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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波波沙

早晨起来,照例先在镜前端详一番,这成了波波沙近期晨间必修课。结果总是大失所望。嘴唇、下巴、腮帮上,没有期望中的浓密胡子长出,一根都没有。这让波波沙闷闷不乐,以至于练杠铃也显得生硬。

重重地扔下用齿轮盘自制的杠铃,波波沙喘着气,甩动着一双手掌,困兽般地来回走动。

我安慰他,没毛有啥不好?更爽,更利落!省得剃。

波波沙哭丧着脸。吃了这么多粥饭下去,也该长些芽芽来意思意思了。偏偏没!

西河头一带这般年纪的毛头小伙,都以嘴巴为核心,附近多少都或浓或淡地长出一些作物来,只有波波沙嘴巴周围光滑如石壁。这让他十分沮丧。他似乎急于要证明什么。

我说,我还嫌胡子触触拉拉痒呢。

波波沙恨头毒脑地瞪一眼。说得轻巧,把你的胡子给我呵。

我坏笑。把你的护腕给我,我就把胡子给你。

他垂着头。只要真能把你的胡子长到我脸上来,给你就给你。

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受文革“文攻武卫”氛围的延续影响,练身体,习武术,成了一些年轻男子的追求。有事没事,手腕上戴一副护腕,是当时小伙身上的时尚佩饰,让人感觉自己是雄武的。波波沙的护腕,是他爹的战友从北京寄来的。是他的至宝,惹我眼馋。为胡子,他连这宝贝都愿给我。

波波沙极自尊,他担心因嘴上不长毛而被我小觑,所以又改口,我又不是不能长毛,也有地方已长了。

我激他。吹牛!我不信。

他一手按住平脚裤的裤腰,到底是犹豫了。

我说,说没有,就没有!

他站在墙角,掀开平脚裤的裤腰。

我伸过头去看到小腹下面,黑兮兮地长出几根茅草。

他撇撇嘴,是吧是吧?怎么会骗你!

裤裆长毛,证明的是生理正常。嘴上长毛,证明的却是血统纯正。胡子对于波波沙来说,是与他爹之间是否有血脉关系的防伪标识。波波沙的爹胥大胡子,长着一脸黑密密的络腮胡子。该在波波沙脸上延续的胡子,却没长一根。令波波沙伤脑筋的就是这。邻居间已有人好奇地猜测,这儿子怎么一点不像胥大胡子哇?

胥大胡子答,都说儿像娘,金打墙,波波沙像他娘。

人们在波波沙与胥婶两张脸上来回扫描,儿白皙瓜子脸、眼窝凹陷;母黝黑圆脸,眼窝平平,找不到一点相像之处。这样下去,在邻里街坊的口舌间,胥婶就有不守贞节的风险了。已有长舌妇在怀疑,胥大胡子在朝鲜战场打坏的那条腿,是否牵连了他的第三条腿,中间那条也残了,生儿子由他人代劳的。所以,波波沙必须在自己的脸上,找到几根能证明与爹相关的毛来。

除了长相,从他们一家人的关系来看,他们与西河头的所有家庭别无二致。双亲疼起儿子来,比一些家庭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凭此,波波沙不可能不是胥大胡子夫妇的亲生儿子。

胥大胡子,是那种对家庭既有责任,又不放弃自我享受的男人。隔三差五要坐在美丽家开的小面馆里,要一碗浓油赤酱的拌面,就着自带的半瓶玉祁糟烧,边喝边吃。遇到刚发工资或有小外快,也会另加一小碟油氽花生米下酒。坐店堂吃面喝酒,享受拌面的重口味外,更重要的是,可坐在店堂里与人聊天。店堂除了来吃喝的街坊,还有不吃喝,来串门的邻居。串门的,主要是来看看,坐在店堂的邻居吃些啥,顺便再调侃几句。

胥大胡子不断将面条从碗里挑起,让面条热气蒸腾,散发出荤油葱香,眼光贴着碗口上端扫射出去,环顾着店堂里的每个人,端起酒盅吱溜一声抿一口酒。他回答了人们对波波沙来历的疑问,发表了“儿像娘,金打墙,波波沙像他娘”的著名论点。他用竹筷点着面前的空气,以不容置疑的口吻说,波波沙如果不是我家的儿子,西河头河里的鱼,都长翅膀飞上天成麻雀。怀疑我伤腿连累了第三条腿?告诉你们吧,我那家伙如一挺勃朗宁重机枪,火力猛着哩。不信,谁来试试。

有人就暂且按下波波沙的身世不说,好奇地打听波波沙这奇怪名字的来历。

胥大胡子搁下筷子,眯眼笑着,抹着浓黑的下巴说,你们连这个也不懂呀!听好了,波波沙就是波波沙41型苏制冲锋枪,就是枪管带散热孔的那种。狗日的那枪,火力厉害!二次大战中让德国鬼子吃尽苦头。一个圆圆的弹鼓可装七十一发子弹,射速快,四秒钟就可把一弹鼓全打光。志愿军刚入朝作战那会儿,每个班配备这种老毛子冲锋枪还不到三支。你们不晓得,不是每个志愿军都能配到这枪的,我是副班长,配备了一支波波沙,那可不是国产仿制的50型哦,绝对原装的。嗨嗨,我牛吧!战地记者还给我拍过照,登过报,那是我在抗美援朝战场上最风光的事了。我儿子当然也是我的波波沙,你们没见他小时候撒尿,一张小卵卵,哆哆的,就是一支火力强劲的波波沙哇!哈哈!这辈子有这两支波波沙,我够了,够了。

胥大胡子丢开儿子波波沙,又强调说冲锋枪波波沙。波波沙射速高,少换弹夹,谁手里有了它,就多了一份活的希望,就多一份杀敌立功的希望。

有人就问,你手里有波波沙,怎么没听说你在朝鲜立功,反而把一条腿丢那儿了?

胥大胡子说,我把立功机会留给了战友呀。要不是我把波波沙给了王七斤,他猪头哪能立功!

胥大胡子比划着筷子,喷着唾沫星。由于炮火不覆盖,按照连长的命令,胥大胡子率他的战斗小组,事先埋伏到253高地敌人地堡附近,等我方部队发起攻击时,炸掉敌方地堡,扫清道路。战斗小组一共三人,趁着夜色,披着白床单作掩护,携带着炸药包,在雪地里悄悄运动到离地堡百米余远的地方。为了观察情况,胥大胡子就和王七斤换了个位置。就在这时,小组中最年轻的战士,不小心碰响美国兵丢弃在阵地前的空罐头,地堡里立即扫来一阵重机枪,那小战士当场牺牲,胥大胡子右腿被打断了。胥大胡子用自己的波波沙,换下了王七斤手中的莫辛纳甘步骑枪,让他背着炸药包匍匐前进,去完成任务。自己端着步骑枪伏在雪地里给他作掩护。

