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短短一周时间里,傅嘉年请了十几位荥州有名的学者和匠户世家的家主来当评委,终于在七星楼征集来的繁复珍宝中,筛选了五十件珍宝进入复赛。
傅嘉年主持筛选工作,每天寸步不离七星楼,因为不注意调息,加之天气寒凉,患上了风寒,时不时地要咳嗽两声,也不肯懈怠分毫,件件都要亲自过目,甚是操劳。
在此期间,一个身量娇小的年轻女子不知何时出现在众人视野里。这个年轻女子似乎也是来参加选拔赛的,她几乎每天都煲好汤带来送给傅嘉年。傅嘉年对于此事也是奇怪,表面上像对待其他讨好的参赛者一样,对这个年轻女子也是不冷不热的态度,没有什么特殊的对待,却将对方带来的汤悉数收下,也不晓得究竟有没有喝。
众人只是好奇,却碍于傅嘉年的身份,不敢再多探究。直到有一次,张东宁外出办事,提前回到七星楼,偶然间发现傅嘉年在同那个年轻女子讲话,两人脸上都带着笑意,傅嘉年甚至当着年轻女子的面,表演了一个简单的藏球幻术。张东宁目瞪口呆之余,才知晓两人必定是认识的,心中留意,私下里调阅那女子的资料,才知晓对方叫做“乐生”,的确是万国博览会选拔赛的参赛者之一,不过她参赛的类目不是珍宝器具,而是古彩戏法。
张东宁本想着手安排一下,保证乐生顺利晋级,却意外地发现,乐生的参赛成绩很好,完全没有帮扶的必要。
傅嘉年将五十件珍宝一一编号、详细记录和评估,完成了这项繁杂的工作后,他又带领一班人加班加点,历经十天,终于再次从五十件珍宝里筛了二十件出来。
入选的作品包括木雕类的九层鬼工球、鼻烟壶类的内画戏鸟鼻烟壶、刺绣类的双面绣屏风、玉器类的九龙玉镜、崖柏根雕类的飞天仙子、釉下五彩瓷类的扁豆双禽瓶、烟花类的“葡萄架”……件件珍品,可谓是巧夺天工。
相较于手工艺制品的高低角逐,茶品则要轻松许多。因为茶叶素来在国外享有盛誉,茶品便作为硬通货提前获得参加万国博览会的机会,荥州的五大制茶世家悉数入选,开始准备送往“万博会”参展的大量茶叶。
好消息传来,入选前二十的手工艺世家都欢欣鼓舞。
许绘前些日子还在和贺浣之的书信里提到“万博会”复赛的事情,晓得贺浣之操心此事。他看见自家巷口张贴了告示出来,一看,发现自己的蟠螭灯和制香贺家的寻仙玉姿散也双双入选,当即去给贺浣之报信儿。
贺浣之和许绘常常隔着漏墙来往书信,这些日子便时常守在花园一角,许绘来的时候,两人恰好碰了个照面。
隔着漏墙,许绘欣喜道:“浣之,寻仙玉姿散入选,贺伯父心情必定大好,这下估计肯放你出门了。”
贺浣之闻言,眼里喜色流露,笑意还未展露完全,便急着追问:“那你的蟠螭灯呢,入选了吗?”
许绘正要讲话,就看见贺炳华的身影从花园另一角出现,他嘴边的话便又咽了回去。
贺浣之见他神色有异,回头,当即抽了口冷气。
“难怪每次找你,丫鬟都说你在花园里头!我还道大冬天的,花园里有什么好景色,竟然是这个小子在!”
