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国博览会选拔赛的结果一经公布,便引起了广泛热议。果然不出所料,许多落选的匠户世家都对此事心存不满,听说还可以攻擂,便将满腹的牢骚咽下,兢兢业业地准备作品去挑战五强。
而入选的五家,因为需要守擂,一时欢喜一时忧,纷纷召开族会商量对策。
寻仙玉姿散入选消息传来,贺家上下都是一片喜悦,唯独贺浣之和哥哥贺浣清除外。
贺浣之刚刚被绑回贺家,心中愤懑,和父亲贺炳华的关系愈发疏离,父女俩几乎形同陌路;她心中担心许绘,不晓得贺炳华是否再次殴打,四处询问也得不到任何回答,一时郁郁;现在又听闻许绘的蟠螭灯没有入选,索性再度开始绝食。
此举彻底激怒了贺炳华,他下令任何人不准看望贺浣之,不准再去关心贺浣之的境况,也不许贺浣之四处走动,只有每天三顿饭的供应,将贺浣之彻底囚禁起来。
而贺浣清则不一样,寻仙玉姿散入选,贺家人少不得要同他道喜,因而诸人早早便发现了他有些心不在焉。
送走了道喜的族人,贺炳华板住面孔,询问道:“浣清,大喜的日子,你究竟是因为什么不开心?你要是想借着这个机会给你妹妹求情,我劝你还是不要开口!”
贺浣清恍惚间回过神来,愣了一下,赶紧道:“爸,我觉得妹妹的事情上,你并没有差错。”
贺炳华“嗯”了一声,神色也和缓了许多,却仍然盯着贺浣清,等待贺浣清进一步的解释。
贺浣清看出父亲的意思,只好不再隐瞒。
“我发愁是因为守擂的事。”
贺炳华嗤笑道:“你怎么这样不自信?咱们家的香之所以能杀出重围,是众望所归,靠的是实力,又不是什么虚头巴脑的东西,你用不着害怕!”
“爸,不是我不自信,您想想看,如果咱们家的寻仙玉姿散被人给攻了下来,不但是咱们贺家面上无光,也辜负了督军府的信任,给傅少帅丢脸。当初陈煜棠没去七星楼赴约,婚事都被傅少帅给搅和了,若是咱们家守擂失败,届时,傅少帅能轻饶了咱们吗?”
贺炳华一听,当即变了脸色,强作镇定道:“那又有什么法子呢?事到如今,唯有听天由命了。”
贺浣清笑道:“非也非也,傅少帅当然也不愿意别人攻擂成功的。如果我同傅少帅提出,要进一步完善参赛作品,傅少帅必定能够同意。”
贺炳华颜色稍霁,想了想,又问:“浣清,你忽然要求调整,是发现了寻仙玉姿散有什么问题么?”
贺浣清略微停顿了一下,才点头道:“是的。爸,您不总是说我守成有余,创新不足,甚至连浣之的创新能力都在我之上吗?寻仙玉姿散提交上去之后,我每日每夜都在想,如何才能在上头创新,现在终于想到了一点儿眉目。不过还不成熟,如果是画蛇添足,可就糟了。”
贺炳华沉吟一番,在不经意间皱起了眉头。贺浣清在一旁看得紧张,脚下朝贺炳华踱了一步,意识到后,又赶紧收起了步伐,站定在当场,等着贺炳华的决断。
“去吧,浣清。不管是更进一步还是画蛇添足,你能想到继续修改完善作品,我就很满足了!”
贺浣清当即答应下来,试探道:“爸,那我去找少帅问问?”