王七斤携着波波沙和炸药包小心地靠近地堡,潜伏在一个隐蔽角落,等待大部队进攻的时刻。这时,他贴着雪地听到有美国鬼子低声嘀咕的声音,仔细辨认查找,声音是从地下传来的。就用波波沙的木柄枪托轻轻探去,发现前面的雪地下面是软的。悄悄拨开积雪,才见是一块厚厚的帆布盖在了战壕顶上,帆布底下的战壕里聚集着几十个美国鬼子。王七斤倒吸了一口冷气。他轻轻拧开身上所有手榴弹的盖子,打开了波波沙的保险。当空中升起预先约定的红色信号弹时,王七斤就猫腰靠近地堡一侧,把拉响的炸药包塞进了地堡枪眼。地堡炸飞了。这时积雪下的帆布被掀开了,有美国鬼子探出头,要从下面出来,王七斤立即一阵扫射,紧接着塞进两颗手榴弹,然后端着波波沙点射,点射,又是点射。幸好是胥大胡子的波波沙,如果是他的步骑枪,弹仓只能装五发子弹,就根本压不住那么多美国鬼子。他扫光弹鼓中的七十一发子弹,又塞进两颗手榴弹,这时他们的连队就冲了过来,一举夺得253高地。

战斗结束,胥大胡子被送进野战医院截掉了右腿,成了二等甲级残疾军人。后来,回国复员到家乡一爿区属小厂,当了一名仓库保管员。王七斤立了功,成了战斗英雄。

胥大胡子说,如果我不与王七斤互换位置,那么负伤的就不是我,我带着波波沙就能完成任务,立功受奖。当英雄的就是我。哈哈……

一支波波沙,造成了两个不同的景遇。胥大胡子叹了口气,总结性地说。他靠冲锋枪波波沙立功成名当了官,我有儿子波波沙安享生活,谁说我不更划算、人生不比他有意义呢!打仗是一时的,过日子是一世的。再好的枪也比不得儿子这把枪哇!

胥大胡子吃完面喝完酒,用手掌抹着胡子起身去账台结账。美丽妈说,就一碗阳春面。哦,前天波波沙来讨去一块生姜,说是你来吃面时一块结了,街里街坊的,就算了。

难怪家里的生姜老是断档。小赤佬,把生姜当补品吃哇?胥大胡子付了面钱,嘀咕着慢慢走回家去。他右腿截肢后用了义肢,只能慢慢走。

家门前耸立着两棵榉树,浓密的树冠如一堵屏风,庇护着家门。一对正在飞进飞出筑巢的喜鹊,叽叽呱呱诉说着。

胥大胡子抬头看了一眼树上,就进门儿子哎儿子哎地叫。

正在房内做功课的波波沙,就从房门口探出头来。

胥大胡子问,儿子你把姜当补品吃哇?

波波沙不好意思地嘟囔了一句。

弄清了姜的用途,胥大胡子说了一句,生姜有屁用,不如浇上大粪。

波波沙迷茫地眨着眼。浇大粪做啥?

胥大胡子笑呵呵说,你不是要长毛吗?浇粪,肥力足,嘴边的毛会像韭菜鸡毛菜似的疯长。

愁眉苦脸的胥婶在一旁忿忿嗔怪。孩子心里已够着急的了,没见当爹的这么说话的。胥婶一直如牙痛般地皱着眉,一脸愁容。

波波沙丢了个白眼,偏转脸看着天花板说,擦生姜,能刺激毛发生长,这是邻居老人们教我的,是有依据的。否则,谁愿意用生姜擦嘴唇、下巴?辣豁豁的。

生姜催须,这还是波波沙坚信自己是爹娘儿子的阶段。待擦光了十几块生姜,仍不见有胡须长出,波波沙在失望中开始怀疑自己的身世。他就进入到处搜寻自己身世佐证的阶段。

搜寻,席卷全家的每个角落。趁着爹娘都不在家的机会,从堆放旧棉胎、旧席子的阁楼,到灶间的每个抽屉。无意中还打碎了一套平时舍不得用的、娘当年陪嫁的金边红花饭碗。从阁楼上找出了几件小时穿的、用洗得发白的旧军服改制的兜肚、背心、开裆裤。波波沙凑在鼻下闻了又闻,放在太阳光底下看了又看。希望能从中发现自己身世的线索。几件衣物,只表明他曾经幼小过,却无法证明他的来源。

搜寻虽是失败,但仍有成果。波波沙在灶间抽屉里搜到他娘买菜的两元钱,他用这钱从老北门的仁号食品店买来了桃片、山楂片,还有一粒粒被称为老虫屎的咸金枣。

他请我去他房间,品尝这些诱人的零食。

我当然知道,这些零食不是白吃的,我必须为他动足脑筋,想出路径,证明他是谁,他来自哪里。

我们仰躺在他的小床上,嘴里咀嚼着甜甜咸咸,眼望着贴满旧报纸的天花板。

就在这时,邮递员老张操着苏北口音在门外叫唤。胥大胡子,有信。

胥大胡子隔着门槛问,哪来的?

老张说,呵呵,你是明知故问哇,除了北京,还有谁给你这个独脚蟹寄信!

听到这儿,波波沙从床上一跃而起,拍着床沿说,有线索了有线索了。

他兴奋得眼睛发亮。只有老战友王七斤一直给我爸寄信,我家没啥亲戚,只有他与我家保持联系,他应知道我家的情况。王七斤在北京一个啥单位当官。我这护腕还是他知道我在练身体,特地寄来的。

我说,那你赶紧给他写信问问不就行了?

波波沙捏着护腕坐在那儿,突然一言不发。沉闷了好一会,才耷拉着眉眼说,会不会王七斤就是我爸?我越想越不对劲。我爹只是在紧要关头把自己的冲锋枪换给了他,他凭啥对我家一直这么好?凭啥,一听说我在练身体,他就寄来护腕?我上小学他汇款来,我上中学,他又汇款来。

我说,不一定吧,他与你爹是一起上过战场的战友,生死兄弟。兄弟,就是自家人。他经济宽裕,没受伤,你爹成了伤残人,接济一下你家也很正常呀!再说他能立功,与你爹给他冲锋枪不无关系,他是在报恩。他不一定是你生身父亲,但他至少是了解你家的,知道你身世的。

波波沙从北京来信的信封上抄了地址,背着爹娘给王七斤写信。为了不让爹娘知道,回信地址留的是学校。我们这个小地方寄信到北京要花一星期,北京再回信,也要一星期样子。这样,一封信一去一回,要十多天。自信寄出后,波波沙一直心神不宁。上课,眼神茫然的他,被老师叫起来回答问题。他不知所问,傻乎乎如电线杆一样戳在那儿,憋了半天没说出一句话来。练身体,举杠铃,也是魂不守舍,竟把手腕扭伤了。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胃口照例应该是吃什么都是狼吞虎咽的。胥婶也发现了他的异常,特地给他做了猪爪炖黄豆,在那个时代,这绝对是极其奢侈的美味,却也没激发起他的胃口来。

他托着脑袋,皱着深重的眉头对我说,这日子难挨哇,折磨人!我每天掰着手指算来信的日子,盼信快点来,又怕信真来。我既想知道自己的身世,又怕王七斤来信证实我不是我爹娘生的。你说,真是那样的话,我该怎么办?