许绘犹犹豫豫地看了贺浣之一眼,脚下还不动弹,定定道:“浣之,我的蟠螭灯也入选了。贺伯父,您不要为难浣之,我会尽快振兴许家,配得上浣之的……”
贺炳华冷哼一声,没有讲话,脸上颜色却是更加难看。
贺浣之知道父亲是动了真怒,不晓得会做出什么事来,连忙对着许绘使了个眼色,低声道:“许绘,你别说了,快走吧。”
许绘见着贺浣之满脸焦急,还不忘对贺炳华行礼致意,才离开了漏墙。
贺炳华看也不看贺浣之一眼,边往外走,边对一旁的小厮道:“把漏墙统统堵上,以后也不要让小姐再来这里了。”
贺浣之气愤不已,反问道:“爸,您刚刚也听见了,许家的蟠螭灯也入选了。旁的不说,就是许家的技艺,是衬得上咱们家的。许绘也说要振兴许家,您为什么不给他一个机会?”
贺炳华顿住脚步,冷笑道:“现在流行的都是西洋玩意儿,咱们家的香料也是多亏了西洋人喜欢,才不至于沦落。你看看许家的蟠螭灯,只是外表好看,实际上没有半点用处,他说得好听,拿什么振兴许家?这种人,只会撒谎骗骗你这样的闺阁小姐罢了。竟敢上门骚扰,我绝对要给他好看!”
贺浣之又急又气,抬步去追贺炳华,但被两个丫鬟拉住,挣扎未果,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父亲离开,束手无策。
许绘刚离开贺家,没走多远,便觉着身后有人在跟着他。他回头望了眼,没有发现什么异样,便继续往回家必经的一条小巷去了。
谁承想,许绘刚一入了小巷,对面的巷口便出现了一群人,挡住了许绘的去路。许绘直觉不妙,要回身走出小巷,身后也出现了三两个人,把退路也堵上了。
许绘镇定问道:“你们是什么人?”
这群人没有理会他,二话不说,上来便狠狠几拳打在他身上。暴行整整持续了半个小时,许绘躺在地上,半晌也没有动弹,几个人才收手,为首的一个恶狠狠地啐了一口。
“姓许的,你可不可以不要再缠着贺小姐?贺老爷频频好言相劝,你就是不听,活该捱教训!”
“就是。你家中有几个铜子儿,也想做白日梦?”
这帮人扬长而去后,许绘孤零零躺在地上,试图挣扎了一下,伤处疼得厉害,没有爬起来。小巷空寂,过了好些时候,也没有人路过,许绘好容易捡到了旁边的一根木棍,缓了缓,咬牙坚持才勉勉强强站起来。
这时候,一个苍老的声音响起,语调里带着几分不屑。
“你们这些年轻人,成日里就晓得争强斗狠。小伙子,你没事吧?”
许绘回头,不远处的巷口站着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头,但精神矍铄,看着许绘的表情里,带着几分幸灾乐祸。这老头正是唐源彬,出来买菜,正在回家路上,碰巧撞见许绘的狼狈模样,见许绘年纪和唐明轩相仿,当即联想到了自家孙子,忍不住出来数落一番。
许绘忍着痛,好脾气地解释道:“老先生,我是叫人打了,并没有惹事……”
许绘说着踉跄了一下,唐源彬见他一脸痛苦的样子,觉得他伤得不轻,又见许绘长得也是文质彬彬的模样,便相信了他的话,走过来,摸了摸许绘的胳膊和腿,简单查看了一下许绘身上的伤,又询问了几句,终于扁扁嘴道:“骨头应该没有事,皮肉伤而已。小伙子,你怎么这么不耐揍,要不要送你去医院?”
许绘闷声没有讲话,一边拦了一辆黄包车,打算将许绘往医院送,一边禁不住好奇,问道:“你招惹了什么人,打你这么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
许绘叹了口气,摇头不肯说出因由,却道:“老先生,我身无分文,又是孤身一人,去医院反而极大的不便。车夫,麻烦送我去……”
唐源彬却冷不丁打断了他的话,报出了自家的地址。
车夫一听,笑道:“这不是唐明轩‘明哥’的地址么,老先生和明哥是什么关系?”
