,练了一遍又一遍。

孙女夭亡后,钟表匠大病了一场,钟表店的玻璃门面从此永远被木门板遮挡着。再看到钟表匠时,他显得异常孱弱,已不见过去练太极拳时的矍铄和硬朗。不再听他开口说过一句话。他不再练太极拳,难得见他扶墙站在门口时,给人的感觉是凛冽寒风中挂在树枝上的最后一片枯叶,目光如躺在砧板上鱼的眼珠一样无力。

吕家老二的回家,如一声闷雷惊醒了冬眠的动物。本已垂死的钟表匠,又重新投了人生一般。他每天一早就出现在封上了木门板、既是钟表店又是家的门口。

开始几天,是以近似站桩样的姿势勉强站立着,但没几天功夫,他就奇迹般地重新打起了太极拳。不再是躲在人少的河滩边打拳,而是一反常态地当街张扬着。他以连绵不断的老架杨式拳,虚实进退,开合吐纳施展得行云流水。在他看似缓慢、轻灵的步法中,意气形神兼备,招招柔中藏刚。

街坊们都知道,钟表匠是在昭示他坚定的决心,是在发出无声的战书。

白墙门宅深户众,钟表匠不想由于他的闯入而惊扰了其他住家,特别不想惊吓到那些无辜住家的孩子。况且吕家老二是在面前这条马路上残害了宝贝孙女的,他也要在这条马路结果老二的性命,这样才能告慰孙女的冤魂。

一套拳罢,他静坐在门口的竹椅上,一掌托着三个铁球不停地转动。他目光又如以前那样有神,不同的是新增的杀气,让双目炯炯如两把尖刀。他隔街盯着白墙门的门洞,密切注视每个进出的人。每天从早到晚,不是打拳就是以手掌运铁球。他在等待仇人出现,等待战机。

世上最孤独战士的最悲伤之事,莫过于难遇敌手,难遇战机了。如果是这个敌人不存于世,也就罢了,偏偏这个敌人就在咫尺,天天能看到他的存在,却无法与之交手。如果这位战士丧失了战胜敌手的力量和技能也就罢了,还可在内心宽恕自己,偏偏他功力日长,心头积蓄着满腔等待喷发的火焰,却无处发力。

这样等待了三个月后,有一天,当钟表匠打完一套拳,气血还在脉络里奔涌,丹田还在搏动,也许是脑袋一激灵,他突然醒悟了这种等待的无望。本已收势的他,又迈开虚实步法,开胯裹裆,气沉丹田,舒臂右掤,咔嚓一声,一掌竟把面前碗口粗的行道树劈裂了。他口喷鲜血,吐在歪歪斜过去的树干上。

钟表匠倒下了。

有香港杀手来行刺的传言不知是否传到吕家老二耳中,但他应该明白身边至少有三个仇家存在。反正除了宅在家里之外没有其他选择。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西侧阳台成了他接触外界、透气散心的唯一天地。他在阳台上喝茶,吹着口哨眺望远处的风景。为了打发无聊的时光,他在阳台上安了一只鸽棚,让家人买来几只鸽子饲养。每天喂鸽子,早晚两次放飞鸽子,仰脸望着在空中盘旋的鸽子飞远去又飞近来。看得出,事实上近乎囚禁的他,只有在那时是自由翱翔于蓝天上的。因为那时,他站立于阳台上仰望蓝天,脸上呈现出年轻人应有的怡然笑容。他还常向栏杆外探出上半身,向空中吹着口哨,挥舞着双臂招呼鸽子。

吕家老二的招摇之举,惹怒了一个人。这个人照例与西河头是没有关系的。只因他与居住在西河头的一位姑娘谈恋爱,而这位姑娘也在那个惨烈的早晨中被老二的车轮辗死了,这就使这位退伍军人小伙与西河头有了不解的深仇。

小伙子与姑娘的恋爱是时离时合的拉锯战。最后一次分手,让小伙子觉得再也无法承受这样的折磨了,就以军人快刀斩乱麻的果断,迅速辞去了这个城市的工作,选择远离这个伤心之地,去深圳投靠战友的公司了。

但时隔不久,已经相互删去微信好友的姑娘又加了他微信号。两人在微信中又聊上了,文字聊天的输入速度已赶不上他们表达的迫切程度,就改成了语音聊天;语音满足不了他们视觉的欲望,又改成视频聊天。