“你等等,”贺炳华轻轻呼了口气,“荥军里头我认识一位说得上话的,傅少帅多半要给他面子。这事儿你就先别管了,成了我自然会通知你。”
贺浣清大喜,当即谢过父亲,阔步离开了。
贺浣清刚一走,贺炳华便唤来贺管家,让贺管家准备车马,去拜访他的那位熟人了。
没过两天,张东宁召集五家去七星楼,将守擂的注意事项同各家说了,并建议几家将各自的作品作进一步的完善。贺浣清明白是父亲找的关系发挥了作用,当即长长舒了口气,如愿得到进入七星楼调整寻仙玉姿散的机会。
五家除了唐明轩以外,都陆陆续续进入七星楼调整作品,一周后,作品悉数调整完毕,令人震惊的事情却发生了。
在七星楼顶楼妥善保管的五强作品竟然悉数被人破坏:九层鬼工球外层细微的镂空花纹被人悉数剪断;寻仙玉姿散原本是仙女捧花的造型,花朵是普通香品和倒流香的结合,点燃后烟气袅袅,现在仙子被人斩去了双手,意境全无;梨花瓶烟花被人浸泡在水中;崖柏雕刻的飞天仙子身上的飘带不翼而飞,只剩下一条蜿蜒的凹痕……
毁损最严重的,还是双面绣屏风。这扇屏风采用了双面绣的秘技,一面是千里江山图,一面是百鸟朝凤图,绣工精良,针法高超,绣面平整,绸缎一般细腻光滑,没有一丝针脚露在外头。据说这幅双面绣屏风是刺绣王家绣了整整五年的成果,先前一直当做宝物镇在家中会客的小厅,也因为如此精良的作品,给刺绣家带来了许多生意。如今这幅百鸟朝凤双面屏风上头的金线被人用刀子挑断了好几处,并恶意拉长出来,绣布因而崩坏。刺绣王家的家主王喜弘被张东宁召去时,尚且不明不白境况,冷不丁看见双面绣屏风被人破坏成这副样子,眼睛一瞪,竟然昏了过去。
此事很快惊动了傅渭川,傅渭川得知这个紧要关头,傅嘉年竟然不在,因为傅芝玮的缘故,他无法去找傅嘉年问责,因而更是怒不可遏,当即下令处死七星楼的库房看守,同时派张东宁将五强作品被毁一事报给傅嘉年,勒令傅嘉年务必将事情的始末调查清楚。
几家入选五强的匠户世家的心血毁于一旦,悲伤之余,由刺绣家牵头,请五家聚在一起商量对策、分析局势。几家来到刺绣王家的会客厅,碰了头寒暄几句,又稍微有些庆幸——所幸傅渭川没有将这件事迁怒给他们,此番也算是破财消灾,躲过一劫。
陈煜棠和唐明轩也参加了这场聚集,在众人稍稍松了口气的关头,陈煜棠冷不丁道:“你们想的太简单了。傅大帅举办选拔赛的目的,就是为了参加万国博览会。现在作品都被毁掉,他没有了参展作品,还不是要从我们这里找出路?我看各位还是早早准备替代的作品为好。”
刺绣作品十分耗时耗力,一件精品被完全损毁,带来的往往是毁灭性的打击,很难在短时间内拿出什么替代品。刺绣家家主王喜弘最怕听见的就是这样的话,一个激灵,脸上的神色绷紧,勉强笑了笑。
“陈大当家,傅大帅的心思还是不要胡乱琢磨。你想,扣除坐船去米利坚的时间,现在算算富余的日子,也就半个月了。而参赛的作品,投入的可都是难以估量的工程啊,即便是复刻,这半个月的短短时间内也不可能。谁能做出替代的作品?”
其他几家都点头称是,唐明轩哼笑一声,交换着迭起腿。
“不过是好心提醒一句,你们爱准备不准备。反正那鬼工球小爷是要重新雕的。”
陈煜棠淡淡笑了笑,看了唐明轩一眼,唐明轩见状也不再讲话,坐了没多久,两人便寻了个借口离开了王家。
唐明轩见着陈煜棠心事重重的样子,也没有多想,便满不在乎地劝道:“你不必想太多,那帮得过且过的人,怎么会知道你的好意?”
陈煜棠轻轻瞥了唐明轩一眼,见他迟迟不能领会,遂叹了口气,道:“我哪里是操心他们。我是担心浣之,她出门这么久,还没回来。”
唐明轩愣了一下,道:“她不就是去许绘家探望么,我们去许绘家不就是了,有什么好担心的?”
陈煜棠幽幽道:“我们随意去打扰,不太好吧?”
唐明轩意识到,当即“嘿”地笑了一声,凑到陈煜棠跟前,扬眉道:“贺浣之不就是去探望许绘么,反正我们过去也是探望。”他说到这里,刻意将声音压低了一些,“哈,有什么不太好的,煜棠你说说看?”