我反问,能怎么办呀?反正你是人类生的,不会是猴子生的。

他说,如果我确实不是我爹娘生的,那么我就没有理由再留在这里,我应该去找我的生身父母。哪怕我的生身父母在天涯海角,我也要去找,当面问他们为啥抛弃我?为啥生了我,又不要我!

我又问,当面问了,又能怎样?

他埋着头,瓮声瓮气地说,我不管,反正我要找到属于我的世界。我不是一颗流星,我是行星,要沿着我应有的轨道运行。

这次交谈后又过了两天,放学回家途中,他拉着我故意落在后面。趁同学们都走光后,他从书包里拿出那封北京来信。他说,信来了,我不敢拆,我怕证实我的猜想。你帮我拆了它。

我说,信封上写着你的大名:胥波。我怎么能拆你的信?除非……我盯着他的护腕。

帮帮我忙!他褪下护腕送到我手中,这个借你戴三天,你拆信,先帮我看看内容,再告诉我。

我骂他一句小气鬼,将护腕戴上右手腕,然后拆信。来信两张纸,我通篇看了,王七斤并没透露颠覆性的信息。王七斤批评波波沙不该怀疑爹娘,不该乱猜疑,爹娘把他拉扯到这么大实是不易,应该好好学习,将来好好报答爹娘的养育之恩。我把来信内容告诉了波波沙。

他审视着我的眼神,将信将疑地接过信去埋头看起来。看着看着,他绷着的脸部就放松开了。他嬉笑着说,哎,告诉你哦,我有个发明,将丝瓜藤剪成一段段的,晒干了,当香烟抽,不仅与香烟完全一样,还有清香味。你跟我回去尝尝哦。

我笑。呵呵,一不小心成烟鬼啦?

他自嘲地笑,摇摇头。苦闷时,躲在屋角里抽两口,解解闷。

那天傍晚,我俩躲在波波沙狭小的房间,叼着晒干的丝瓜藤吞云吐雾,像鸦片鬼一样过足瘾。

身世风波暂告一段落。波波沙心情也大不一样了。他每天轻轻松松来练杠铃,还哼着小曲。在课堂,抢着举手发言,即使老师不让他发言,他也坐在下面自言自语的,不等别人回答就先把答案抢说了。还在背后与我谈论班级里的女同学,说谁的奶子大,谁的屁股大。他不知从哪听来的,坚持说屁股大的女人能生孩子。说起这些,他兴致挺高,说得口水挂成一条闪亮的线。这样的日子过了没几天,他突然又似坠入黑暗泥沼了。他阴沉着脸来找我,鬼道道地将我叫出去。站在无人的河滩,他说有了发现。说这个发现,对他的打击才叫大哩。

他从裤袋里掏出一张发黄的照片,照片上是一位穿着志愿军竖垄沟式棉军装的年轻男子。他说,你看吧,像不像?

我一看,别说,还有点像,下巴这块。

他低头轻语,这就是王七斤。反正我觉得,他比我爹更像。是我从我爹一个老锁着的抽屉里找到的。

凭一张照片,并不足以说明王七斤就是他生父,但波波沙确定自己的爸不是胥大胡子,而是王七斤。从此,波波沙心里就有了一个强烈而迫切的欲望。也许是受了邻居长舌妇背后猜疑的影响,对妈的真实性一直没怀疑过。他坚信,对于现在的家庭,自己的血统至少一半是纯正的。他心底暗自对发生在一个女人与两个男人之间的故事,充满了耻辱和好奇。好多年后,他向我承认,他当时迫切想了解,他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他们是怎样一个承前启后的关系?到底是胥大胡子横刀立马夺人所爱,还是王七斤半路杀出程咬金,横戳一枪?

在胥大胡子和胥婶之间,如果波波沙的猜想成立,那么胥大胡子这个断腿的伤残人,这辈子在这个世上没一个自己的亲生骨肉,已是够惨的了。因此波波沙不想再让爹受到伤害。他想从娘身上着手,打开缺口,探求真相。于是,在狭小的灶间停留很少超过五分钟的他,故意粘在那儿,兜着圈子,与正在拣菜的娘有了一场对话。

娘,我家除了北京的王叔,怎么没有其他亲戚?

你爷爷奶奶、舅公舅婆死得早,没来得及给你生下伯伯叔叔姑姑舅舅阿姨,自然就没亲戚喽。

王叔来过我家吗?

你今天作业做了吗?快去做作业去!

作业早完成了。娘,王叔怎么还给我家寄钱的?

作业多做一遍,不会让你吃亏的。快去!

娘,你见过王叔的吧?

别来烦,快去做作业。我马上要剁肉龙松,晚饭给你做肉龙松炖豆腐。

娘,你是在啥地方见过王叔的?

你这个小祖宗,怎么不听话!滚滚滚,别来烦。

娘,我已经知道了……

你知道啥?整天瞎三话四!

我知道,王叔才是我……

你越来越不像话了,你瞎说啥,瞎说!

娘,我是想知道,你和王叔……

小赤佬,你说啥?你怎么会这样想?

娘,是不是你与王叔……

叫你再瞎说……

啪的一声脆响,波波沙白皙的脸庞上印上几道红指印,还沾着菜屑。波波沙捂着脸愣在那儿。

胥婶抬着自己的手掌,看看颤抖的手掌,又看看儿子的脸。

波波沙像一只受惊的兔子,夺路逃回自己的房间。在他的记忆里,这是生来第一次被娘打。

胥婶也如梦初醒似的在墙角的小板凳上坐下,捧着脸哭泣起来。

第二天,波波沙就失踪了。失踪得像护城河发大水,水漫家门一样,让人措手不及。早晨上学前,他没像往常一样来我家等我。我一看时间不早了,就以为他直接去了,也赶紧去了学校。到了学校才知他并没来,班主任老师还特地问我,胥波同学今天没来上课,请你代请假了吗?我一脸傻相,一下子没回答上来,翻着眼睛盯着黑板上沿,估摸波波沙可能的去向。

放学刚回到家,我就被胥大胡子和胥婶拉着,问波波沙的去向。我当然只能继续朝他俩翻白眼。

胥婶就哭泣,还朝胥大胡子发脾子。我不管,只晓得问你要儿子!谁让你保留着那短命的照片!

胥大胡子一副逆来顺受的样子,哄着矮小的胥婶,像哄着一个任性的小丫头。你别急,别哭呀哭!我瘸着腿也要上天入地,给你把这小赤佬找回来!

