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光五家入选万国博览会的匠户在纠结对策,督军府的众人此时也是忙得焦头烂额。
傅渭川对五强作品被毁案十分重视,严令参谋长李义昌彻查此事,务必要将幕后黑手缉拿归案。李义昌当即组织了一班人马,将五强作品被毁当日,驻守在七星楼的内外看守都召集过来,逐个询问调查。此事通常来说再便捷有效不过了,却出了些麻烦,没有那么顺当——当时傅渭川一怒之下,处死了七星楼顶楼库房的两个看守。
而七星楼下头平日里兼备经营,还有前来看热闹的荥州百姓、因公因私拜会傅嘉年的名门显贵、试图打擂的匠户……因而,没有了那两个看守的重要口供,也有几分棘手。
张东宁曾经是李义昌带过的学生,晓得李义昌调查这桩事很是困难,便主动去帮李义昌的忙,负责询问一部分荥军看守。李义昌很器重张东宁,便让他也组了一班人马,两方各自同时开审,用了一个上午的时间,将七星楼的十几个守卫过了一遍,却没有得到什么有用的结果。
李义昌懊恼之下,下令诸人不准走出七星楼半步,和囚禁无异。此举弄得这帮守卫惶惶不安,张东宁见了,心里有些过意不去,便趁着中午的时间,请一帮人聚在七星楼二楼的雅间,一起吃了个午饭。李义昌还有公务,便没有和大家一起。
因为张东宁年纪和守卫们差不多,向来又是个好说话的名声在外,守卫们见了他,自然也就比见了李义昌亲昵许多,再加之李义昌不在,席间两巡酒一过,氛围便和缓了许多。
其中一个挨着张东宁的守卫,颇为感慨,说道:“李参谋长真是严厉极了。说句心里话,万国博览会事关咱们荥州的名声,我们又何尝不想看守好这些作品?”
他的话引来一连串的感叹,话题便又转向了被处死的那两个守卫身上,张东宁也觉惋惜,但由于是傅渭川下达的指令,他倒不好再说什么了。说话间,张东宁对面的一个年轻守卫轻声嘟囔道:“那天进出七星楼的都是经过上级批准的人,实在想不出来会是什么人做的。”
恰好桌上言语的人停顿了一下,这句话便落入了张东宁的耳朵里。
张东宁心间一跳,紧跟着问道:“你守的是哪里?”
那小守卫并非要引起张东宁的注意,冷不丁被张东宁问起,满桌子的人都齐刷刷地看向他,他脸上一红,紧张得嗫嚅道:“是、是大门口。”
张东宁又问:“你确定没有可疑的人出入?”
小守卫诚恳点头,张东宁此番心里也已经有了主意——自从七星楼作为万国博览会选拔赛的举办场所后,为了防止意外发生,一楼的门窗便被牢牢钉死,五强作品被毁之后,张东宁和一帮荥军官员都陪同傅渭川检查过门窗,并没有发现异常。
张东宁点头,饭局一结束,便请那小守卫和搭班的另外一个守卫去了小厅,询问当日出入的人员。
由于时隔已久,两人除了类似傅嘉年这样的荥军高官,竟然也想不出旁的什么人了。张东宁宽慰说:“想不出来也没关系,多一个是一个,没准儿事情的关键就叫你们给回忆出来了。”
他越是态度和缓,两人便越愧疚,到底也没说出什么有用的消息。张东宁便将二人放走了,彼时迎面遇见和他同行的另外一名姓戴的军官,便颔首同对方打了招呼。
戴军官见着张东宁满面愁容,再见尚未走远的两人,便明白了是什么事情,笑道:“李参谋长有你这样尽心尽力的学生,想必欣慰。”
张东宁苦笑道:“欣慰什么?没有派上半点用处,反而添了许多的麻烦。那天来往的,都是稀松平常的人,不知道什么人避开了重重戒备,将展品悉数破坏了,叫人头大。”
戴军官挠头,也不知道怎么再去宽慰,便含糊应和道:“就是,这人当真作孽。叫那帮匠户世家头大,也叫你和李参谋长头大,也不晓得他能得到个什么好处去!”
张东宁见对方话语间已有敷衍之意,轻轻笑了一下。
“是了。那阵子正好五强家族在忙于改进参赛作品,真是白费了心血。戴兄,我要去和李参谋长对一下这帮人的口供,先不奉陪了。”
张东宁和戴军官分道后,还未走出两步,忽地怔住,脚下猛然间加快了步伐。
而在陈家,一处青瓦白墙的四方小院里头,则是热火朝天的一片。
小院里摆了两张桌子,一张上头横七竖八的放满了形状各异的木料和杂物,另外一张乍一看去,仿佛要干净利落一些,一排雕刀依次排开,甚是壮观,桌子前头放了一块垫木,不难看出,这张桌子便是木雕匠人用的、最常见的那种工作台了,但仔细看,雕刀之间密密麻麻夹杂着细碎的木屑、木块,不晓得多久没有被清理过了,便也比那张杂物桌好不到哪去了。
更奇的是,铺满青石板的地上,放了不下于二十个圆乎乎的木球,圆球表面有的镂刻了精致的花纹,有的雕刻了一半儿,有的则没有半点雕琢的痕迹。
唐明轩此时正大喇喇坐在台阶上,心如死灰似的,歪头看着小院正中的这堆形色各异的圆球。他身后的门廊下,站着的是陈煜棠。陈煜棠也在望着那些圆球,神色略嫌严肃,不晓得在思索着什么。
忽然,唐明轩冷不丁站了起来,一甩手,赌气般说道:“我雕不出来!不雕了!”