姑娘说,以为能就此将他忘记的,事实上自与他分手后一直未能将他忘怀。路经他们曾拍拖过的路口街角,就会想起他。看到闪过与他长得相似的背影,更会想起他。由于思念,她寝食不安,身体虚弱。最近一次她在浴室洗澡时竟晕倒了,等她清醒过来的第一念头,就是想起他。因此,认定他是她这辈子非嫁不可的人。最重要的是,她在视频中以挂着泪水的笑脸向他宣告,那次晕倒让她有了新发现,就是分手前几天的最后亲热,居然让她有了身孕。她撒娇说,渴望马上与他结婚。还说到他的胡子扎人,特地给他买了把电动剃须刀,以后每天早晨都要亲手为他剃去钢丝般的胡须。

小伙子大为感动,当即表示会马上辞去深圳的工作,买机票回来。小伙子辞职交接工作耽搁了几天,待他回到西河头时,姑娘在前一天已丧命。据说在送往医院抢救途中断气前,让母亲转给他的遗言:他要是个男人的话,就要为她和腹中孩子报仇。

小伙子手握准老婆、孩子妈遗留下的电动剃须刀,将开关按在长开上,让电机不停地旋转,发出刷刷的声响。他成盒成盒地买电池,没事就捧着剃须刀,让它永远运转着,觉得它在动,她的心就在跳,从没离去。在某军区侦察大队当过兵的他,曾是军区比武散打的亚军。凭他的拳脚,解决吕家老二,就如揿死只臭虫一样简单。以前有个晚上他与姑娘闲逛回来,回到西河头见五个地痞在欺负一个收破烂的老头。小伙子上前劝阻,五地痞不仅不听,见他身边的女伴长有几分姿色,还以轻薄的言语调戏。小伙子出手,没等旁人看明白,就把五个地痞放倒在地上叫唤了半天没爬起来。

姑娘虽不在了,小伙子再没离开过这城市。他常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西河头,站在远处默望白墙门。吕家老二回来后,在阳台上的嚣张举动,都被他看在眼中。他沿着白墙门的外墙走了几遭,目测过吕家西侧三楼阳台的高度,以及阳台附近的建筑物。这种高度和条件,在侦察兵的眼里甚至比从白墙门的大门进去,登堂入室,转弯抹角一家家找到吕家更直接、便捷,更便于速战速决。

七月的一天早上,吕家老二在阳台边用电水壶煮一壶泡茶的开水,边吹着口哨给鸽子喂食。看到阳台下一动不动地站着一位长得虽不高大,却十分精悍的小伙子,在盯着他看。

老二大声呵斥,看什么看,你有病哇!

小伙子说,你才有病,我是来挖断你病根的。

老二朝楼下吐唾沫,你来啊,有本事上来!

小伙子二话不说,嗖地跳上墙根下的垃圾箱顶,弹跳起来,双手抓住一旁胳膊粗的树枝,树枝被重力压弯,又像弓一样弹起来,小伙子借势像一颗弹丸被弹射出去。好家伙!如杂技团里的空中飞人一样。他在接近二楼阳台时在落水管轻轻撑了一把,人体又如燕子般地往上蹿去。这过程仅是一瞬间。只差零点几秒,小伙子就能攀上阳台,那么吕家老二就会在转眼间被拧断脖子。

可就在小伙子双手眼看就要攀住阳台栏杆的一刹那,吕家老二灵机一动,拎起刚煮沸的一壶开水,向小伙子浇去。

小伙子没防备这一手,啊呀一声,就摔下楼去。

小伙子摔成了重伤,瘫在病床上。

在经历了两起复仇未遂事件之后,西河头人如赶个早,在露天戏台前占位等了半天而最终没看成戏一样,有点失望。说是这下完了,后面不会再有戏了,除非那个黑道杀手真的出现。

又有人掩着嘴说,不管功夫如何,业余的到底是业余的,还是职业杀手管用。

有人附和,是啊是啊,业余怎么可与职业的比,道行总是不及的,只有职业杀手出场,才精彩呀!

那一阵,西河头人的情绪普遍低落。

邻居们对后续事态进展的无望情绪,并非空穴来风。

西河头在那个血腥早晨中虽有三人受害,但剩下那户可以忽略不计。那户遇害的正是在铸造厂当翻砂工、身强力壮的男主人。邻居们对那个男主人的强健力壮,都是有清楚记忆的。常看到他家女儿骑在他的脖子上,揪着他的两只耳朵疯了似的不停叫唤,驾,驾,我的马儿快快跑!