多年后,说起这事,我都不能原谅波波沙当年的不辞而别,连生死兄弟都没透个气。

波波沙是这样解释的:那晚我一夜没睡,躺在床上想着自己谜一样的身世,决定要探个究竟。窗玻璃渐渐透亮了,送牛奶的推车,哐当哐当从门前经过。我想必须走了,再不走,就走不掉了。从抽屉里抽了两张十元钱,悄悄就离了家。出门时天还蒙蒙亮,我到你家门口看了一下,你家紧闭着门,来不及告诉你,就直接去火车站。而且,你不知道,就远离麻烦。不知道,就不会成同谋,不会成同犯。

波波沙出走后,胥家陷入了毁灭性灾难中。每次路过,总见大门敞开,胥婶整天坐在客堂间哭泣。

根据判断,波波沙去北京找王七斤的可能性最大。

胥大胡子在西河头拐弯处的烟酒店,用公用电话往北京打长途。那时打长途,需经长途台转接。打通了长途台,报上北京的电话号,然后搁下电话,在一旁等回叫。电话回拨过来了,胥大胡子闪电样地伸出手,将听筒一把抢夺过来。他亮着大嗓门叫唤,喂喂喂,王七斤!对方却还是长途台接线员脆尖的声音。北京这号没人接听。

这情况,连续了几天。几天之后,胥大胡子终于接通了王七斤的电话,这次他没骂猪头,用几近哭腔的声音说,你去哪里啦,打了几天都找不到你。儿子出走了,到北京找你了吧?

王七斤说,出差几天刚回来,儿子昨天来过了。大胡子哇,儿子大了,我没办法,孩子怪可怜的,我们不能再瞒他了。我今天一早给你写了信,信这时该在路上了。我给他钱,让他赶紧回去的,明天这时他应该能回来了。

胥大胡子搁了电话赶紧回家,还没进门就大声嚷,儿子明天就会回来了。

婿婶来不及擦泪,就起身迭迭追问,人呢人呢?

哪有这么快的,又不是乘火箭,火车轮子要一站站滚过来。明天这时应该进家门了。胥大胡子笑眯了眼,搓得胡子沙啦沙啦响。我这独脚蟹,牛皮不是吹的吧,说上天入地也要把儿子找回来,不就找回来了!

胥婶常是牙痛般的愁面苦脸上,也难得绽放开笑容。明天一早我去菜场买菜,给儿子做顿好吃的。你守在家里,哪里也不能去。要不儿子回来,家里没人,他又跑了。

第二天,胥家的门一直敞开着。估算着波波沙该回来的时候,他却并没有回来。一桌好菜烧好,没人吃,放入锅里炖着,以备他随时进门,随时就可热乎乎地饱餐一顿。但波波沙终究是没回来。晚上,胥婶不让锁门。她说,兴许火车晚点了呢,儿子半夜回来,看见门锁着,好像我们不稀罕、不指望他回来,他扭头又走呢?

门,开了一夜。第二天早晨,波波沙仍没回来。从此,胥家的大门,再没锁过,即使是月黑风高的夜半。

几年后,波波沙与我讲起那次北京的认父之行。他到北京找到王七斤的通讯地址,是一家挂着冶金局牌子的单位。王七斤恰好出差去了。波波沙缠着门卫大爷大半天,终于得到王七斤家的地址。一条胡同内的一座四合院。他在四合院附近徘徊了两天,摸清这人家有一男一女两个孩子,都比自己小。女主人是个烫着卷头发的胖女人,冬瓜身材,大嗓门,隔着院墙都听得见她在说孩子。进进出出,总见她连续吐着瓜子壳,像电影里连发匣子枪跳出的弹壳。

第三天傍晚,一辆黑色轿车停到了四合院的门口。从车内走出照片上的人。一看就知,这就是王七斤。

波波沙稍一犹豫,还是鼓足勇气走上前去,喉头咕咙一下,也不知有否发出声来,也不知叫啥好。

也许是近阶段曾多次通信的缘故,王七斤虽在他长大以后是初次见他,但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他正推开四合院的门,突然就侧着身定格了。是波波沙?你怎么来了?

波波沙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你是我爸?

王七斤欲把已推开的院门拉上,这时院子里就响起胖冬瓜尖尖的叫唤声。王七斤就没彻底拉上门,对波波沙竖起一根食指封在嘴唇边,轻声说,既然来了,就跟我进家吧。我老婆她不清楚,不该说的就不说了。

凭这细节,波波沙心里就凉了一半,知道认父没门。

进了院门,穿过庭院,王七斤对边吐瓜子壳、边用狐疑目光打量着他俩的胖冬瓜说,老战友的儿子,恰好来北京。

胖冬瓜打趣般的嗓音是冲着王七斤的,眼睛却瞟着波波沙。说你胆大、能耐大,难道真还在外面生儿子了!

王七斤说,给你说过的,我这老战友与我像兄弟,赛兄弟。要不是当年他把苏式冲锋枪换给我,我就可能没命了,哪还有今天。

男孩女孩只是瞥了波波沙一眼,就自管自在王七斤的行李包中,翻找他们感兴趣的了。看看给我们带了什么礼物?哎,又是没买礼物,没劲。

胖冬瓜对孩子说,你爸还是农民一个,撒泡尿都要憋回家浇家里三分自留地的。别指望他给我们娘仨个掏半个子。

王七斤把行李从他们手里夺过来说,小孩家的,吃饱饭,有衣穿,还要啥礼物。看你们,来了客人也不知道招呼。

胖冬瓜阴阴地笑一声。能怪孩子吗?你们当爸的是赛兄弟,保不定孩子们也是亲兄弟呢。你这个当爸的没给他们排定,谁是老大、老二、老三,他们知道叫哥,还是叫弟!

王七斤只得装傻,把波波沙推到自己两个孩子面前。胥伯伯的儿子比你们大,当然叫哥。——今晚吃什么?吃饭喽吃饭!

炸酱面、炒菜摆上桌。开始,波波沙还有些陌生拘束,后来想到自己本该是这家的小主人,就不客气地坐下吃起来。他低头用筷子拨拉着碗里的面条。炸酱很咸,没美丽家面馆的阳春面对口味。但已饿了几顿,就顾不得这些,拼命往嘴里扒拉。他用眼角余光扫描到,胖冬瓜一直在偷偷打量他。他就在心里骂,胖冬瓜,看啥看!

胖冬瓜察觉到自己的举止,已被发觉,就收回目光,冲自己两个孩子说,刚才还叫饿死了饿死了,端上碗又不吃了。东看看,西瞅瞅的,快吃快吃。你看人家吃的,像大冬天的窜堂风一样,把什么都卷进肚去了。说着把炒鸡蛋夹到自己两个孩子的碗里。

终于憋到饭桌上的人全都吃完了,不愿受半点委屈的波波沙起身对王七斤说,王叔,我来北京还有事的,我要走了。

王七斤说,刚来家,怎么就要走呢!

