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另一边,肖竹隐则刚刚在贺家的会客厅见到贺浣清。
贺浣清一脸歉意和懊丧,朝着肖竹隐行了一礼。
“抱歉,竹隐,刚刚我忙着和家父招待张副官,实在脱不开身,让你久等了。”
肖竹隐连忙摆手,道:“不过就是喝一口热茶的功夫,别客气,千万别客气。”
贺浣清笑了笑,转而道:“张副官通知的事情,你已经知道了吧。打算怎么办?”
肖竹隐现在哪里有心思知道张东宁通知了什么,只含糊地应了一句,便将话题引到贺浣之身上。
“我有好一阵子没有见到浣之了。她还好么?上回听说她在和中瀛文化交流协会的友谊赛上失利,不巧我那会儿人不在荥州,否则还能开解开解她。”
他说完,便一脸忐忑地盯着贺浣清,好在贺浣清并没有多想,沉吟了一下,叹息道:“浣之啊,也不晓得是怎么了,最近总是做一些出格的事情惹我父亲生气。”
肖竹隐心下着急,却又不好再问,和贺浣清随口寒暄了几句,实在无话可讲,正准备告辞,贺浣清脸上忽然现出一抹笑意,往肖竹隐身旁靠近了两步。
“竹隐,现在贺家人的话,浣之都不肯听。她素来敬重你,好几次在我面前说你年纪轻轻就当上了五道古火会的会长,又能制出那么好看的烟花,实在厉害。如果你能抽出空闲,开解她两句,再好不过了。”
肖竹隐大喜之下,一时愕然,直想向贺浣清追问更多,确认贺浣之的下落,但又觉得不妥,只能生生忍下来,脸色自然也很糟糕。
贺浣清有些失望,挽回道:“如果你没有空,也没关系的。她一个小丫头,犟两天估计脾气就磨没了。”
肖竹隐连忙道:“不,我有的是时间。”又觉得不妥,说:“我既然是来找你的,哪里能这么快安排了事情?浣清,你把浣之请过来就是了,能帮上的我一定帮忙。”
贺浣清答应下来,当即差人去请贺浣之,过了会儿,丫鬟回来,只带了贺浣之的贴身丫鬟,并不见贺浣之本人。贺浣清问了才知道,贺浣之不想见任何人,一听是贺浣清请她,当即便打发了回来,并没有多问。
贺浣清心中气恼,正要发作,肖竹隐忽道:“浣清,她心情不好,还是不要勉强了。”
贺浣清失望地“唔”了一声,又听肖竹隐道:“要不你我跑一趟,过去看看她?”
这件事本来是不妥的,但贺浣清急于想让贺浣之从许绘身上转移注意力,当即也没有反对,而是当真陪着肖竹隐,一同去了贺浣之的小院。
顶冷的天儿,贺浣之正穿着一件镶着雪白风毛的披风,蹲在门前的廊下出神。她一旁的丫鬟正将炉子往她身边挪,再一回身,又端了热茶递给她。贺浣之却毫不理会,仍然静静地盯着眼前的地面,以至于肖竹隐和贺浣清都走近了,她也没有发现。
贺浣清见不得她这副样子,开口催促道:“浣之,看是谁来了。快点叫人。”
贺浣之眼珠子动了一下,瞧见了肖竹隐的鞋面,还是没有讲话。贺浣清面上无光,还要再催,肖竹隐却含笑将他拦下,转而隔了一段距离,蹲在贺浣之面前。
“浣之,你若是遇到了什么烦恼,大可以告诉我,我和浣清都会为你想办法的。你这么憋在心里,也是于事无补啊。”
肖竹隐又讲了几句,贺浣之也是一概不理,贺浣清自觉对不起肖竹隐,索性拂袖而去了。
贺浣清一走,肖竹隐也不好再留,他和贺浣之知会了一声,本就不打算贺浣之会给什么回应,说完了便打算离开,岂料贺浣之忽然小声开了口。
“肖哥哥,能不能帮我一个忙?”她说完,又是一脸木然地屏退了伺候在旁的丫鬟。
肖竹隐眼睛一亮,问了才知,贺浣之要他帮的忙不是旁的,正是去看许绘的境况。肖竹隐有些犯难,不晓得要不要将实情告诉贺浣之,贺浣之却已经从他脸上看出了端倪。
“肖哥哥,你……你好像有话要说?”