唐源彬没好气道:“我是他爷爷。”
车夫连忙客气了许多,帮唐源彬把许绘驾到车上,一路上都在感慨唐明轩当年为他出头,惩治了醉酒客人的事情,到了地方,又将许绘放了下来,尽心尽力,却连车费都没有收。
许绘自然也是听说过唐明轩的,也晓得唐明轩是贺浣之好友陈煜棠的丈夫,对唐明轩的义举十分羡艳。现在自己又被唐明轩的爷爷所救,激动之下,只望着唐源彬叫了声“唐老先生”。
唐源彬做梦都想唐明轩做一个安安分分的人,在家日日雕琢木料,素来不太喜欢唐明轩在外头多管闲事,听了车夫一路的絮叨,眉头早已在不经意间蹙起。他正蹲在矮柜前找红花油给许绘擦,现在忽然听许绘冷不丁喊了他这声“唐老先生”,登时语气冷硬,转过头问道:“难不成你也认识唐明轩?”
许绘讪讪道:“大概算是认识。我和……只是唐先生应该不认得我。”
两人正说着,房门被人大大咧咧一把推开,唐明轩出现在两人视线里,他尚未意识到许绘的存在,扯着嗓子道:“爷爷,我回来了。都是您和二叔商量的那些事儿,可苦了我了,从陈家跑出来一趟不容易,我晚上还要回去,不知道煜棠什么时候才能把我休了。对了,我还给您买了王家铺子的驴肉火烧……”
他说到这里,将手里的东西往桌上放时,才看见了呆愣愣的许绘。
唐明轩也是愣了一下,警觉道:“你是谁?怎么被人打成这个样子?”
唐源彬在一旁冷冷说:“他认识你。”
唐明轩更是莫名,问:“你认识我?”
许绘忍痛扶着桌子站起身来,对着唐明轩点了下头,解释道:“唐先生,我叫许绘,我和贺浣之是……”
陈煜棠对贺浣之和许绘的事情完全保密,没有和包括唐明轩在内的任何人提起过,唐明轩听到这里,也想不清楚是怎么回事,但许绘却不肯继续往下说了。好在他是知道贺浣之的,只好“哦”了一声,讪讪道:“所以你是贺浣之贺小姐的朋友?”
许绘脸上闪过一丝赧然,点头道:“算是吧。”
这时候,唐源彬终于将红花油翻了出来,搁在许绘面前,用一副“你们果然认识”的神情看了许绘一眼。唐明轩登时明白唐源彬的意思,嬉笑道:“爷爷,您看他也是个老实人,八成是遭人欺负了,这事儿可和我没关系。许绘,到底是怎么个情形,你倒是说说看?”
许绘黯然道:“唐先生,你还是不要问了。这事也怪不得旁人,只怪我自己不争气。”
“叫什么唐先生,既然是贺浣之的朋友,叫我名字就是了。”
唐明轩倒也随和,没有继续追问他因由。许绘心不在焉地应下,拿着红花油去擦身上的淤青,唐源彬在一旁,观察了许绘半晌,略微顿了一下,忽而问道:“难不成是贺老爷打得你?”
许绘手上没有拿稳,红花油掉在地上,洒了一地。
唐明轩将红花油捞起来,重新摆放在桌子上,许绘连连道歉,唐明轩却有些恼怒,道:“贺家这么仗势欺人么?”
许绘连忙道:“不要声张,这件事和浣之无关。”
唐明轩见着许绘这么懦弱,有些气不打一处来,唐源彬将他拉到一旁,低声道:“只怕这小子是招惹了贺小姐。今回有陈煜棠的关系在,你不要胡乱去打抱不平,听见没有?”
唐源彬边说边用烟锅敲了一下唐明轩,唐明轩捂着头,哭笑不得地应了下来。
到了夜间,唐明轩应爷爷的嘱咐,搀扶着将许绘送到了家中,安顿好,才往陈家去了。
因唐明轩提前报备过,陈煜棠并没有给他留饭,等他一进家门,陈煜棠正坐在桌边练字,一手簪花小楷十分秀气。唐明轩凑到跟前,看了会儿,笑嘻嘻道:“煜棠,我今天遇到了一桩有意思的事儿,和贺浣之有关的。”
陈煜棠隐隐觉得他表情微妙,遂不动声色问道:“你难不成听见了什么风声?是不是有人胡乱传什么小道消息?”