男主人就沿着马路奔跑起来,一口气能由南到北跑完全街。小女孩骑坐在爸爸的肩上颠簸,乐得喘不过气来,那笑声洒了一路。惹得街坊们在赞叹男人精力旺盛的同时,笑叹他这般做孺子马会把孩子惯坏。

男人则笑答,锻炼、带孩子两不误。

现在男主人不在了,剩下弱不禁风的女主人和一个年幼的女儿。进过她们家的邻居说,她们家凌乱不堪,每天起床都懒得收拾床铺,桌上是上顿吃过的碗筷,每顿要临吃才洗。墙上乱七八糟地贴满照片,有这家人不同时期的合影。看来女主人当摄影师的机会多,所以墙上更多是男主人生前与女儿尽情欢笑玩耍的照片。有在草地追逐的,有在海滩挖沙的,有在堆雪人的,还有是父女俩在争吃一块披萨的,似乎所有照片上父女俩都是以夸张的笑脸冲着镜头或者说是冲着端相机人的。

自男人死后,这家人完全变了,再也没了笑声。那个女主人整天皱着眉,一副怨天尤人、病恹恹的样子。她带着女儿出入西河头,常听得她高着嗓门,以恶狠狠的口气在训斥女儿。

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哟!街坊们这样议论,都摇头叹息。说这个颓势女人,连个家都打理不好,怎么可能有能力替夫报仇!不可能的了,还是等等那个黑道杀手吧。若是杀手来,这事就成了;若是杀手不来,这事只能就此作罢了,也算是吕家老二这个冤孽的命大。

吕家老二以一壶开水战胜了散打亚军后,精神状态特别好。可能觉得连前侦察兵他都能打败,这阳台该是他的福地,是他的凯旋门。因此他呆在阳台的时间更多了。他坐在阳台喝茶,看鸽子飞进飞出。还时常鼓着喉头,咕咕咕地模仿着鸽子的叫声,与鸽子交流。他常靠栏杆站着远眺天空,看他的鸽子飞翔,也希望看到有过路的落单鸽子。如有发现,他就会放出鸽子去圈这落单鸽子。如果落单鸽子是雌的,他的鸽子就特别来劲,他也特别来劲。仿佛是人鸟在联手打劫一位过路的良家妇女一般。他饲养的鸽子如主人一样流氓,一拥而上,把陌生雌鸽挟持在中间,在空中盘旋两圈后把它逼入鸽棚。

这样一来,他的鸽群日益庞大。阳台上原来的小小鸽棚已经容纳不下这些鸽子。他就拆了小鸽棚,在阳台栏杆外用悬挂方式向外借空间,搭建了一个比原来大得多的鸽棚。

阳台对面相隔二三十米的位置,是另一幢居民楼。在这幢居民楼的东侧三楼,与吕家阳台相对着的,是一个专供居民晾晒衣物的公共大露台。就在老二搭建鸽棚的过程中,他发现对面露台上一直站着个小女孩毫无表情、一言不发地看他工作。

老二忙碌之余,抬头问她,你一直站在那儿做什么?

小女孩不响。

老二问,你是谁家的?住几号门的?

小女孩不响。

老二问,你叫什么名字?

小女孩不响。

老二问,你上几年级?

小女孩不响。

老二毛起性子,提高嗓门问,喂,问你呢!你怎么不回答!

小女孩不响。

老二怕小女孩被他的大嗓门吓跑,又恢复了原来的嗓门问,我知道了,你不会说话。你是哑巴?

小女孩不响。

老二觉得作为一个大活人,整天光与鸽子咕咕地交流是不够的。他早就担心某个早晨醒来,自己会一夜变成一羽只会咕咕叫唤的鸽子。所以必须有个人说说话,排遣心头的孤独。这个小女孩不可能是黑道上的杀手,也没能力伤害到他,做他的听众倒也合适,反正不管他说什么,她都不吱声。他认定,她是他近似囚禁生活中聊解寂寞的最佳倾听者。

一段时间里,他已习惯边喂鸽子,边隔空与对面露台上的小女孩说话。反正他只管说,不在意她的反应。他觉得这样也挺好,免得她开口有了反馈,东问西问,他还得动脑筋去考虑如何回答她。他想怎样说,就怎样说。后来,他到阳台上,不再是首先关心鸽棚里的鸽子,而是先往对面露台上打量,看看那个小女孩是否在了。每每先都是小女孩不在,当他探出身去阳台外的鸽棚清扫或喂食忙碌了一会,再次抬起上身时,小女孩已一动不动地站在对面了。他就伏在阳台栏杆上喘口气,再与小女孩说话。

这个新建的鸽棚悬挂在阳台栏杆外面,每次清扫或喂食,都必须探出上半身去。每次从阳台外收回上半身时,总会感觉到有些头晕目眩,需要伏在栏杆上喘口气才能说话。

后来,老二经过归纳分析发现,每次小女孩出现,总是在每天黄昏天色朦胧时,露台上晾晒衣物全部被居民收走后空荡荡的,露台一侧被雨水侵蚀的墙青苔斑驳,显得有点阴森森的。而且小女孩的出现和离去,都是在他不经意之间。总是当他扭头去看鸽子或者给茶杯续水时,再回过头来,她总是在了,或者消失了。这些现象让他心生狐疑,由此往深处想,就浑身一阵惊悸,心想这小女孩到底是人是鬼啊?

