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间,就到了傅嘉年与中灜文化交流协会共同举办友谊赛的日子。友谊赛统共分为四大类——制香、铸刀、茶道和木雕。
第一类为制香斗艺,日子定在今日,是四大类里最先开始比试的一项,地点还是选在七星楼。
贺浣之对此次比试信心满满,但贺炳华对此次斗艺也很看重,贺浣之不敢辜负父亲的嘱托,特地带了一套贺家祖传的制香器具,早早便来到七星楼里等待斗艺开始。
七星楼正堂用一扇屏风隔开,两边各放了六排十二格子的木质格盒,总共盛放七十二种香料供参赛者挑选。为了公平起见,比赛用的这些香料均为傅嘉年提供,而比赛的评委,除了傅嘉年以外,则是两名出身荥州另外制香世家的家主、两名瀛国的制香大师及四位荥军军官。九张漆黑的雕花太师椅端正摆放在台下,一条长桌贯穿首尾。评委席之后,则是一列列观礼席,许多荥州各界颇有名望的人士都赫然在列,此时已经到了一多半,都端坐在位置上,无人言语,自生出一股肃穆的气息。
贺浣之在等待中渐渐开始紧张起来。虽然临出门时,贺浣清还三番五次贬低那个瀛国大师来给贺浣之增长士气,可这毕竟是贺浣之第一次来参加比赛。她常年身处闺阁,出门也是和陈煜棠一起。而今,台下的一双双眼睛都在盯着她看,贺浣之还未见过这样的场面,不由自主有些手抖。
她禁不住往门口看去,来来往往的,却都不是期盼的那个身影。
早在昨日清晨,贺浣之便写信给了陈煜棠,邀请她来观礼,陈煜棠在早上给了答复,说是今日事忙,约了人要谈生意,但一定竭力调配时间,尽量过来一趟。
贺浣之心里突突跳得厉害,手心里沁出汗来,只想和陈煜棠说上两句话来纾解。眼看着距离比赛的时间越来越近,陈煜棠却迟迟不见踪影。
距离比赛开始仅剩五分钟,贺浣之从椅子上站起身,往门口走了两步,有些埋怨陈煜棠赶不及过来,竟不提起给她个信儿,又有些担心,唯恐陈煜棠出了什么事,否则怎么会不知会一声?
贺浣之看了眼自己带过来的丫鬟,她思前想后,很想叫丫鬟去陈家问问情况,可算了算从七星楼到陈家的时间,只怕丫鬟刚一赶到陈家,这边比赛就开始了。她若是在比赛中有什么事,没有人可差使,只怕要误事。
想到这里,贺浣之只能勉强按捺住心中的不安,却不甘心地守在门口,脸色铁青。一旁的丫鬟很是担心,扶住她的手臂,问道:“小姐,怎么脸色忽然这么难看,是不是不舒服?”
贺浣之摇了摇头,正要让她扶自己回去,门口却忽然传来女子的说话声。对方的腔调十分奇怪,语速缓慢,一字一顿,似乎是在生硬地强调什么。贺浣之凝神,才听出她说的是“必败之局,却不得不要面对,当然会不舒服了。”
贺浣之看向那人,她五官生得较小,典型的瀛国人长相,算不上容貌倾城,但很耐看。
恐怕她就是贺浣清所说的那位瀛国的制香大师平尾晴奈。她竟然临近开场才姗姗来迟,又出言不逊,实在很不礼貌。
贺浣之勉强笑了一下,丫鬟气愤不已,道:“什么叫‘必败’?既然是斗艺,当然要比试了才知道!”