胖冬瓜飞着白眼。人家孩子食仓大,觉得我们家的饭不够他一人吃的,人家自然要走啦。

波波沙只是朝胖冬瓜勉强低了一下脑袋,心想,这算是向她做的饭菜打个招呼,就匆匆走了出去。

王七斤追出去,在胡同口拉住他。在附近找了一家小旅馆,把他在房间安顿好后,扼要地讲述了他的身世。孩子,委屈你啦!不能再瞒你了,我,是你爸。对不住你,孩子!情况你都看到了,即使我想留你,也不现实。你爹娘待你不错,你还是回去好好当他们的儿子,孝敬他们。

一直心心念念寻求自己的身世时,一股探寻的劲头支撑着波波沙,让他显得执着、倔强。一旦知晓了身世,他就露出了孩子的本性。他捧着脸,先是小声抽泣。王七斤不知所措地抚摸着他的脑袋,笨嘴拙舌地劝慰他。他扭动着脑袋,甩开王七斤的手,索性放声痛哭起来。

等他收了哭声,王七斤把一沓钱塞给他,说是幸好出差才回,身上还有些钱。让他拿着钱回家去与爹娘好好过。

还在偶尔抽泣几声的波波沙,用手肘撞掉了王七斤递来的钱。王七斤捡起钱来,又塞进他口袋时,他就没再坚决地躲开身子,因为从家里带来的二十元钱早用光了,而且刚从王七斤所说的身世中,他又得到新的信息,想着要开始他身世的新的探秘之旅,就半推半就地收了钱。

睡了一夜,波波沙又觉得精神抖擞、斗志昂扬了。天亮后,不等王七斤再来,他就退房离开了旅馆。

波波沙毕竟年少,不谙世事。许多年后,他也如此愧恨过自己。当时,他竟全然没想到千里之外,西河头老屋里一对亲人的感受和心理忍受能力,没料想到会有那么严重的后果。

以为波波沙会回来,而最终没等得他回来的那天过后,胥家每过一天,就向无望的深渊滑入一步。胥婶坐在客堂间,眼巴巴地守着大门,看着阳光从门口树叶缝隙中筛出星星点点,慢慢移动。看着树冠里黑疙瘩似的喜鹊窝。即使是夜晚,她也不让锁门,也不进房间躺到床上去睡觉,就和衣半躺在客堂间的竹椅上,以保证,若是波波沙回家,推门进来,就能一眼见到他。

可是波波沙不知去了哪里。胥大胡子给王七斤又去了电话,责怪他不该说话不作数,说让波波沙第二天回来的,让他们等到现在也没见他的人影。王七斤就对天发誓,说他确实费了好多口舌,要断了孩子念头,让孩子铁了心跟你们过,还给了孩子一笔钱,让他快快回家的。第二天一早,他去小旅馆,见孩子早就退房走了。

天地这么大,波波沙会去哪里呢?

胥大胡子增加了到美丽家面馆喝酒的频次,也逐步提升了每次喝酒量。他总是带着一瓶玉祁糟烧在店堂坐下,在牛眼盅内斟上酒,咂上一口,发出很响的叹息。然后,他从某位女邻居喋喋不休的语速,讲到冲锋枪波波沙的射速,又由波波沙41型讲到猪头王七斤。他故意回避着儿子波波沙。讲到猪头王七斤,他就突然大笑起来。店堂里的吃客和邻居们,被他莫名的笑吓了一跳。

他说,叫王七斤猪头,一点也不冤枉,他就是猪头。在立功前,他什么都不是,什么都弄不清的,常常鞋子缠在袜里,就是一个拼死劲的农民。立了功,咸鱼翻身了。文工团来前线慰问演出,立过功的总是坐在第一排。演出结束,漂亮的女演员还走下台给他们献花。文工团里有个漂亮的跳舞女演员给他献花,看上了他。他长得土里土气,傻不拉叽的,人家女演员是哈尔滨姑娘,眼睛凹陷像外国人,两条腿特别细长。凭什么看上他?还不是因为他立了功,当了英雄,女孩子都是崇拜英雄的!志愿军回国后,他们在北京又遇到了,一来二去,两人居然上了床。这猪头,想不到还有这本事,还把人家姑娘肚里塞上了馅。所以,最后他俩结婚,生了一个儿子。猪头到底是猪头,虽是提了干,后来转业到了京城里当官,却还是山沟沟里农民的坏习气。不刷牙,不洗脚,还不肯换内衣,把被窝里弄得臭哄哄的。那会他们住机关的房子,有抽水马桶,用过后,他舍不得冲水,家里到处是尿臊臭。人家哈尔滨姑娘不干了,就越来越看不顺眼,整天闹哇。最后两人离了婚。

店堂里有人就问,那孩子呢,给了谁?

胥大胡子边说边喝,一盅一盅的,已喝掉了大半瓶糟烧白酒。也许是预感儿子波波沙不会回来了,所以想以酒浇灭绝望之火。他虽已喝得差不多了,但还是明白,店堂里的人已把焦点,敏感地集中到王七斤的那个儿子身上。他又仰头干了一盅酒。告诉你们吧,波波沙,就是王七斤与舞蹈演员生的孩子。他俩离婚时,儿子留给了王七斤。这猪头一个人没法带孩子,又打算再婚,而那时,我与老婆结婚多年,一直没孩子。那猪头,写信与我商量,把孩子给了我们。

店堂里的邻居们就说,哦,原来是这样的。你们不是波波沙的嫡亲爹娘,是他的蛮爹蛮娘!

说起这,胥大胡子眼角就红红的。波波沙确实是我家儿子,户口簿上写得明明白白的。我们虽不是他的亲爹亲娘,但哪里都不输亲爹亲娘的。

邻居们一致点头。这倒不假,你们蛮爹蛮娘比亲爹亲娘都亲。

胥大胡子擤了一把鼻涕。我们夫妻俩带着波波沙搬到这西河头,是想把孩子抚养大,给我们养老送终的。他娘就差怀过他十个月,其他哪一点都不比亲生娘差。儿子小时流鼻涕,怕擦痛他,他娘都是用嘴凑上他鼻子吮的。不管是喝汤,还是吃奶糕,他娘都要用舌尖亲自试过冷热才给儿子吃的。现在什么都黄了,给王七斤那猪头搅了。

胥大胡子把瓶中酒全部干了,黑胡子挂上了晶莹的酒珠,空酒瓶滑落地上发出脆响。当年我给了他一把波波沙,他还了我一个波波沙,这猪头还算公平,还算有良心,可是……

邻居们把彻底醉倒的胥大胡子,搀扶着送回家去。一路他含糊地叫着,我有两把波波沙,突、突、突……

胥大胡子送回家,就被直接抬上了床。

胥婶半倚在客堂间的竹椅上,眼睛出神地盯着大门。太阳西坠,天色渐暗。门口树上的鹊窝里,鹊儿已经回巢了,叽叽呱呱叫成一片。胥婶在自言自语念叨。外面吃啥呢,回来吧,儿子哇。在外面睡得冷,回来吧。小鸟大鸟都回来了。

胥大胡子这么一躺,就再也没起来。他是仰躺在床上,醉酒呕吐,呕吐物呛入呼吸道窒息而亡的。在客堂间过夜的胥婶并无察觉。第二天傍晚,邻居们一天没见到喜欢在外转悠的胥大胡子,进门来问,才发现。

胥婶不顾进出家里的人,以及在门口探头探脑看热闹的人,站在门口,看着门前树上鹊窝里一只喜鹊飞出去觅食,嘴里念念有词。都飞走了,都飞走了,飞走了就不回来了。

家里发生的变故,远在千里之外的波波沙当时并不知晓。那天他在北京小旅馆不辞而别,找到了生母所在的部队文工团,打听到生母已在多年前就转业到家乡地方上去了。养父去世、养母发疯时,他正北上哈尔滨,去寻找生母。这次,他一改北京找生父的路子,不再去家里。他打听到生母单位的电话,给歌舞剧院打了两次电话,才找到生母。生母听说是他,半天没反应,波波沙喂喂了几声,她才谨慎而小声地说了几句。可听出,她显得很紧张不安。他们约了在远离单位的索菲亚广场附近,一家餐馆见面。地点当然是生母选的。

波波沙好不容易找到那儿时,戴着墨镜的生母,已坐在餐厅墙角的餐桌旁,焦虑不安地在等候。

他默默坐到餐桌旁,两人半天没话。还是生母清了清嗓子,用食指抬了抬滑下的墨镜轻声说,你说是我儿子,你有什么可证明呢?