为试探虚实,他有次对小女孩说,我讲得口渴,你听得也累,给你个桃吃。他扔过去一个生毛桃。桃子滚落在对面露台上,滚了几下,滚到小女孩的脚边,小女孩连看也不看那个桃一眼,眼睛直勾勾地仍望着他。

他倒吸了一口冷气,说不会吧,不会吧。莫非……他想这女孩不会就是钟表匠的孙女吧?虽是时隔两年多,但当时车轮碾过小女孩如压在一床棉胎上的感觉,通过方向盘传递给他,烙在他的脑膜上,至今仍很清晰。当他再定睛朝对面看去时,那边又是空荡荡了。

当晚,吕家老二夜半被自己的噩梦惊醒了,他惊恐不已地喘气,浑身大汗淋漓。

相隔没几天的夜晚,一场江南夏天常见的雷雨骤然而至。突然刮起的狂风,吹得各家敞开的窗户乒乒乓乓作响。大家迎着照进屋来的闪电七手八脚关门窗。老二不放心阳台外鸽棚里的鸽子,就走到阳台上。心头的惶恐使他不敢往对面露台上看,但又忍不住看了一眼。这一眼让他全身的汗毛全体肃立起来。

那个小女孩一动不动地站立在对面露台上,一声不吭地伸直手臂指着鸽棚的下端。在风雨和电闪里,她纹丝不动地保持着这个动作。

老二吓坏了,片刻才反应过来,小女孩可能是在告诉他鸽棚的门被吹开了。他听到鸽棚内鸽子在横风劈雨和电闪雷鸣中咕咕骚动。他就像往常一样,将小腹靠在栏杆上,向外向下俯下上半身去检查鸽棚门。就在这时刻,他分明听到对面的小女孩第一次开口说话:

我是被你撞死的钟表匠孙女,你去死吧去地狱吧!

老二赶紧欲抬起上半身,就在这时头顶响起一声炸雷,一道惨白的电光闪过。

有些头晕目眩的他,分明看到对面露台上的那个小女孩突然笼罩在一片惨白之中,那片白色在风雨中精灵般地飘逸,露在白色之外的脸庞被一束自下而上的蓝光照射,使她的鼻孔和眼窝都极度变形,脸部变得十分狰狞。

老二被一吓一惊,手在空中舞动几下,没抓住支撑点,瞬间失去了重心,一个倒栽葱,他叫了一声,脑袋朝下摔下楼去。白的脑浆,红的血水洒了一地,被雨水冲得一塌糊涂。

风雨大作,电闪雷鸣掩盖了一切。

那幢有露台的住宅楼的二楼,某一个窗户亮着昏黄的灯光。那位失去男主人、只剩下女主人和小女孩的那户人家就住在那里。

在一道闪电震熄照明灯之际,那家的小女孩浑身湿漉漉的,从外面推门回到家里。她的头发全部被雨水粘在额头上。

母亲在恶狠狠埋怨天气,责备女儿这么大的雷雨天还出去,难道是去寻死是去寻魂吗!她边埋怨,边点亮了备用的蜡烛,照见女儿这副从水中捞出来的狼狈相,就又骂开了。又看到一条水淋淋的白床单和从中滚落到地上的蒙着蓝色玻璃纸的电筒,这让母亲愤怒到极点,她不明白女儿为何总是不肯听话,总是不肯安安静静坐在家中做功课,总让她找不到人影。即使人在家,也总是一言不发,像个哑巴,坐着发呆,躺着发呆,吃着发呆。你神经啦,你中魔啦!你过去不是话多得像个话痨老太的吗?你的魂灵不在身上啦,你的魂呢,你的魂呢!

她越数落越愤恨,那神情似乎要将女儿撕成碎片才罢休。

女儿没有理会母亲的恼怒,举着蜡烛走到墙边,望着一墙的照片,轻唤了一声,爸爸。

一串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从她脸颊上滑落下来,折射着烛光的晶莹,啪嗒啪嗒砸在地板上。

2015年12月29日写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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