贺浣之眼里的希冀甚多,又有许多的畏惧,两种毫不相关的感情杂糅在一起,叫人见了莫名心疼。肖竹隐苦笑了一下,道:“浣之,实不相瞒,我正是从许绘那边过来的。”
贺浣之猛地站起身,因她蹲在地上太久,腿脚生麻,猛然站起,眼前也是一黑。
肖竹隐眼见着她要摔倒,连忙探手扶了她一把,两人隔了一段距离,肖竹隐不好使力,扶得很是辛苦。贺浣之很快站稳了身子,慌忙从肖竹隐手下抽回了胳膊,脸上蓦地一红,低头道:“抱歉。”
肖竹隐慌了一下,连连摇头道:“不碍事、不碍事。”
在他将手收回的时候,带了一股盈盈香风,袭上他的灵台,一时混沌一时清明。他的舌头便像是打了结一般,索性顿住不说了。
贺浣之毫无觉察,快速回归了方才的话题,忐忑问道:“肖哥哥,许绘没事吧?”
肖竹隐愕了愕,讪讪道:“你还是不要知道为好,徒增烦恼罢了。”
贺浣之却在他轻柔的语调中一下子激动起来。
“为什么连你也要蒙蔽我?你这么说的话,我就不烦恼了吗?”
肖竹隐焦急之下,只好说出实情。
“浣之,我怎么会蒙蔽你?许绘现在的境况很糟糕,我去的时候,他还在昏迷之中,双腿也被人打断了。”贺浣之听闻,惊呼一声,再次踉跄了一下,这回她却扳住了一旁的朱红柱子,没有摔倒。肖竹隐赶紧安抚起来,“不过万幸的是,陈大当家和唐明轩已经得知了此事,现在正在照顾他,想来不会有什么事的。你出不去,在这里也是干着急,不如把这桩事交托给我,我一定尽快让许绘恢复。”
贺浣之缓了半晌,偏过头去看肖竹隐。她眼神凌冽,叫肖竹隐心中一颤,还要开口,贺浣之却平静道:“肖哥哥,你先回去吧。多谢你告诉我这些。”
肖竹隐第一次这般无措,还是面对着一个小自己几岁的女孩子,只觉得丢人。在他犹豫的空当,贺浣之已然开口。
“小澄,送一送肖会长。”
应声而出的丫鬟见了这幅场景,便侧身站在一边等待,肖竹隐便和贺浣之行了一礼,往外头走去。
肖竹隐刚刚出门,贺浣之便一提裙摆,风风火火地去了主院。
此时正是吃饭的时候,贺炳华夫妇和贺浣清正坐在饭桌前,菜肴还未上齐,就见着贺浣之进了门。
贺浣清只道是肖竹隐劝动了贺浣之,回头对着伺候的丫鬟喜道:“快去给小姐添一双筷子。”
他话音刚落,险险被贺浣之截断。
“不必了!”
贺浣清愣了一下,再去看贺浣之,才发现贺浣之脸上的铮铮怒意。
他从未见贺浣之这样生气过,正要发问,贺炳华已经稳稳地放下了筷子。
“既然不是来吃饭的,想问什么就赶紧问!”
贺浣之深吸一口气,压住了嗓音,道:“许绘的腿,是不是你派人打断的?”
贺炳华闻言冷哼一声,贺夫人看不下去,帮腔道:“浣之,你讲话也不带个称呼,像个什么样子?”
贺浣之没有理会,重复问道:“许绘的腿,是不是你派人打断的?”