陈煜棠仿佛没有听见似的,收回目光,往天上看了眼,曼声道:“不是让人去请爷爷过来么,怎么人还没到?”
一旁站着的丫鬟面上恭敬,好似并未去看唐明轩,实际嘴角已经藏掖不住笑意,回答道:“大当家的,门房早就去请啦,估摸着老爷子再过一会儿就到了。”
陈煜棠轻轻“嗯”了一声,这才转头去看唐明轩,从容道:“你不雕也好,正巧爷爷要过来,将你领回去罢了。”
唐明轩折回身,恼羞成怒道:“陈煜棠,你这是把我往外赶了?”
陈煜棠望向他的眼神里带了一丝戏谑,一本正经道:“哪里敢呢。”
唐明轩磨磨蹭蹭走过来,用胳膊肘捣了捣她,低声道:“我嫁都嫁你了,自然是要听你的话的。到时候在爷爷跟前,你就留点情面,可不要告状。”
“当然。爷爷过来,看见一地的木屑,自然就晓得你用功了。”
陈煜棠微妙地笑了笑,递去了一个眼神。唐明轩皱眉,连连摇头,见到陈煜棠缓缓收起了笑意,才又磨磨蹭蹭地走到院子中央,俯身捡起了一个尚未雕琢过的圆球,唉声叹气地放在木雕工作台上。陈煜棠则转身回屋,端了一盏热茶出来,放到唐明轩手边,没有说什么,便又拿起唐明轩丢在一旁不用的雕刀,叫丫鬟去拿了几块形状各异的磨刀石过来,小心翼翼地打磨雕刀。
唐明轩原本一脸的不情愿,看见这幅场景,有些汗颜,也不敢去碰茶水,便蹲坐在陈煜棠身旁,笑嘻嘻道:“媳妇?”
陈煜棠瞥了他一眼,带了一丝丝警告的意味,唐明轩便不敢再随意去叫那两个字,讪讪道:“这个还是让我来做,雕东西的,怎么能不磨刀呢?”
陈煜棠也不客气,转手就将雕刀交在他手上,笑道:“你倒是通透,知道这些道理,可人太爱耍赖,总是不愿意好好练习木雕。你也算是有天分了,家里又有世世代代传下来的绝活,若是人再上进一些……”
唐明轩连忙假意去捂耳朵,慌张叫道:“你可别再劝了,我好不容易才从我爷爷的苦海里逃脱出来,本来以为能跟着你过上几天好日子,你却也要这样么?”
陈煜棠原本习惯了唐明轩的行事作风,此时并没有将他的话当一回事,在抬眼的空当,余光从漏窗瞥见了唐源彬在小厮的带领下朝着小院门走来,她便赶在小厮通报之前,询问道:“‘苦海’?你觉得,和爷爷在一起过得很辛苦吗?”
唐明轩没有任何怀疑,重重点了两下头,道:“岂止是辛苦。我爷爷几乎每天都要逼我做木雕,不听话就要罚跪!”
“爷爷那是爱之深,责之切。”
“他老人家就是过不去心里那道坎儿。要不然,我们爷孙在荥州过得好得很。”
唐明轩说完,总觉得一道寒芒在背,一回头,看见唐源彬正站在小院门口,冷冷地望着他。唐源彬身畔的小厮见了,才意识到什么,连忙道:“姑爷、大当家的,老太爷请来啦。”
唐明轩懊丧不已,看了看陈煜棠,陈煜棠却回给他一个无辜的目光,他不好发作,只得殷勤走上前去,挽住唐源彬的胳膊,笑嘻嘻道:“爷爷,来了怎么也不让人提前通知一声,我其实想去大门口接你的。”
唐源彬冷笑着被他搀扶了一路,道:“得亏没有让人通知,不然我还不知道你这番肺腑之言。”
陈煜棠适时走了过去,唐源彬立即换了一副笑脸,嘘寒问暖道:“煜棠,你怎么又瘦了?是不是因为展品被毁,吃不好睡不好的?船到桥头自然直,你发愁也没用,”他说着拧了一把唐明轩,“看看这小子,天天过得自在着呢。”
陈煜棠乖巧道:“要说操心,还是明轩操心得多,茶饭不思的人也是他。您看看这一地的鬼工球,都是他在练手。”
唐源彬冷嗤一声,又问:“对了,我听说工厂还没有开工,督军府那边究竟怎么说?”