陈煜棠眼观鼻,还未讲话,后头一个人跑了过来,一把拍在唐明轩肩头。
唐明轩本就生了促狭的心思,在聚精会神观察陈煜棠的反应,没有料到身后冷不丁会袭来一个人,当即吓了一跳,同时挥开那人的手,往边上闪了闪,再回头一看,拍他的人不是旁人,正是肖竹隐。
肖竹隐的梨花瓶入选了选拔赛五强,和唐明轩的九层鬼工球一样惨遭毒手,因此刺绣王家的聚会,肖竹隐也参加了。刚刚有人请肖竹隐回去一趟,肖竹隐先行离场,未能来及和唐明轩多交流,这会儿不知道为何,又折了回来。
唐明轩瞪了肖竹隐一眼,慢腾腾地将身子转回来,道:“你做什么?差点吓死我。”
肖竹隐歉然朝着陈煜棠拱了拱手。
“实在抱歉,耽误你们讲体己话了。”
陈煜棠脸颊上蓦地一红,口气保持镇定道:“肖会长,我和他在谈生意上的事。”
唐明轩咳嗽一声,将手随意搭在陈煜棠肩膀上,笑嘻嘻道:“对,肖竹隐,你别乱说,我们说的是‘生意上的事’没错。”
他说了一半,眉头忽然皱了皱,原来是陈煜棠在暗中掐他的胳膊。
肖竹隐并没有注意到两人的斗法,他眼中闪光,往跟前凑了凑,被唐明轩往回推了推,便委屈地立在原地,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肖竹隐刚刚的话助长了唐明轩的气焰,引发陈煜棠的不满,她自然也没有给什么好脸色,淡淡道:“肖会长,如果你们要寒暄的话,我先走了。”
肖竹隐没有听出她话里的意思,兴高采烈道:“那陈大当家慢走,我找唐明轩有点事儿。”
唐明轩却不像肖竹隐这般实心眼儿,连忙拉住陈煜棠,道:“着什么急?咱们仨找个地方慢慢聊就是了。”
肖竹隐有些着急,将唐明轩往边上拉了两步,耳根子微微发红。
“兄弟,我是找你打听一个姑娘的。”
唐明轩怔了一下,一本正经道:“什么姑娘?我和旁的姑娘不熟。煜棠的话,你敢打听我就敢揍你。”
肖竹隐急忙去捂他的嘴,边小声说:“熟的,熟的,你刚刚还提到她了。”
唐明轩反应了一下,陈煜棠则在一旁闲闲问道:“你想问的,是浣之吧?”
肖竹隐脸上更红,嘿声道:“……是。”
不等陈煜棠表态,唐明轩已经凑了过来,笑嘻嘻道:“那你算问对人了,贺小姐是煜棠的手帕交,两人关系好着呢。贺小姐的事情,就没有煜棠不知道的。你想问什么,只要报酬合理,我们都告诉你。”
肖竹隐一喜,就听陈煜棠随口道:“明轩,你别逗肖会长了。旁人的事情怎么好乱说?肖会长如果有什么想知道的,不妨直接去问她。浣之为人热情善良,可以告诉你的,自然会告诉你。”
肖竹隐讪讪点了点头,低声自言自语道:“我其实只是想见她一面。”
唐明轩原本是跟着陈煜棠离开的,闻言,顿住脚步,朝着肖竹隐使了个眼色。
肖竹隐这回反应倒快,连忙跟在陈煜棠和唐明轩身后,陈煜棠见了,只用略带责备的目光看了唐明轩一眼,便默许了肖竹隐的行为,三人一并去往许绘家。
一进小巷,三人迎面便遇上了一位老人家,后者目光在陈煜棠和唐明轩脸上略一停留,冷不丁地一拍大腿,道:“你们怎么才过来?许先生都要被人打死了!”
陈煜棠惊了惊,脱口问道:“许绘现在在哪里?贺浣之呢?”
在她说话的空当,唐明轩已经拔步去了许绘家。
那老人家磨磨蹭蹭地絮叨道:“红颜祸水、红颜祸水啊!”
陈煜棠也不耐烦再等他讲出前因后果,也跟着跑去了许家。唯独肖竹隐一头雾水,听了老人的话语,反而多了点儿兴趣,低声道:“老人家,您说的‘红颜祸水’,是指那位许先生的红颜知己吗?她是谁?”
陈煜棠一进门,便见着许绘躺在床上,脸色潮红,不省人事,而唐明轩正俯身在许绘床头,伸手试许绘的额头。屋里头还有一位老大娘,大约是许绘的邻里,看陈煜棠也过来了,长舒了口气,叮嘱两句便离开了。
“许绘的腿被人打断了,他们这帮邻居,竟然不晓得是什么人做的!”
陈煜棠微微叹息。
“未必就不知道,多半是被人威胁的结果。”
唐明轩愤愤中不无同情地说道:“许绘也是倒霉,他本身就有病,身子骨弱,现在又接二连三被人殴打,现在还发着高烧……”
陈煜棠听完他的牢骚,叮嘱道:“我现在比较担心的是浣之去了哪里,恐怕她会遇到威胁。要不这样,我去找浣之,你在这里看好许绘,等大夫再来给许绘换药,你帮着把上回的诊金一并结了。”
唐明轩满口答应下来,瞥了陈煜棠一眼,试探道:“其实……是什么人打了许绘,不难猜。”
陈煜棠道了句“没有证据不要乱讲”,便往门外走,正巧肖竹隐寻了过来,陈煜棠便笑了一下,道:“肖会长,你辛苦一下,晚点走,帮忙和明轩照看一下我这位友人。”
肖竹隐恍惚中回过神,问:“等等,陈大当家,你去哪儿?”