波波沙觉得她这是没话找话,他酷似她的脸型、肤色已说明了一切。我从王七斤那里来,他说我,是他和您的儿子。

墨镜虽遮挡住女人的小半张脸,但不影响她优雅气质的外露。她瓷器一样的白皙皮肤,仍绷得紧紧的。她捧着菜单,翻来翻去,如捧着一本乐谱。你叫什么名字?

波波沙喉结滚动一下。我跟养父姓,叫胥波。在家都叫我波波沙。

生母抬头看了他一眼。哦,波波沙。有意思,男人们看来还没从战场上回来。

波波沙不知说什么好,无意识地摆弄着桌上的胡椒瓶。

生母试探着问,那么你来找我,是想……?

波波沙偏着头,眼里闪亮。我想要问一句,当时你们为啥都不要我,是我调皮不好养吗?我那么小,你们都不要我。

生母看了他一眼问,养父母对你怎么样?

波波沙泪水终于夺眶而出,赶紧用两只手掌按住了脸。对我好的,他们把我当亲生孩子。只是,只是,您才是生我的妈。他们对我再好,我长得不像他们,长得像你们。

生母这时才摘下墨镜,用素色的手绢擦着眼睛,没再重新戴上。她微微叹了口气说,好了,不说这些了。我们点菜,你想吃点什么?

波波沙还在抽泣,说随便。

生母点了一段红烧大马哈鱼,两个炒菜,还点了棒肉。就是牙签串着肉丸。又问,喝啤酒吗?

波波沙擦干泪水说,养父喝白酒的,自己从没喝过酒。其实,这是波波沙为讨好生母说了谎。他虽没像胥大胡子那样喝过白酒,但就像偷吸丝瓜藤烟一样,我俩曾在他家灶间,把做烧菜料酒的黄酒偷偷喝光过。

生母说,你已是小伙子了,可以喝点啤酒。在哈尔滨,没有哪个小伙子是不喝啤酒的。于是点了一扎生啤。

这是波波沙有生以来,第一次这么正儿八经地饮啤酒。为了与生母的优雅匹配,他故意小口小口啜着微苦的啤酒,讲起他与养父母共同的日子。

生母像喝红酒一样小口抿着啤酒,凡滴在嘴边的酒滴,立即被她用那块素色的手绢擦去。她用冷静的口吻,与他讲起那个崇拜英雄的年代,一个优雅女子与一个鲁莽英雄的故事。他们在不懂爱情的时候相爱,又在明白自己需要什么的时候分手。波波沙,正是他们冲动的结晶。一直是完美主义者的她,不能把他带在身边,因为他会让她永远记着那段荒唐的情感,那是她一辈子不能原谅自己的过错。

孩子,你还小,长大了你会理解的。生母虽是小口抿着啤酒,竟也微醺了。她手掌抚着桌面,示意波波沙,孩子,过来,让妈仔细看看你。

波波沙离开座位,来到生母面前。

生母起身,抚摸着他的头发,细细端详,然后舒开双臂,像小心抱住一个明代的薄胎瓷瓶,轻轻拥住了他。孩子,妈对不住你!

在亲生母亲的怀里,波波沙叫了一声妈,哭泣起来。这个带着香水味的柔软怀抱,让他瞬间想起养母带着油烟味、腌菜味的粗糙怀抱。那刻,血缘的向心力加上虚荣心,让他这样想:这才是他应该拥有的位置和生活,他不会再回到那个粗陋的家去了。

孩子,妈要请你原谅。一是过去妈无法带走你,二是今天妈仍然无法把你带进我的生活。生母擦去他的泪水说,我现在的家庭,不知道我曾经有过你。

波波沙从她的怀抱中轻轻挣脱开来,他平静地重新回到自己的座位。走回座位的几步路,他的灵魂恍若离开了躯壳,绕行去了远处。他不明白,她到底经历了什么,怎么着,就从当年崇拜英雄、为英雄不惜以身相许的热血、纯情姑娘,蜕变成眼前这个冷静得出奇的人?

波波沙离开哈尔滨时,几乎没过多犹豫,就买了一张去北京的火车票,而不是回养父养母所在的江南小城。那一刻,他竟然忘了他是有家的,是有爱他的双亲的,反而觉得自己就是一个无家可归的孤儿。此时对养父母,年少的他不仅没有感恩,甚至有了抱怨:当初为何要接收他!如果没人接收,也许父母就不至于抛弃他。命运既是这样,那么反倒没啥顾忌了。就如已经睡在地铺的芦席上,还怕从床上摔下来吗?再说,上次来北京,还来不及细细游玩,就为认父寻母到处奔走,现在事既如此,就没啥好操心的了。波波沙到北京后,再没去找过生父王七斤。他边打工挣钱,边到处转悠。转悠一番后,就有了发现,有了点子。他用生父母给的钱和自己挣来的钱,凑在一起,买了一台海鸥牌方镜照相机,在当时被人认为是世界革命中心象征的天安门广场,给外地游客照相留影。

世界第一大广场——天安门广场上,取景角度好的摄影点,都已有人圈地为王。他背着相机出现在广场上招徕生意,就受到别的摄影师傅的排挤、驱逐,甚至追打。拳擂在身上,脚踢到腿上的瞬间,他条件反射大叫一声“妈”。过后他静思这声略显陌生的“妈”,到底叫的是优雅的生母,还是略显蠢俗的养母?从小长到大,或惊吓,或疼痛,或欣喜,他惊呼过无数次“妈”。毋庸置疑,这个“妈”肯定叫的是养母。不管他奶声奶气的、尖声尖气的,还是发育后粗声粗气叫唤一声“妈”时,养母立即就会赶到他身边,急切地询问原由。在他的概念里,呼唤“妈”,永远不会发生“狼来了”效应,会得不到及时响应。他又想起养父,这个虽是伤残,却充满力量的男人,是不会容忍他被人欺负的,如果养父在侧,定会卸下金属义腿作武器,单腿蹦跳,不顾一切地与人拼命的。这种场景,在波波沙上小学时,曾经发生过。

眼下,他真成了没人呵护的孤儿,只能装孙子忍受着这一切,给摄影师傅们敬上一支支香烟,赔着笑脸大哥大哥地叫唤,最后终于在广场上站稳了脚根。开始没钱购买120胶卷,他甚至用没装胶卷的空相机欺骗游客,反正找不到他。也有游客时隔数月恰好又来北京,找他要照片,他就坚持说一定是邮寄途中丢失了,这样就只能给游客补拍作赔偿。待他完成了原始积累,有了钱,倒再也没用空相机骗过人。