“不,这可是我亲眼所见——我爷爷在小巷里救了一个年轻人,被人打得遍体鳞伤的。你猜是什么人打的?”
陈煜棠哧地笑了,手中的毛笔继续在纸上游走,低头道:“总归不可能是浣之打的。”
唐明轩又凑得近了些,隐秘道:“是贺老先生派人打的。”
陈煜棠微微蹙起眉,没有言语,唐明轩又道:“被打的那人叫‘许绘’。”
陈煜棠笔下顿了顿,晕开了一处墨点,她将毛笔搁在笔洗里,愕然道:“怎么会这样?”
“那我可就不知道了,许绘他也不肯说。”
陈煜棠双手交握了一下,从抽屉里重新拿了一张信纸出来,在桌子上铺平,边道:“我去问问贺浣之。”
唐明轩连忙按住她的手,道:“你怎么这么糊涂。如果贺浣之知道,你问了也是白问;如果贺浣之不知道,大半夜的,你写信给她通风报信,只怕是要招人记恨。”
陈煜棠觉得他说得有理,当下只觉难办,有些发愣地看了会儿桌上的纸笔,喃喃道:“浣之一定不知道。她若是知道了,不可能无动于衷的。”
唐明轩没什么诚意地点了点头,从陈煜棠的神色里读出一些,笑嘻嘻问道:“难不成许绘和贺浣之……”
陈煜棠愣了一下,见他笑得一脸暧昧,正色道:“事关浣之的名誉,你可不要乱猜。若是传出了什么流言,我只当是你在作怪。”
唐明轩马上又换成了一脸的委屈,嘟囔道:“煜棠,咱俩夫妻一场,你还不了解我的为人吗?你不把前因后果告诉我,我怎么帮你想法子?”
陈煜棠禁不住哧地笑出声来,推了他一把,道:“谁跟你夫妻。”她顿了一下,才审慎说道,“我倒是知道,浣之和许绘是关系很好的朋友,也许是贺伯父对他俩之间的关系有什么误会,才会做出这种事。”
唐明轩也没有太坚持,遂了陈煜棠的说法,问道:“既然你判断贺浣之不知道许绘被打的事情,那咱们作为唯一的知情人,是不是一定要让贺浣之知道?”
陈煜棠不假思索道:“那是当然。”
唐明轩点点头,说:“看来这个恶人是当定了。要不这样,你也别写什么书信了,明天一早我和你往贺家走一趟,咱们当面和贺浣之说,顺便劝一劝她,她应该不至于太让她父亲难做。”
陈煜棠点了下头,唐明轩随手捏了一下她的脸颊,又是一派轻松。
“你现在着急也是于事无补,这事先搁下,明天再想就是了。”
陈煜棠偏了一下头,避开他的手,他却生了顽劣的心思,坚持捏在她的脸颊上。陈煜棠眉心微微蹙了一下,抬手抓住唐明轩的手,阻止了他的行为,正要开口讲话,唐明轩却抢着说道:“煜棠,你无端抓我的手做什么?你一定是喜欢我。”
陈煜棠瞥了他一眼,将他的手扔开,淡淡道:“抓你的手是喜欢你,那不抓的话,就是不喜欢了。”
唐明轩涎着脸凑过去,又调笑了几句,陈煜棠都是一脸冷漠,唐明轩这才讪讪往边上挪了挪,不敢再去叨扰陈煜棠。
翌日一早,陈煜棠和唐明轩一并去了贺家。
赶巧贺老爷早早去看香料,并不在家中,两人便直接去找了贺浣之。贺浣之的心情还算平稳,正在花园里剪腊梅花,她见着陈煜棠和唐明轩过来,连忙将剪刀和剪下来的花枝交给一旁的丫鬟,一脸委屈地迎了过来,唤道:“煜棠,你怎么过来了。我父亲把我禁足之后,许绘来……”
她话说一半,意识到唐明轩还在陈煜棠身旁,连忙收住了声,偷偷看了唐明轩两眼。
陈煜棠面上神色复杂,轻轻咳了一声,刚唤了一声“浣之”,唐明轩便抢先一步道:“贺小姐啊,我昨天见到了许绘许先生,他好像不太好。”
贺浣之匆忙问道:“他怎么了?”
