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家和瀛国斗艺失利的事情在荥州传得沸沸扬扬,原本看不起瀛国的匠户世家或销声匿迹,或暗中苦练技艺准备对阵。唯独陈家没有什么反应。原因倒不是陈煜棠在贺浣之那里遭了怨怼而消沉,却是陈煜棠最担心的一笔生意出了问题。
上个月,安宁商行的魏老板曾来请陈氏木制器具厂救急。他原本是和旁的家具厂有生意来往的,可那家工厂没有做过仿古家具,出的样品未能入魏老板的眼,魏老板便花了重金,请陈煜棠帮忙,在限定期限内赶出一批货来。
这位魏老板,算得上是荥州的老生意人了,名下有一处安宁商行,售卖的都是高级货品,生意做得不小。但这位魏老板颇为好财,素来喜欢计较一些蝇头小利,前阵子还为了钻合同的空子,和多年的生意伙伴撕破脸皮。陈煜棠对这些事情都有所耳闻,但碍于魏老板在荥州生意场上的影响,再加上如果家具在安宁商行售卖,对木制器具厂的名声大有裨益,权衡利弊,还是答应下来,让负责的孙管事多加留意。
却没想到,魏老板那里还是出了问题,二话不说,将木制器具厂告上了审判厅。
接到审判厅的通知,陈煜棠这才知道,魏老板声称仿古红木家具上的龙头雕花粗糙劣质,由于是客人订制的,他将家具从木制器具厂运走后,直接送去了客人手里。客人发现后直接毁约,导致他损失惨重,要让木制器具厂赔偿损失,此案择日开庭。
陈煜棠心知这批仿古红木家具的价值,也晓得此事并不简单,责任难以分清,木制器具厂赔钱也就罢了,但传出去,不明不白中危及了陈家的信用,可是大大的不划算。她想了想,当即便让人准备一番,亲自去了安宁商行找魏老板。
安宁商行在十分热闹的北平街。魏老板正在二楼的办公室里吸烟,见着店员带着陈煜棠过来,脸上神色倨傲,一仰头,示意陈煜棠在他对面坐下。
陈煜棠忍耐着漫天的烟雾,客气道:“魏老板,家具有损,您想必也是窝火,可这桩事情,可能是我们疏忽,可能是出货受损,也有可能是客人那里出了问题。您这样着急地来告陈氏,恐怕不太妥当。”
魏老板将烟头在烟灰缸里掸了掸。
“陈大当家真是打得一手好太极。那你说说看,我该怎么弥补损失?”
陈煜棠神色如常,继续谦和问道:“不知那批家具现在何处?”
魏老板瞥了她一眼,慢吞吞道:“当然是在客人手里。”
陈煜棠和他对视一眼,心里有了七八分底,笑道:“左右审判厅也要去取证,我去审判厅问一问便知是哪位客人,货物损毁到何种地步。其实见了货,就能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了。”
魏老板将烟头按灭在烟灰缸里,冷冷一笑。
“陈大当家,做生意的年轻一代就数你聪明。不过,要真有人想在里头做手脚,肯定是天衣无缝,你看了也是白看。”
陈煜棠闻言,眼里神光一跳,不动声色地看着面前的桌子,顿了顿,才问:“不知道这一笔,魏老板想要多少好处?”
随着她的话语,对方的笑容一下子沉了下去,阴阳怪气地问:“好一位财大气粗的大小姐!你们陈家又能给多少好处?十万大洋,还是百万?”
话已至此,陈煜棠知道魏老板必定不是为了钱来发难的。谈无可谈,话说得再软也没有什么作用,现下的情形,真就只有审判厅上见了。
陈煜棠收起原本的浅淡笑容,朝着魏老板点了点头,缓缓起身离开。
从安宁商行出来,陈煜棠转身又去找了送货的师傅和几位关系较为密切的生意伙伴,多方奔波,到夜色深沉时,才回到陈家。
唐明轩正蹲在房门口,就着一盏灯磨他那一套没了木柄的雕刀。陈煜棠见了,心不在焉问道:“吃饭了么?”
“没呢,不是等你呢。”唐明轩头也不抬,对着刀刃吹了口气。
陈煜棠顿了一下,对一旁的佣人道:“上菜吧。”
佣人应下,便下去吩咐了。
陈煜棠见了唐明轩这副大咧咧的样子,心情轻松了许多,破天荒地放下仪态,也蹲在唐明轩身边,看了两眼他手里的雕刀,笑道:“你好歹也是匠户世家出身,怎么用这个?我看刀子年岁已久,又不是好钢,现在恐怕磨不出来了,你何不打一套新的?”