即使波波沙自认为是孤儿,西河头的家和养父母,也曾在静夜里好多次浮现在他脑海和梦里。有个冬天的黄昏,他从广场收工回住处,在胡同口的小面馆要了碗面当晚饭。坐在邻桌的,是一对衣衫打着补丁的母子。母亲是个盲人,十二三岁的儿子,伸出来的胳膊瘦小得如扫帚柄。母子俩要了一碗面,又问店家要了一个空碗。

儿子用筷子往空碗挑面,母亲叨唠着说自己不饿,让儿子多吃点。

儿子边挑面边说,我知道知道,我长身体要多吃,你老了要少吃。这倒引发了波波沙的好奇,他想看看,儿子到底怎么给两只碗分配这一碗面条。见儿子嘴上虽说自己要多吃,却把大部分面条都挑在母亲面前的碗里说,分好了,我多,你少,吃吧。

母亲喝了一口碗里的面汤,口腔发出响亮的、表示舒坦的声音,说这面汤好,既暖和又解渴。儿子,你到厨房去,问师傅再要碗面汤来。

儿子应声起身去了厨房。母亲摸索着,把自己面前盛着较多面的碗,与儿子的碗作了调换。

看到这里,波波沙心头一热,眼前立即闪过养母愁眉苦脸关注着他的神情,眼窝就湿润了。虽是口袋里没几个子,他去店门口账台结账时,顺带为这对母子结了账。见账台旁的蒸笼冒着热气,就又买了两个鲜肉大包让店老板送到母子桌上。他躲在玻璃门外,看着老板端着包子送过去,向母子解释着这一切。瘦小男孩转过脸,向门口看来。波波沙立即闪身离开。那天,他不仅享受到了行善后的愉悦,而且还被这对母子的举动,召唤起对往日母爱的记忆。这种感受是刻骨铭心的,在后来的日子里,他对我反复讲起这对母子分吃一碗面的情景,以及对他心灵的冲击。

那晚,他回到租住的地下室,躺在床上,闭上眼睛,面前浮现出的是电影特写镜头般的西河头老屋和养父母的音容笑貌。波波沙这才想起,离开那里时间不短了,是否该回去看看呢?

就在波波沙为要不要回家而犹豫的时候,西河头有邻居去北京出差,办完事到天安门广场游玩,竟发现有位穿着军大衣,在招徕游客的摄影师傅很像失踪的波波沙。走近一看,就惊异地叫了起来。哎哟,真是波波沙哇!老邻居拉住他说,你还有心思在这拍照啊!你家出大事了!你爹去世了,你娘疯了。

听了消息,波波沙立即就石化了。片刻,他如脱兔般赶去火车站,买了票就南下回家去。

列车车窗外,树木一棵接一棵闪过,田野里的一条条阡陌,如在围绕远处一个看不见的圆心旋转。他才发现自己,不仅是从一个空间回到另一个空间去,更是从一个时段回到另一个时段去。生活了十多年的西河头,以及那里一对虽没血缘关系,却把他奉若珍宝的夫妇,怎么着就在一段时间里被他丢失了呢!他现在就是要回到西河头的时段里去。

波波沙推开西河头家门时,门口树上的喜鹊窝,已经易主了。一窝叫不上名的小鸟,在树顶上唧唧喳喳地叫唤,有鸟扑啦着翅膀飞进飞出。波波沙抬头瞥了一眼树上,想是鸟窝里定是孵了一窝小鸟,这么想着走进家门。虽然有心理准备,但面前的扑鼻异味和凌乱,还是让他吃了一惊。更让他吃惊的是,他被迎面扑来的什么抱住了。快快飞回来,外面要下雨,要下大雨啦。

定睛看清了,是养母搂住他,在喋喋不休。下雨了下雨了,快快回窝来。

波波沙叫了一声“娘”,涩涩的。

胥婶就定定地看他。那一刹那,她神智似乎清醒了,说了句:回来啦,儿子!

养父的遗像在墙上,正笑眉笑眼地看着他。波波沙在他注视的眼神中,恍惚回到了过去没有怀疑自己身世的时光里。既是爹又像哥的养父,一直为一家人操心发愁担惊受怕的养母,虽然和他们没有血缘关系,虽然日子过得拮据,但安逸。这一切都被波波沙的寻亲给毁了。波波沙就开始恨自己,恨自己不谙事理,恨自己鲁莽。

我闻讯过来看他时,他正在收拾家里。几年不见,他长壮实了,从他眼神和谈吐中,可感觉到他成熟了好多。他居然老气横秋地对我说,回来得匆忙,来不及给你带什么,在车站附近的商店给你买了这个。他扔给我一副护腕。

我说,用不着这玩意了。你走后,我也不练了。

他四下看看,对我苦笑。乱得一塌糊涂,都怪我哇!

他掏出一包大前门香烟,弹出一根要掷给我,见我摇头,就自己叼在嘴上。我们总想搞清楚自己是谁,来自哪里?当我们披荆斩棘地达到峡谷的深处,有人告诉你,你就是来自于那里。那里风景虽然让人惊叹,但天色暗了,那里没你住的,我们必须迅速离开。风景再美,也不属于你。他说这番话时,让我感觉他有些陌生。

第二天,波波沙借了辆三轮车,蹬着车送胥婶去精神病院看病。医院、家里,两点一线来回奔走,这样忙碌了一段时辰,他也似精疲力竭了,胥婶神智似乎清爽了好多。他懒洋洋地告诉我,他决定了,不再去上学,另有事要做。

他不再像过去一样喜欢与我凑在一起。特别是夜晚,他决不离家一步,不管我以什么借口引诱他。这与过去“夜来疯”的他,完全不同。过去只要黄昏来临,他就特别来劲,总是不肯在家安歇,跑到我家约我出去当“夜袭队”,捉蟋蟀。到护城河夜泳,偷运瓜船上的西瓜吃。去西水关桥上,给倚着桥栏杆谈恋爱的恋人脚下,掷一根小鞭炮,吓得姑娘尖叫着直往小伙怀里钻。

现在,他开始拒绝黑夜。

不久,他在离西河头不远的街口开了一爿图片社。那时彩色胶卷刚刚兴起,波波沙的图片社其实没有冲印设备,只是接货后让别的图片社加工,他只赚个差价。春秋两季,旅游的人多,生意特别好,每天都忙着接胶卷、开票,连上厕所撒尿的功夫都没有。不管生意多忙,只要到点,他就打烊。他急着要在天黑前回到家里。

反正,他变得怪怪的,不再是我熟悉的波波沙。

过了一段时间,他告诉我,北京的朋友要他回北京发展。娘的病情基本稳定,他也做通了她的思想工作。这次出去,不会一去不回,会每周回来,而且给家里装了电话,每晚会与家里通话。

果然,每个周末的天黑前,胥婶总是倚在家门口张望着。波波沙总是风尘仆仆地按时出现。

后来,波波沙在北京娶妻成家,生了儿子。他携妻率子回来看过娘。媳妇叫了婆婆,孙子叫了奶奶。那天傍晚,他在老北门的聚丰园请我吃饭,把他的家人介绍我认识。他老婆是位在部队大院长大的北方丫头,性情爽直,酒量惊人。为了敬我,她叫着哥呀哥的,一口喝干了分酒器内的白酒。他们才两周岁的儿子,手不离玩具冲锋枪,不顾他父亲的呵斥,不断端着冲锋枪突突突地对我作扫射状,还提醒我:你打死了,你倒下去呀!