唐明轩笑了一下,贺浣之这才略微回神,脸上红了一片,却索性坚持道:“许绘他怎么了?”
她这样的表现,等同默认了她和许绘之间有情愫。唐明轩当即促狭笑道:“没有怎么,就是被人打了。”
贺浣之顿了一下,冷不丁绕开他,疾步往院门跑去,还未走两步,又回头,匆匆问道:“他人在哪里?什么人打的他?”
陈煜棠于心不忍,上前拉住贺浣之,劝解道:“浣之,你先别急,唐明轩是把许绘安顿好才来同你报信儿的。”
贺浣之脾气上来,朝着唐明轩道:“谁要你安顿好他,既然是昨天的事儿,为什么不早点和我说?打他的人是不是你认识的?我才不领你的情。”
“我和他无冤无仇,我叫人打他做什么?”唐明轩哭笑不得,看了陈煜棠一眼,幽怨道,“你看,我就说不要管闲事,你偏偏要去管。贺大小姐,我要是打了许绘,我还跑来找你邀功?”
陈煜棠哪里有功夫理会他,只是不停地拍着贺浣之的后背,贺浣之终于平静了一些,看着陈煜棠,眼底红了一圈儿,轻轻道:“煜棠,我现在出不去,可怎么办啊?”
“你放心,许先生只是皮肉伤而已,我和唐明轩会好生照顾好他。”
贺浣之顿了一下,眼圈红得更加厉害,频频摇头,带着一丝哀求的口吻道:“我不亲自看他一眼,是不会安心的。”
陈煜棠眉心微微蹙起,说:“可是浣之,这毕竟是你和你父亲的家务事,我来告诉你这件事,就已经……”
贺浣之声音陡然一厉,冷不丁抓住了陈煜棠的手,急促地问道:“许绘被打,你有什么不好告诉我的?”
陈煜棠这才觉察到自己失言,大吃一惊,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
贺浣之见到她退缩,心中的疑虑更盛,将陈煜棠的手腕抓得更紧,嘴唇微微发颤,却是喃喃自语道:“许绘那么老实的人,我还道是什么人会打他,原来……原来是我父亲做的!”
唐明轩在一旁看得焦心,赶紧插话道:“既然你知道了,我和煜棠可就回去了。你也别太怪贺老先生,他毕竟是为了你好。至于许绘,我帮你多看着点就是了。”
贺浣之默然不语,只拿眼睛直勾勾地去看陈煜棠。
陈煜棠被她看得没有法子,只好向唐明轩投去一个求助的目光。
不多时,陈煜棠从贺家离开,经过门口时,正巧遇见了贺炳华和贺管家在谈论事情。陈煜棠朝着贺炳华见礼,笑着唤了声“贺伯父”,贺炳华乐呵呵道:“是陈大当家啊,来看浣之?”
陈煜棠点头,紧跟着道:“和浣之聊天,不小心忘了时间,约了人谈事,险险就要迟到了。贺伯父,我先不奉陪了。”
贺炳华示意谅解,两人一番客套后,陈煜棠临走时,还不忘朝着一旁的贺管家示意了一下。
贺管家深为感动,急忙回礼。
陈煜棠走后,贺炳华感慨道:“这个丫头不得了。偌大的家业都攥在她手里,她脸上还不见一星半点儿的骄矜,嫁了唐明轩那么个混小子,她也还能从容不迫。如果浣之能多跟她学学就好了,往后不论嫁入谁家,都不至于受欺负。”
贺管家连连附和,却忽然顿了顿,道:“唐先生和陈大当家是一起来的。”
贺炳华愣了一下,问:“那唐明轩还没走,陈大当家就自个儿走了?”