她话一出口,神色僵硬了一下。
唐家当年家主和夫人被杀,唐源彬带唐明轩来老家避难,仓皇之中,又能保留下什么值钱的家产?如果有半点儿旁的出路,也不至于到了今天,祖孙俩还住在那处破宅子里。
唐明轩家中的这套雕刀在那天过了火,木柄全都烧成了灰烬。他原本时常被爷爷罚着跪雕东西,巴不得雕刀烧了,自己能省些力气,现在心情愉悦,听了陈煜棠的自然浑不在意,偏头看了她一眼,反过来嬉皮笑脸地埋怨道:“你那工作间不叫我进去,每天锁得严实,我要是能用上你的工具,又怎么会来摆弄这把破刀?”
陈煜棠这才想起中瀛友谊赛的事情来,她下意识往手包里探了探,摸到了工作间的钥匙。
陈煜棠本想将自己的雕刀借给唐明轩一用,可转念一想,那套雕刀毕竟是两家定亲的信物,不能如此随意地处置,她权衡之间,脸上透着她自己也未曾觉察过的郑重,又把钥匙按了回去,叮嘱道:“贺家已经输了友谊赛,首战失利,听说惹得傅大帅大怒。现在为了陈家,更为了唐家,你我只能赢不能输。友谊赛的事情就全权交给你负责了,你可不能再失手丢了督军府的面子。我去交代一声,你要打新工具的话,只管找陈管家要钱。”
唐明轩愣了愣,才问:“嗳,你等等。什么叫全权交给我,你不管了?”
陈煜棠略有歉意。
“工厂出了事情,我一时间忙不过来。”
她说话间,见着唐明轩脸上黑了黑,立即补充道:“无论是选拔赛还是友谊赛,都是以唐家的名义参加的。这可是表现的好机会,让给你了。”
言下之意,唐明轩成功也好,失败也罢,都是唐家的事情,和她无关。
“陈煜棠,你这个甩手掌柜!不负责任!”
唐明轩气得把雕刀一扔,站起身来,作势要走,陈煜棠又在后头叫住了他。
“还有件重要的事儿请你帮忙。贺浣之比赛失利,心情一定不好。你明天去瞧瞧她,为她排解排解。”
唐明轩失声叫道:“女孩子之间的事,为什么叫我去?”
上回贺浣之比赛,陈煜棠因故晚去了些,到七星楼的时候,比赛已经结束。陈煜棠心中愧疚:贺浣之第一次参加这样的比赛,她这个好友却未能到场,说不定她就是惹得贺浣之比赛失利的罪魁祸首。她深知贺家对于这次比赛有多看重,估摸着贺浣之仍然是怨自己迟到的,越发不敢轻易去找贺浣之,只有让唐明轩代她去探探口风。
“这不是今非昔比了?我抽不出身,你代我去瞧瞧故友,不是天经地义么。”陈煜棠不愿多说,只翘了翘嘴角。
“喂,陈煜棠,太过分了,你真拿我当你媳妇儿?”
陈煜棠终于笑出声来,眼见着佣人端了饭菜上来,把气鼓鼓的唐明轩拉回来,安抚道:“你别气,你若是在友谊赛上赢了瀛国人,便可扬名立万,到时候爷爷见了你,还不是怎么看怎么喜欢?”
唐明轩心中一动,悄悄瞥了她一眼。
“那你可得让陈管家多给我拨点钱,我要找荥州最好的匠人打雕刀。”
“好说好说。”
陈家虽然家大业大,陈煜棠却不是个铺张的人,晚饭也不过就是三菜一汤,菜色简单。
唐明轩也好打发,吃得香甜,还不忘给陈煜棠挟菜,一边看似关切地叮嘱道:“瞧瞧你最近,忙于工厂的事情,人都憔悴了不少,这个清炒百合补血养身,你多吃点。”
陈煜棠晓得他不过是走个过场,并不走心,但也没有戳穿,坦然接过了他夹来的菜肴。
两人吃完晚饭,丫鬟却又神秘兮兮地端了一盏炖盅上来,只放在唐明轩面前。
唐明轩在陈家好像一直都挺讨叔叔们嫌弃,这样开小灶,可是破天荒头一回。
陈煜棠有些奇怪,笑着问道:“你们什么时候待他这样好,炖盅只有他的份儿,却没了我的?”