直到她问第二次,贺浣清才终于明白贺浣之在说什么,讶然看向贺炳华。在兄妹二人的目光中,贺炳华坦然认下。
“是,是我打断的,谁让那穷小子一再无视我的警告?他活该!”
贺浣之浑身发颤,三两步冲到贺炳华面前,一把抓住桌上的桌布,贺浣清赶紧去拦她,大约是愤怒到了顶点,她的力气一瞬间大的出奇,贺浣清竟然没有拦住,只能任由她将桌布扯了下来。桌上的杯碟茶盏稀里哗啦碎了一地,她眼睛发红,里头的泪水滚滚汹涌,却强忍着没有落下来。
“许绘是个规规矩矩的好人,他没有做错任何事情,你有什么好警告的,他又有什么好活该的?”
贺炳华拍案而起,指着贺浣之的鼻子骂道:“贺浣之,你大胆!许绘几次三番地勾搭你,还叫规规矩矩?”
贺浣之顿了一下,嘴角露出了冰冷的笑意,语调也沉了下来。
“不管你们信不信,我和许绘是真心相爱的。我已经和你脱离父女关系,择日见报,我这就离开贺家,请你不要再干涉我!”
贺炳华胸口半晌没有起伏,脸色土灰,贺夫人吓得急忙去给他拍背顺气,却被贺炳华一把推开。
“好!”
由于傅渭川的要求,入选的五家虽然一时间束手无策,却也只能硬着头皮,拼命去想法子。
刺绣王家正陷入了他们家主王喜弘所说的困境——刺绣原本就耗时费力,而王家交上的那扇双面绣屏风,由于尺寸较大,和旁的展品有很大不同,因而为了顺利参展,荥州早已列出了详细的屏风尺寸交给举办方。
这样一来,王家就非得找出足够尺寸的屏风不可。刺绣工艺复杂,工费甚高,因此肯花大价钱买下大制作的客人并不多,双面绣是刺绣技艺中的顶尖, 更是难得。王家近年所制的双面绣,多为巴掌大小的绣片。王喜弘翻遍了整个王家,都没有找到什么能衬规格的大绣品,无奈之下,他召开族会,希望从本家里头想想办法,看能不能重新拼凑出一幅双面绣屏风来。
今回参加族会的,都是在王家说得上话的人,王喜弘将屏风的事情一说,底下一片寂静,王家各人都晓得此事的困难,不敢擅自开口拿主意。王喜弘更加焦躁不安,禁不住催促道:“傅大帅已经下达了死命令,如果咱们王家不能摆平此事,便是开罪了傅大帅,以后在荥州全境,恐怕都没有什么立足之地。生死存亡就在这一线了,你们有什么点子,不必忸怩,赶紧拿出来。”
听了这话,众人额前都冒出阵阵冷汗,其中不少人都私下里嘀咕着“无妄之灾”,惹人心烦。经过王喜弘再三催促,他的一位堂弟王喜延才终于开口应腔。此人素来以游手好闲著称,家族的事务一概不问,可偏生运气很好,他家中这一支,就只他一个儿子,因此继承了全部家业,才有了参加族会的资格。
“弘哥,咱们将一小块一小块的绣片贴合起来,不就成了?”
王喜弘闻言,将脸一板,道:“你怎么这样异想天开?先不说技艺参差不齐,绣片水准不一的问题,就说接缝的问题。双面绣图的就是一个天衣无缝,绣布连接的地方如何处理才会叫人看不出破绽?”
王被王喜弘这样一顿反驳,当即低垂了头,不再讲话。
有和事佬出来,笑道:“弘哥,咱们今天汇聚在这里,不就是为了在没有办法的时候找个办法吗?照我说,这个方法未尝不妥。”
又有人附和说:“咱们先将大体的部分修好,连接处缝补好后,再将剩下的几针缭上,如此一来,不就是天衣无缝了吗?”
他这话说完,四周当即响起一阵热切的讨论声,王喜弘明知这个方法并非剑走偏锋,而是歪门邪道,却架不住周遭那么多连连称是的,他一口气憋在心里,索性暂不言语。
这会儿,才迟迟站出来一个明白人。
“你们都知道,刺绣还看重整体的意思,喜延,你要绣什么,才会是这样多的部分拼凑在一起?”