贺管家回头去问守门的小厮,那小厮也有些迷糊,奇怪道:“刚刚明明是见着陈大当家夫妇一起离开的,怎么陈大当家又自己出去了一遭?”
贺炳华脸色一变,急忙往贺浣之的小院走去,边走边大声吩咐道:“还愣着做什么,快去看看小姐还在不在家!”
彼时,贺浣之已经抵达了许绘家中。
许绘正在伏案作画,脸上还带着明显的淤青,他听见动静一抬头,看见了站在门口的贺浣之。
许绘怔了一下,放下画笔,想要迎出去,看见贺浣之眼中含泪,忽然意识到什么,又顿住脚步,将半张脸孔藏起来,尴尬笑道:“浣之,你怎么来了?”
贺浣之往门里走了两步,将许绘的伤看得更加清晰,浑身气得发抖,眼泪登时忍不住掉了下来。
“对不起,我不知道我父亲会做出这种事情来!”
许绘也是一慌,顾不得掩盖自己的伤,过去握住贺浣之的手,轻声道:“浣之,不要担心。不管有多难,我都会和你在一起。”
“我一定要给你讨个公道!他先是禁足我,后头连书信也不让来往,现在又用了这么下三滥的手段,将你打成这样,我竟然会有这样的父亲,真是羞愧难当。我立马和他断绝关系!再也不回贺家!”
许绘着急起来,问道:“浣之,你不能和贺伯父闹翻,你现在不回家的话,又能去哪里呢?”
贺浣之看了许绘一眼,恢复了小女儿情态,微微低下头,嘴里却反复嘟囔说:“我今天既然偷偷出来找你,就没打算回去。他这么待你,我绝不会回去。你不用劝了,你要是再劝的话,我也要和你闹翻。”
许绘一门心思还要再劝,陈煜棠眼看着贺浣之要生气,只好开口截断两人的话。
“贺伯父若是发现浣之离开,必定暴跳如雷。浣之就这么回去,只怕是要被贺伯父责罚。浣之倒是可以去我家小住几天。等和贺伯父那边缓和一些,再回去也不迟。”
陈煜棠提出的这个折中的法子的确再好不过了,许绘脸上颜色稍霁,唐明轩却见势不妙,将陈煜棠拉到了一旁,低声道:“煜棠,贺浣之离家出走的事情非比寻常,你在这个关口收留贺浣之,只怕是要开罪贺老爷子,你可想好了。”
陈煜棠苦笑道:“我跟你去贺家通风报信,难道就不开罪贺伯父了吗?既然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不如索性帮忙到底了。”
贺炳华发现贺浣之离家后,派人去追唐明轩和陈煜棠,却没有找到二人,便亲自去了陈家询问。彼时陈煜棠尚未回来,陈翰文接待了贺炳华。陈家和贺家都算得上是荥州的老户人家了,又是匠户世家,彼此也算是熟识,才有了陈煜棠和贺浣之的亲密关系。
两人一番寒暄后,贺炳华委婉将陈煜棠一声不吭、带走正在闭门思过的贺浣之的事情告诉了陈翰文,陈翰文一听,护短心切,当即连连摇头,说道:“贺兄,煜棠不是那样的孩子,你一定是误会了。”
贺炳华憋着一肚子的气,不便发作,只能耐着性子道:“家里看得严格,浣之怎么会凭空消失?更何况,恰恰是在煜棠离开之后,她才消失的。”
陈翰文愁眉苦脸,啧啧叹息道:“一定是误会。你瞧瞧,现在整个陈家都是煜棠在当家,她会做出这么不稳重的事情吗?倒是唐明轩还有几分可能。贺兄,你要是不放心,我等唐明轩回来,好好问一问那小子就是了。”
贺炳华自然是不想自家女儿和唐明轩这种人扯上什么关系的,闷声不语,自己的目的也没有达成,没坐多久,便离开了陈家,郁郁地回到贺家。
贺家上下仍然在忙于寻找贺浣之,此时乱作一团,贺夫人看见贺炳华回来,当即迎了上去,扯着贺炳华的袖子,急忙问道:“老爷,浣之在陈家吗?”