丫鬟支支吾吾的不肯说出缘由,逼急了只说了一句“是二老爷吩咐的”,就落荒而逃。
唐明轩有些得意,一边抬手,把那炖盅的盖掀开,一边说:“肯定是我这两天表现很好,又听话又上进,你那群叔叔良心发现了。”
他说着往炖盅里看了一眼,脸色忽然变得十分难看,见着陈煜棠也投来目光,“啪”地一声将盖子重新盖上。
陈煜棠笑道:“难不成二叔炖了蛇肉之类的东西来吓唬你?”
唐明轩没有理会她,暴怒着跳起来,大喊道:“人呢?快回来把这东西撤了!我才不吃!”说完,又怕陈煜棠偷看似的,将炖盅一端,索性直接跑出去找人了。
陈煜棠被他的反应弄得莫名其妙,只道唐明轩未能释怀,现在不想领陈翰文的情,又开始耍小性子,多劝无益,便也由着他去了。
第二天一早,陈煜棠照例去了工厂。唐明轩则带着一帮兄弟,提了大包小包的东西,任劳任怨地去看望贺浣之。他当然没有和贺浣之见面,而是叫人把东西扔在门房,让小厮随便捎了两句话,便带着兄弟们溜之大吉了。
唐明轩这几日因为要练习木雕,很少出门,木联帮一听说他要出门,都纷纷到陈家门口等他,却不想是被他带来探望陈煜棠的闺中密友,一个个啧啧称奇,想不通是怎么回事,但到底是人家的家务事,不大好意思去问。
还是疯子耐不住性子,在唐明轩面前绕了一个来回,道:“明哥,咱们为什么要给贺小姐送东西啊?”
唐明轩顿了一下,反问道:“我以前给小巧送东西你怎么不问?”
疯子挠头道:“小巧是你的朋友,贺小姐是陈大当家的朋友,那能一样么?”
“就你话多。”
经疯子这么一闹,大家终于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儿,都禁不住憋着笑。
唐明轩只好做出一脸的无所谓,故意用得意的语气道:“有老婆的人和没老婆的人是有差别的。你们连老婆都没有,又哪来的机会去代替老婆看望手帕交?别笑了别笑了,我给爷爷带的东西呢,怎么也扔给贺家了?”
唐明轩这一遭出来,主要还是去找他爷爷的。
陈煜棠把友谊赛全部推给他,他心底没谱,想问问爷爷的意思,让他老人家给出出主意。没想到自己的兄弟这么糊涂,一说送礼,把他给爷爷捎带的补品也留在贺家了。
唐明轩无奈,木雕的事情也耽搁不得,向来爷爷也不会在意这些礼数,便打发了其他人,只带了半仙和疯子两个,两手空空回家去了。
上回家中失火,房子被烧了个透,木联帮费了好大的功夫,才在短短几天时间里,把房子重新修缮完备。不过外墙没来得及重新粉刷,还是被大火熏得黢黑的模样。
唐明轩走过去一看,大门上落了铜锁,唐源彬竟然没有在家。为了确认,他摸出钥匙,打开了家门,屋子里头空荡荡的,透着萧索,再无以前祖孙二人齐聚堂下的温馨场景。
“我爷爷呢?”唐明轩一回头,看向两人。
唐源彬搬回宅子之前,便是住在半仙家中,后头唐明轩不在,也是半仙将老爷子送回来的。现在唐明轩忽然发问,半仙一个激灵,赶忙道:“我前天才来看过,老爷子好着呢。难不成买菜去了?”
唐明轩蹙了蹙眉,叫半仙留在这里,带着疯子去菜市找唐源彬。
两人在熙熙攘攘的菜市场转了一圈儿,筛得很是仔细,相熟的摊主也问了个遍,就差把年纪相仿的老人家都拎过来看看了,最终也没有见到唐源彬的踪影。两人心灰意冷,寄希望于寻找的时候将人错过了,再折回家门口和半仙会合,才得知唐源彬并没有回来过。
唐明轩这下着了慌,不顾半仙的劝阻,当即通知木联帮的成员,满荥州城去找唐源彬,可直到天色入暮也没有找见唐源彬的影子,连半点儿有用的消息也没有探听到。
唐源彬仿佛人间蒸发一般。
到了晚上九十点钟的光景,还是没有任何线索,唐明轩眼看着寻找无望,只好叫一帮人都回家去。
起初众人还都不愿意走,都纷纷陪着唐明轩蹲在家门口。唐明轩被围得心烦,发火道:“你们都在这里杵着,旁人还不晓得我家怎么了。”
疯子闻言,跳起来朝着一帮弟兄挥手道:“都再去找,别耽误时间了。”
半仙通透些,连忙拦下大伙。
“老爷子指定没事儿,你们先别闹出这么大的动静。疯子,你带大家先去茶馆,今晚先叫几个弟兄去四边城门看着,要是看见老爷子回来,马上和明哥知会一声。”
疯子答应下来,刚带着一帮人走了两步,就见远远跑来了一个人,等那人跑进了,众人一看,原来是出去寻找还未回来集合的刀疤。
“怎么样,有信儿吗?”