平尾晴奈却没有看主仆二人一眼,径自越过她,往七星楼外厅走去。
傅嘉年正站在评委席前,和一位年长的军官攀谈,一抬眼,见到平尾晴奈姿态倨傲地走过来,身边只带了两个侍从,而身为会长的竹中友江并未出面。
傅嘉年抿了抿嘴唇,收回目光,垂首和那名军官继续原先的话题,嘴角扬起一抹淡淡的笑意,道:“父亲就是这么个脾气。但李叔上次负伤,他虽然没有同李叔说什么体贴的话,我却见他在李叔病床前颇为动容。可见表面上的严厉还是当不得真。”
平尾晴奈此时已走到近前,傅嘉年才适时看了她一眼,微微颔首,似乎没有和平尾晴奈搭话的打算。平尾晴奈却径自走过来,朝傅嘉年鞠了一躬,用生硬的汉语说道:“傅先生,会长有事不能到场,托我向你表达歉意。”
傅嘉年点了点头,平淡道:“时间不早,荥州制香贺家的传人早已到场,也请平尾大师尽早准备吧。”
平尾晴奈却又继续说:“他说,这场比试毫无悬念,他只要等好消息就可以了。”
贺浣之原本跟在平尾晴奈身后,也往这边走,此时就站在傅嘉年旁边,自然也听见了这话,脸上白了白,绞紧了双手。她第一次参加这种斗艺,先前已经被平尾晴奈呛声过一次,现在又遭到对方的鄙薄,一时间不晓得如何反驳来给自己找回脸面,只能一言不发,咬紧了自己的下唇。丫鬟看到贺浣之再次吃亏,气得发抖,正要出声,贺浣之害怕她在傅嘉年面前说了什么要不得的话,连忙拽了拽丫鬟的袖子,后者只能讪讪噤声。
傅嘉年显然也不喜欢平尾晴奈轻狂的话语,顿了顿,淡淡道:“手艺要切磋才能见真章。对阵前的叫骂,在中国都是粗人才会做的,难道瀛国的香道也流行这个?”
围观的多数是荥州的手艺世家传人,听了傅嘉年的话,都纷纷起哄叫好。
平尾晴奈自取其辱,脸色一下变得难看起来,默不作声地带着侍从去了七星楼右侧的香料盒前。
贺浣之感激地看了傅嘉年一眼,对傅嘉年微微致意。傅嘉年点点头,脸上没什么表情,也没有讲话,但素来清亮的眼睛里难得流露出鼓励的神色。
比赛时间到,评委宣布开始,并说出规则:制香斗艺分三大项别,为选香、调香和制香。第一步选香则是在限定的时间内,从这七十二种香料里,选出制备香料的材料。
这一步骤看似简单,但需要综合考虑每一种香料的用途、香型,再选出合适的香料,按君、臣、佐、辅进行配伍。只有君、臣、佐、辅各适其位,才能使不同香料尽展其性。
贺浣之和平尾晴奈都是颇具经验的制香人,选香对两人来说都不过是基本功罢了。
贺浣之其实早有打算,寿阳公主梅花香是她最喜欢的一款,以沉香、栈香、鸡舌香等九种香料混合,制作成香丸,工艺并不复杂,但香味雍容大气,胜在气度。况且她此次为了参赛,请了贺家祖传的制香器具,不出意外,平尾晴奈绝不可能做出更胜一筹的香丸。
在贺浣之选料的时候,往平尾晴奈那边望了一眼。隔着屏风,她看不见平尾晴奈那边的场景,只能看见平尾晴奈的身影在屏风后攒动,看架势,似乎大部分的香料都取用了一些。
贺浣之有些不解,时间还早,慎重起见,她手上的动作也停了停,思索平尾晴奈此举的用意。
难不成这位瀛国的香料大师真如贺浣清所言,身无长物,根本不懂制香,便每一种香料都取了一些?可这样的人,为什么会顺利进入中瀛文化交流协会,又得到竹中友江的推荐?
在贺浣之停滞的空当,只见平尾晴奈手上的动作更快,一边取料,一边用生硬的汉语对她身后的侍从说道:“森口,都是一样的香料,品质没有什么好比的,又限定了时间,比的一定是成品的复杂程度,也是就使用香料的数量。我们需要先下一城,务必选取尽量多的香料。”
平尾晴奈的音色奇怪,开口还是一字一顿,将话说得蹩脚。但这话语里却透出一股诚恳来,贺浣之不疑有他。
贺浣之手上顿了顿,也回过味来。她的梅花香只有九种香料,太过简单,而看平尾晴奈的架势,做的多半是使用二十余种香料的百和香。她犹豫了一下,只得改变了主意,放弃了之前取用的几种香料,决定击破平尾晴奈的计策,也以百和香应对。
好容易将香料取用完毕,贺浣之望着香炉上用来计时的香也要燃到尽头,才忽然发现疑点。
平尾晴奈的侍从也是瀛国人,她为什么不用瀛国话与之交流,偏要用她并不熟悉的汉语交流?当下的解释,恐怕只有……
贺浣之惊恐下,背后出了一身的冷汗,飞快拿了铜盆铜称重新去取沉香,她的异常举动落在评委眼里,几个人面面相觑,不约而同地皱了皱眉。
在贺浣之去取第四样香料时,时间到,屏风撤去,贺浣之手上动作不停,脸颊上的汗水滴落,刚刚将铜称里的香料倒入铜盆,瀛国评委便出声警告。
“时间到,不遵守规则继续选料的人,将会被取消比赛资格!”