她见着贺炳华摇头,哀声嘟囔起来,道:“浣之究竟去了哪里啊,怎么遍寻不着。该不会出什么事吧?”
贺炳华心中正是烦闷,当即拉下脸来,冷冷道:“陈家上下都是一群护短的,我去了陈家当然也问不出什么,只能看看这帮人究竟想做什么,竟然敢合起伙来拐我的女儿!”
贺浣清因为妹妹失踪,也被临时召了回来,听见父亲这话,心中也有几分生气,碍于陈煜棠和贺浣之的关系,不好讲什么。
贺夫人却不一样,她原本就不喜欢陈煜棠行事张扬的性子,更看不惯女子尚未出阁便在工厂里忙忙碌碌,做什么“大当家”,当即掏出手帕抹起眼泪来,轻声啜泣道:“咱们浣之也不晓得是造了什么孽,和陈煜棠搅和到一起去。小时候那么乖巧的孩子,长大了处处出格,简直快要赶上陈煜棠了!老爷,浣之小的时候,咱们家就不应该去和陈家攀什么交情,现在可好……”
在贺夫人哭诉的时候,门房将一封书信送了过来,贺炳华展开信纸,发现是贺浣之的手书。
贺浣之在信中言辞决绝,声明她要和贺炳华断绝关系。贺炳华看了一半,嘴角露出一抹冷笑,重重哼了一声,手却抖得越来越厉害,最终狠狠将信纸掼在地上。
“你别什么事情都往旁人头上推,你若是肯好好管教贺浣之,现在哪里来的这么多事?还有那个许绘,我决不轻饶他!”
贺炳华说完,拂袖而去。留下贺浣清站在一旁给贺夫人拍背顺气,安抚了好一阵子,贺夫人才勉强止住了哭声。
不久,唐明轩和陈煜棠带着贺浣之回到陈家,正撞上了在小院里来回踱步、焦急等待的陈翰文。
贺浣之见势不妙,只好怯生生地看着陈翰文,低声道了句“陈伯父”。
陈翰文一眼瞧见贺浣之,便晓得大事不好,当即将唐明轩喝住,骂道:“你好好的,为什么要掺和进人家的家务事里头?”
这事本来是陈煜棠架不住贺浣之的哀求,才答应下来的,唐明轩充其量不过是个帮凶。如今陈翰文不分青红皂白,将罪名都归在唐明轩头上,叫唐明轩一时间手足无措,但也不能再推给陈煜棠,只有点头哈腰地应了下来,嬉笑道:“二叔,您别急啊,您看,现在这么个情形,您骂我也无济于事,把贺小姐送回去,反而会和贺家结下梁子。咱们索性把贺小姐藏在陈家,等风头过去,贺伯父想念贺小姐了,咱们再说是寻到了贺小姐,把贺小姐送回贺家。这不是两全其美么?”
贺浣之听了,咬紧下唇,忐忑地看着陈翰文。
陈煜棠也笑着走到陈翰文身旁,挽着陈翰文的胳膊,道:“二叔,我小时候,您不是总教导我要有情有义么。贺伯父正在气头上,如果把浣之送回去,还不晓得要发生什么。我觉得明轩说得有道理,咱们就行个方便,如何?”
陈翰文皱着眉,迟迟不发表意见。
陈煜棠软着嗓子说了声“二叔最好了”,陈翰文面上挂不住,一挥手,道:“我什么也不知道,你们不用来问我,我也不管了!”
陈煜棠闻言,和唐明轩对视一眼,双双露出了狡黠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