我就作中弹倒下状。

他就咯咯咯发出胜利者的笑声。

酒足饭饱,波波沙的老婆、儿子回到饭店楼上的客房部去。波波沙则与我一起走回西河头去。

我诧异,怎不陪老婆儿子睡在饭店?

他笑笑。虽然每星期回来,但总觉得陪娘的时间太少了,能多陪,就多陪陪她吧。我老婆是劝我娘搬到北京与我们一起住的,但老人家不肯,偏要守着这屋,说这里是我长大的地方。

他发福了,挺着将军肚,一晃一晃的,走得像只鸭子。我知道,他在京城,事业发达,开了一家文化公司,已投拍了几部电影。与一些当红影星、导演热络得很。我看过他与当红女星们勾肩搭背的合影。

由于他在从事影视事业,所以我也就开始特别关注起影视信息来。有天,我在一本影视杂志上,读到一篇有关他的专访。题目是《神秘的夜晚,你去哪里了?》,我在家里客厅的沙发上,调整好坐姿,打算仔细通读这篇文章。

记者一开始就问,在影视界对您有些传说,譬如您每个周末不管是在后海,和您那帮影视圈的弟兄们泡吧,还是在片场,您总是会丢下您身边的铁哥们和手头的工作,神秘地消失。有人给您作过统计,这么多年来每个周末都是如此,从没例外。据说,为此您还曾放弃正在进行中的近千万元的签约。如果方便回答的话,我要问的是,这些从不间断的离去,您到底是去哪里了?是什么力量,吸引您神秘地消失?

胥波:我回家。

记者:您指哪个家?您家不是就在北京吗?

胥波:我回老家,那里是给我爱和力量的地方。

记者:老家还有什么人吗?

胥波:我的老母亲。我之所以每个周末从不间断地赶回去,是因为我承诺过,不管多忙,每个周末都必须回去陪她老人家睡觉。

记者:陪您老母亲睡觉?我没听错吧!

胥波:是的。和好多年轻人一样,我曾经犯过浑,曾经伤害过家人。我曾守着满满的爱视而不见,却还到处去寻找所谓属于自己的爱。我曾抛弃父母出走过。因为我的出走,爹在痛苦中去世,娘因思念我而疯了。当我在外流浪多年后回到家里,发现在我离家的这么些年中,娘从没关闭过家门,从没到床上睡过一刻安稳觉。每个夜晚,她总是蜷缩在客堂间的竹椅里,守候在虚掩的家门里侧睡的。她是为了随时迎接回家的我,不想错过与我相见的第一秒钟(用纸巾擦眼眶)。第一个回家的晚上,我提醒娘该进房间,上床去睡,那样睡得舒坦、踏实。娘嚷着,小鸟要飞回来的,小鸟要飞回来的。

胥波:我把瘦小的娘抱进了她的房间,把她安放在床上。我刚一走,她就喃喃自语着跟着出来。我没办法,又把她抱上床去。就陪着睡在一旁。哎,这倒是安顿了。娘把我当幼儿般地搂着,有节奏地轻轻拍打着我的背,嘴里还哼着童谣。

老鸟喜欢小鸟,

小鸟喜欢老鸟,

小鸟小的时候

老鸟喂小鸟

老鸟老的时候

小鸟喂老鸟

老鸟小鸟

小鸟老鸟

老鸟小鸟

……

胥波:这童谣的曲调,让我朦朦胧胧记起幼年。每天晚上,娘就是这样哼着童谣,拍我入睡的。那天的奔波,已是十分疲惫,片刻就让我入睡了。等睡了一会醒来时,见娘已熟睡了,我就悄悄起来,回到自己的房内睡觉。可是早晨起来,我见到她又蜷缩在客堂间的竹椅上。从此,我在家的日子里,每到夜晚,我总是陪着娘睡,让她搂着我,轻轻拍着我的后背,给我唱幼年时的童谣。我微微张开眼看着娘,她满是皱纹的瘦小脸上,尽是稚气,像一个在哄布娃娃玩过家家游戏的小女孩,上上下下仔细端详着我。让我看到了小时候,娘是怎么伺候我入睡的情景。

记者:只知道您是一个工作狂,谁都不知道您在家还是个大孝子。

胥波:子女尽孝是本分,人们只从尽孝中看到子女的付出,没想到子女尽孝中更有获得。其实陪娘睡觉时,我不仅是在安慰娘的心,更是在获取。只有陪娘睡觉的夜晚,我才觉得自己还很年幼,心情很放松,在那刻里我才原谅自己曾有过的过错。譬如,初出道时,我干过骗人的勾当,用没装胶卷的相机给游客拍照。为了生存,我说过谎,做过违心事。这些一直折磨着我内心。我想,我为啥对自己要苛刻呢?在娘面前,我还是个孩子,我有理由让自己耍个赖,我还有改正的时间。只要离家几天,我就会想起娘,黄昏时,她又会守望着家门,等我进门了吧?只要我回家陪着她老人家睡上一两夜,她就不犯病,比什么灵丹妙药都管用。我也养成了周期性的习惯,一周之内如果听不到娘唱的童谣,我就会失眠。老鸟喜欢小鸟,小鸟喜欢老鸟……就是这曲,你听过吗?

波波沙哇!读到这里,我合上杂志,轻舒一口气。终于明白那些不解的夜晚,突然变得古怪的他。今天恰好又是周末,那么今晚波波沙又该回来陪娘睡觉了。

2016年7月31日初稿

10月27日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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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书针对当代中学生在学习过程中出现的不良习惯进行分析,再针对问题给出相应的解答,让学生发现自身的问题,并根据本书提供的方法进行纠正,以达到有效提高学习成绩的目的。另外本书针对外界给现在学生带来的种种不良影响,对中学生的道德及行为规范进行了比较详细的阐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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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民国时期的教育电影作为特定时期的一种特殊电影现象,具有与常规电影不同的特色。首先,从电影艺术形式来看,教育电影多是以科教片、社教片为其主要的存在形态。其次,从作为社会机构的电影业角度看,教育电影除了作为普及科技文化知识的教育手段得到推行外,也担负着对社会个体进行思想政治教育的基本职能,从而在不同时期与不同的社会阶层、社会权力话语之间形成了一种相当密切的结合及共谋关系,并且进而决定了教育影业在各阶段的发展特征。可以说,民国时期教育电影的历史是此期电影发展史的重要组成部分,它在与同期其他电影样式互相影响、共同演进的同时,又呈现出独特的历史风貌、社会关联和内在的逻辑必然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