傅嘉年唯有喊了一声“贺浣之”,贺浣之只有被迫放下了手里的东西。
傅嘉年见她神色不对,脸色白得吓人,额角出了一层细细密密的虚汗,便走过去询问道:“贺小姐,这两份香料,你要以哪份参赛?”
他声音和缓,不似平日里的冷漠,还是将贺浣之吓了一跳,怔怔将自己的百和香递到傅嘉年手里,才如梦初醒,想起来去看平尾晴奈选的料子,一眼扫去,果然上当。
平尾晴奈只选了七八种香料,她之前的动作和话语,果然都是用以蒙蔽贺浣之的。
两人的东西呈上,几位评委略一讨论,认为贺冰瑞的选料虽然复杂,但她前期犹豫不定,频频去看平尾晴奈的动态,后期又有反悔的势头,没有制香应有的心平气和,多了功利心;反观平尾晴奈,对每一种香料都很虔诚,拿起依次辨别,再从中选用所需的香料,而且配料精准,更胜一筹。
结果一出,贺浣之偏过头,看了平尾晴奈一眼,恰好平尾晴奈也在看她,笑容狡黠,她果然是故意的。
贺浣之攥了攥拳头,只觉得不胜委屈,却又不甘心当着这样诡计多端的对手的面落下泪来,只能强忍着蹙紧眉头。
第二类斗艺则是调香,将香料调和好,以备制香之用。调香的工艺可复杂可简单,简单的只需要将制香的材料研磨成粉末即可,而复杂的则需要使用特定的炮制方法使香材的药性发生改变,具体手法又分为修制、蒸、煮、炒、炙、炮、焙、飞等等。
贺浣之定了定心神,将之前选取的香料依次摆好,拿出铜钵来捣研成细末。因为材料复杂,她研磨起来也颇为费力,等二十多种香料全部研碎,她的两只胳膊已经累得抬不起了。而平尾晴奈则早已处理完毕,调好香料,站在一旁,好整以暇地看着她辛苦。
两人调香完备后,评委逐个看过,高下立见。贺浣之不愧是匠户世家出身,她的手法精湛,又用了祖传的研钵,香末细腻如尘,远胜于平尾晴奈。第二局算是贺浣之赢了。
最后一局则是最为关键的制香了。
傅嘉年正要让人开始计时,平尾晴奈忽然勾了勾嘴角,仍然用她那蹩脚的汉语笑道:“这一局我看就不用比了,贺小姐,你说是吧?”
傅嘉年并不知道其中的关窍,只好看了看贺浣之。
贺浣之脸色越发苍白,嘴唇都在微微颤抖。
她半晌才用细如蚊蚋的声音说道:“当然要比。”
平尾晴奈微微笑道:“贺小姐,这些香料都是没有处理过的,你告诉我,你如何能在今天内做出百和香?”
贺浣之脸上肌肉抽搐了一下,并不说话。
傅嘉年心生奇怪,去问评委席上的一位制香世家的评委,才知道,百和香不单单是用料复杂,也还有一个致命的缺点,就是制备复杂。这复杂不光是工艺,还需要时间的沉淀。百和香起码要在瓷器中密封月余,其中的二十多种香味才能柔和在一起。贺浣之刚刚在选料阶段求胜心切,忘记了后面还要制备香料,因此选取了根本不可能在短时间内完成的百和香……
傅嘉年蹙了蹙眉,看了看一脸凄惶的贺浣之,也不忍心过多责备,终究还是失落,也无心去安慰她,便只淡淡道:“既然如此,确实没有继续比试的必要。这场斗艺就到此结束吧。”
他话音刚落,观礼的荥州人士便开始长吁短叹起来。
贺浣之僵硬地坐在角落,不敢抬头去看众人,恰在此时,瀛国评委再度发声,客气问道:“傅少帅,我们不是很明白,最后比赛的结果是——”
傅嘉年风度仍在,点头,郑重宣布道:“这场制香类斗艺,获胜方是瀛国代表,平尾晴奈。”
两名瀛国评委当即站起身,热切鼓掌,其中一人刻意走过来,绕过贺浣之,迎向平尾晴奈,重重拍了拍平尾晴奈的肩膀,大笑道:“平尾,做的好极了!”