刀疤喘了口粗气,大喊道:“明哥!我问到了!”
唐明轩忽地站起身,就听刀疤说道:“我去了茶叶店,他们说曾经看见老爷子露过面。”
“茶叶店?哪家?”
“北平街那家。”
半仙奇怪道:“北平街那家茶叶店卖的都是上好的茶,老爷子要给人送礼不成?”
唐明轩蹙了蹙眉,爷爷在荥州很少和什么人往来,顶多和街坊邻里走动走动,就算去拜访客人,也不至于到了半夜九十点钟的光景也不回来。
“老爷子买茶叶了吗?”
“买了,但买的是什么,店员已经记不清了。”
疯子追着又问了几句,却问不出什么了,气得叫道:“你怎么什么有用的都没问到?反而叫人更不安心了!”
刀疤委屈道:“疯子哥,要不你和我一起再去问问?”
“一起去就一起去!”
半仙忽然推了推两人,两人看见唐明轩神色僵硬,这才收声,知会了一句,一群人便往茶馆去了。
半仙安慰道:“明哥,荥州在傅大帅眼皮子底下呢,向来太平得很。老爷子若是真有什么事儿,怎么会这么平静,还去买茶叶?你也别太担心了,我去看看疯子他们,咱们明天继续找。”
唐明轩没有心思和他周旋,摆了摆手,半仙便识趣儿地离开了。
唐明轩蹲在黑漆漆的家门口,郁郁吐了口气。他不晓得坐了多久,前方忽然出现了一盏明晃晃的灯,提灯的人走得慢腾腾的,多半年纪也不轻了。
唐明轩使劲儿看了两眼,明知不像,还是迎了上去,试探着叫了声“爷爷”。
“姑爷?”那人愣了一下,也试探着叫了一句。
唐明轩听出这人是谁,没好气儿地呵责道:“怎么是你?”
陈管家无奈道:“可不就是我么,姑爷,您怎么又不回家了?大小姐好不容易才给您争取了出门的机会,可别再惹二老爷生气了。”
唐明轩怒道:“他生气关我什么事?我爷爷都被人拐走了,我还管他?我不回去,我要等我爷爷!”
“什么?爷爷不见了?”
陈管家身后传来一个沉稳的声音。唐明轩愣了一下,没想到这回陈煜棠也亲自来找他了。
唐明轩抿了抿嘴,不好在陈煜棠面前发火,却又抑制不住自己,只好踢了一脚门槛,道:“可不是吗?你看我家,黑灯瞎火的。这么冷的天儿,我爷爷还不知道在哪里吃苦受冻呢,你让我怎么安心回去?”
陈煜棠略一沉吟,道:“你先回去,现在太晚,不好打听,明天早上我和你一起去找爷爷。”
唐明轩只觉得陈煜棠不近人情,忍了忍,冷冷盯着陈煜棠,只差说出“又不是你爷爷,你当然不担心”的伤人话。他咬紧牙关,却又听陈煜棠道:“你恐怕会觉得我无关痛痒、不上心。我爷爷和你爷爷是至交,我岂能置身事外?只是你守在这里,不过两个小时便要冻僵,又有什么意义?”
两人刚一回到家中,陈翰文便闻讯赶了过来,见着唐明轩一脸阴沉,陈煜棠又是若有所思的模样,不晓得出了什么事,也忘记了去找唐明轩的麻烦,转而去问陈煜棠。
“二叔,爷爷不见了,唐明轩一直找到这会儿,明日还要早起再去找。”
陈翰文没想到出了这样的事,愣了一下,问:“警署去问了吗?”
“差人去了。”
唐明轩心情实在糟糕,开口道:“整个荥州城都找遍了,去警署又有什么用?”
陈翰文没有计较他的冒犯,站了会儿,忽然一敲掌心,道:“我晓得去哪里问了,你们别急,我这就去问问。”
他说完,便快步走了,陈煜棠瞧着陈翰文的背影,虽然未寄托太大的希望,但对二叔很是感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