王喜延原本就是个不学无术的,凡事只求草草交差,哪里会想到那么多?他一时间哑口无言,眼睛滴溜溜四处去看。之前维护他的人,见着他没了主意,也有些尴尬。
场面一时间寂静无比,王喜弘只好让众人各自回去,再好生想一想对策。
众人离开,唯独王喜延还站在原地。王喜弘见了,问:“你还有什么事情?”
王喜延惋惜道:“弘哥,这次机会如果错过,咱们家可就完了。”
王喜弘叹了口气,尚未表态,王喜延便压低声音,说道:“之前在大伙面前,我不好声张。实际上是这样,我内人已经研究出了将绣布拼合在一起的法子。只不过这个法子费时费力不说,还要用法兰西生产的一种细丝线才能办到。那东西很贵,我要买一卷两卷倒还好说,可这么大尺寸的绣布,少说也要用几十卷细丝线,我一时半会儿真是拿不出那么多钱来。”
王喜弘怔了一下,王喜延趁着这个空当,走到桌子前,将桌上放着的一份报纸取了一张出来,利落地撕成了八块,摆在桌上,紧跟着便叫小厮拿了笔上来,开始在报纸上勾勒。
王喜弘看不懂他的意思,走了过去,只见他沿着撕开的区域,用笔廓出了小一些的轮廓,边缘便出现了一圈整整齐齐的留白,他继而在上面点点画画。做完这些,王喜延才同王喜弘比划起来。
“我们按照分下的绣布,来设计图案,留白的地方便是连接的地方。如此一来,并不影响整体的意思。”
王喜延说完,抬头不安地看了眼王喜弘,趁着王喜弘沉思的空当,他赶紧补充道:“弘哥,留给咱们的时间不多了,有些东西是时候放下了,否则咱们家将要万劫不复呀!”
王喜弘默了默,半晌后,问:“你那几十卷法兰西的细丝线,要多少钱?”
与此同时,烟火肖家也在商讨应对的法子。五道古火会的几任会长都齐聚一堂,商讨一番后,认为烟火肖家的技艺相对成熟,重制梨花瓶并不是什么困难的事情,即便有些微偏差,也不影响最终的燃放效果。
肖竹隐坐在一旁,一声不响,嘴角却暗暗带着笑意。和王喜弘不同,肖竹隐对递交新作品一事则是信心满满。有人见着肖竹隐的异常反应,朝他投来询问的目光。
肖竹隐见了,报以微笑,不等前辈敲定主意,就提议道:“我认为,不单单是要重制梨花瓶,而是要在梨花瓶的基础上进行革新。我们的梨花瓶递交之后,曾经试放了两枚,整个荥州城的老百姓都观赏过,难免会有仿制之人出现。我以为烟花图的就是一个热闹新颖,所以想做一颗和以往配方不同的、新的梨花瓶。”
他这话一出,几位老会长都十分意外,相互商讨一番后,大多都以为不妥,试图劝说。唯有一位资历最长的,等众人落下话音,才徐徐开口。
“我认为肖竹隐说得很对。”
四下一时静默,老会长拄着拐杖站起来,肖竹隐跟着起身去扶他,却被他推开。
老会长肃然道:“时间有限,容不得你反复。事关五道古火会的名声,如果你出了差错,或者新的梨花瓶没有以前的好,这个后果谁来承担?”
肖竹隐当即打包票道:“您放心好了,一则,我对自己的技艺颇有信心,再则,我会做一批旧版的梨花瓶,以防万一。”
一开始反对的几人听了这话,禁不住叹息道:“罢了罢了,那旧版的梨花瓶我们来做就是了。肖会长,你安心研究新版梨花瓶,可别辜负了列位对你的期盼。”
肖竹隐当即点头,告别各位后,嘱咐小厮不要让任何人打扰,便一股脑钻进了炮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