平尾晴奈朝着对方鞠了一躬,不忘去看贺浣之的反应,冷笑着谦虚道:“您太抬举我了,只能算是没有给我们瀛国丢脸罢了。真是没有想到,荥州久负盛名的制香贺家如此不堪一击。”
等瀛国人热热闹闹地离开,荥州这边才陆陆续续离场,脸上或多或少都带着些黯然。
贺浣之仍然呆呆坐在外厅一角,丫鬟有些着急,轻轻摇了摇贺浣之的手臂,道:“小姐,别难过了,咱们先回家……”
贺浣之咬紧牙关,被丫鬟搀扶着站起身,一回头,却看见了陈煜棠。
陈煜棠有些错愕,她见了这番情形,心中已经将比赛的结果知晓了七八分,愣了一下,也走过去,想搀扶贺浣之。贺浣之却收了收胳膊,避开她的手,眼泪登时止不住往下落,喃喃问道:“煜棠,你既然不来,为什么不提前和我说一声?”
陈煜棠只得收回手,愧疚道:“我本以为来得及,却没想到比赛结束得这样早。对不起,我应该提前告诉你的。”
她不知比赛细节,却见贺浣之肩头剧烈颤了颤,明白自己说错了话,赶忙补充道:“浣之,你初出茅庐,不用太在意输赢,以后……”
她还在说着,贺浣之却一脸疲惫地绕开了她,缓缓往外走去。
丫鬟将贺浣之带来的器具收拾起来,匆匆朝着陈煜棠行了个礼,快步跟上了贺浣之。
离开七星楼,贺浣之失魂落魄地回到家中,才发现贺炳华正在召开族会。
议事厅的叔叔们脸上都挂着笑意,就连坐在正上方的贺炳华,脸色也比平日里和缓了许多。大家都一动不动地盯着贺浣之,只等她宣布自己大败中灜文化交流协会的好消息。
贺浣清有些等不及了,率先站起身,走到贺浣之身边,焦急问道:“怎么样了?”
当即有长辈笑道:“还能怎么样,瀛国人哪里是我们的对手?”
“输……输了。”
贺浣之话已出口,满堂寂静。
贺炳华当即站起身,脸上又惊又怒。
“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爸,我输了。”
“到底怎么回事?”
贺浣之眼里沁出泪水,还未说出因果,贺炳华便已暴怒着走上前来,呵斥道:“当初是你非要代你大哥参赛的,我怕你不敌,还叫你莫要轻敌,让你哥哥一遍遍给你温习。现在一句‘输了’就想了事?你丢了贺家的脸面,这件事必须有个交代!你说说,演练不下百次的寿阳公主梅花香到底哪里出了问题?”
最后这句话像一柄利剑一样插在贺浣之心上,是她太在意输赢,才会着了平尾晴奈的道,放弃烂熟于心的寿阳公主梅花香,转而去炼制什么百和香。她满心畏惧和委屈,根本不敢将自己擅作主张、未用寿阳公主梅花香参赛的事讲出来,又恨自己太笨才会输了比赛,当即一转身,不管不顾地跑出议事厅。
父亲这样生气,她左右是不能待在家里了,她便往门外跑,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去陈家找陈煜棠寻求帮助。陈煜棠这样聪明圆滑,一定能帮她找到法子,让父亲原谅她的。她刚一迈出门槛,才跑了两步,忽然想到自己怨怼陈煜棠时,陈煜棠脸上落寞愧疚的神色,心思更加纷乱。
陈煜棠就算待她再好,莫名其妙地被人将失败的怨气撒在自己头上,也是会介意的吧?
可除了陈煜棠,她又能找谁收留她?
她这样想,眼泪再次禁不住往下掉,视线迷迷蒙蒙的,险险撞上了一个人。
那人也被她吓了一跳,踉跄之中扶住了她的双臂,自己好容易站稳了身子,还不忘扶持她一把。
贺浣之抬头,看见对方的脸,怔了怔,下意识收起满脸的委屈,抬起手背飞快抹去脸颊上的眼泪。
这人正是许绘,他一脸担忧地看着贺浣之,犹豫问道:“我听说……听说了七星楼斗艺的事情,所以过来看看你。”
“我没事。谢谢你,许先生。”贺浣之嘴上给他宽心,眼泪又抑制不住地簌簌落了下来。
许绘原本想抬手帮她擦眼泪,又觉得不妥,有些手足无措,只好将怀里的手帕拿出来递给她。贺浣之接了,哭得越发伤心,发出呜咽声来。
贺家门前还算热闹,来来往往的人不少,有些正偷眼在看贺浣之。
许绘见到,只觉得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小心翼翼地拍了拍贺浣之的后背,劝慰道:“我知道有个地方,能让人心情平静,离这里不远。贺小姐要是愿意的话,我带你去吧?”
贺浣之嗫嚅着答应下来,许绘当即带着她往南面的荷花池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