陈煜棠定住脚步,脸上的笑容已然不见,索性直说。
“我去找浣之。她原本是来看望许绘的,现在许绘被人打成这副模样,浣之下落不明,我要马上去找她。”
肖竹隐黯然道:“不必找了,我听街坊说,浣之被她家里人强行接回去了。”
陈煜棠并没有表现出太多的意外,自言自语道:“如果真是如此,我就只能再去贺家拜访了。”
“你不能去。”唐明轩忽然从屋里走出来,顾不得肖竹隐尚在场,便拉住陈煜棠的手腕,“上回把贺浣之偷出来,就是咱们两个的主意,你二叔还为此被贺炳华寻了麻烦。你今回再去找贺浣之,是想逼得陈贺两家绝交么?”
陈煜棠蹙眉道:“街坊邻里的话并不能当真,如果不去贺家,我要如何才能确认贺浣之是安全的?”
唐明轩焦急中带了几分哭笑不得,却也不肯撒手。在两人僵持的时候,肖竹隐忽然接茬。
“要不还是让我去贺家瞧瞧。”
唐明轩和陈煜棠两人异口同声问道:“你?”
肖竹隐羞涩道:“其实我和浣清是朋友,倒是只见过浣之两面,算不上认识。这个时候,我去找浣清,顺便打听一下浣之的境况,应该没有什么问题。”
陈煜棠猛然想起,她和贺浣之一并去观看五道古火会的时候,正是贺浣之将新任会长肖竹隐的事儿告诉她的,她当时并未起疑,现在一听,才觉察到两人之间原来还有这重关系。
陈煜棠隐隐觉得不够稳妥,正要想个由头回绝,那边唐明轩已经一口答应下来。
“这样当然最好了,煜棠可比你适合留下来照顾病人。你快去快回,别耽误事儿。”
两人在许绘这边一直忙碌到天色入暮,请了大夫给许绘换了药后,又从肖竹隐那里得知了贺浣之被绑回贺家的事儿,一阵唏嘘却又束手无策。
两人刚一回到陈家,便见着门房神色古怪,陈煜棠一问,这才知晓,张东宁亲自登门拜访,坐了一盏茶的功夫,没有等来两人,才留了封通知函离开了。张东宁走后,陈翰文看了通知函,便坐在议事厅里,脸色一直不太好。
陈煜棠二话不说,直奔议事厅去了,唐明轩和陈煜棠并肩而行,丝毫不能领会此事的紧迫性,反而笑嘻嘻的。
“煜棠,要不咱们猜猜看,你二叔是因为什么这么紧张?”
陈煜棠连眼皮都懒得抬一下,道:“是什么事,我们去了不就知道了。”
唐明轩拉住陈煜棠的胳膊,迫使她慢下脚步,他倒是一边摇晃陈煜棠的手臂,一边用了撒娇的口吻。
“煜棠,猜一猜嘛。”
陈煜棠终于忍不住,哧地笑道:“除了万国博览会选拔赛的事儿,张副官还有什么值当亲自跑一趟的?就是不晓得给我们多长的准备时间,我看,咱们还是赶紧确定参赛的作品微妙。”
唐明轩“嗳”了一声,叹息道:“估计那几家要恨死你了,没准背后要说你是乌鸦嘴呢。”
陈煜棠老神在在道:“那可就不是我能管的了,记恨便记恨。”
两人一同进了会客厅,陈翰文一见陈煜棠,腾地站起身,虽然经过辛苦的克制,还是能看出他脸上的辛酸。
“煜棠啊!大事不妙了!”
陈煜棠和唐明轩双双默然,只是镇定地看着陈翰文。
陈翰文被两人看得无趣,只好继续道:“傅大帅勒令进入五强的世家在十天内拿出解决办法,也就是要交上新的作品。要命啦!”
“二叔,您想想看,荥州实力最强的匠户也就是咱们这几家,现今作品被毁,万国博览会又召开在即,傅大帅不让我们想办法,又能找谁去想办法呢?他提出这样的要求,其实并不意外……”
陈翰文连连拍着自己的大腿,焦急道:“煜棠,都到了这个时候,你还这么冷静地分析来分析去,你是要急死二叔啊!”
陈煜棠反而笑了起来,唐明轩则插话道:“二叔,您可别急了。这个作品向来都是我来做的,今回遇到了这茬子事儿,当然也是落在我头上了。您就吃好睡好,别管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