陈煜棠脸上的笑容微微一缓,才回答道:“倒是没有什么大问题了,私通翼州的嫌疑也基本洗清了。就是中间出了点岔子,现在还不好直接让木制器具厂恢复生产。所幸傅少帅是个明事理的,他亲自给工人说明了情况,请各位暂且不要另谋出路,由督军府支给大家全部的薪水。”
唐源彬听得连连点头,意味深长地看了唐明轩一眼,道:“这个傅少帅,人可真是好得很呐。”
陈煜棠知道唐源彬有所误会,便没有讲话,气氛一时尴尬,唐明轩只有嘿嘿笑着附和道:“好得很、好得很。”
唐源彬见唐明轩毫无危机感,有些生气,唐明轩只好朝着他挤眉弄眼,他这才想起,唐明轩和陈煜棠成婚,本来就是为了救陈煜棠于水火之中,并不是真的要遵从什么婚约,懊丧地拍了一下自己的额头,迭声苦笑道:“糊涂了、糊涂了!”
陈煜棠适时插话道:“爷爷,唐明轩确实也下了许多的功夫,这地上都是他雕刻失败的鬼工球,现在没办法只好求助于您了。您看看他究竟是哪里做得不对?”
唐源彬低头,只看了两眼,便摇了摇头。
唐明轩连忙问:“您看出来哪里有差错啦?”
唐源彬嗤笑着在唐明轩后脑上拍了一下。
“没有差错——差就差在火候上。做咱们这行的,技巧还是其次,最重要的是熬。”
唐明轩半张了嘴,讷讷道:“爷爷,您想想,我就这么几天的时间,我怎么熬去?”
唐源彬却是冷漠地摇了摇头,道:“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现在有个手抖的毛病,雕雕粗陋的东西尚可,鬼工球这么精致的,爷爷可是帮不了你咯。”
唐明轩愁眉苦脸地跟在唐源彬身后转悠,唐源彬一回头,他便眼巴巴地望着,唐源彬终究还是没有忍住,笑出声来。
“你这小子,都跟我练了这么多年木雕了,怎么会有差错?雕坏是正常的,当年你爷爷我,雕你脖子上那个九层鬼工球时,雕坏的珠子没有一百也有五十了。你记着,熟能生巧,不是给了你十天时间么,够用了!”
唐源彬在陈煜棠这边没坐多久,便借口还有事情,早早回去了。
唐源彬走后,唐明轩十分沮丧,重又坐在台阶旁。陈煜棠因之有些歉然,道:“我本来不过是想开个玩笑,唐爷爷大概是因为你的话,才不肯指点你。”
唐明轩随手拍了拍身旁,陈煜棠也没有犹豫,便就地坐下。
“我刚刚没有说完。我和我爷爷在一起,虽然过得辛苦,但确实也很快乐。他老人家当然知道我的想法,不过是撂脸色来恐吓我一下罢了。爷爷怎么会不帮我呢,他说的‘熟能生巧’,就是给我的指点。”
陈煜棠这才醒悟过来,又上下打量了一下唐明轩席地而坐的颓唐模样,唐明轩觉得脸上无光,不甘示弱地挺起胸膛,道:“这样看我做什么,我不过是手累了,歇息一下,又不是说要放弃。”
夜晚时分,贺浣清刚从朋友处离开,喝得微醺,正摇摇晃晃走在去往贺家的路上,忽然从一条岔路杀出了一队人马,将贺浣清团团围住。
贺浣清吓得酒醒了一半,急忙将自己的怀表逃了出来,挂在手掌上,哆嗦道:“值钱的尽管拿去就是,不要伤我性命。”
“值钱的不拿,性命也不会轻易伤你的。”
一个声音响起,围堵的人散开了一条路,一个年轻人信步走了过来。贺浣清看去,认出此人正是张东宁。他怔了半晌,才强笑着寒暄道:“原来是张副官,找我有什么事吗?弄出这样大的阵仗,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张东宁笑眯眯道:“误会么,恐怕没有。劳烦贺先生跟我回去一趟了。”
张东宁说完,便转身要走,贺浣清擦了擦冷汗,追了两步,想要继续辩解,却见着周围的士兵脸色不善,还有两个作势要来架他,为了脸面,当即摆手道:“我自己走就好了。”
贺浣清和张东宁坐了一辆车,一路来到督军府,去往一处隐蔽的底下暗室。贺浣清看见李义昌早已等在那里,吓得脸色煞白,李义昌简短交代了几句,便和张东宁一道离开了暗室,唯独留下贺浣清和一帮面无表情的守备。
不多时,暗室里便传来了撕心裂肺的呼叫声。
李义昌站在外头,拿出一支烟来,张东宁为他点上,过了会儿,烟吸了大半,里头的呼喊声已经微弱得听不清了,才有个守备拿了手写的文书出来,递交给李义昌。李义昌看了会儿,眉头渐渐松开,笑着将文书递给张东宁,道:“我就知道这些细皮嫩肉的公子哥儿撑不了几下子,你看看,都招了。”
张东宁飞快扫了几眼,咬牙切齿地骂道:“这个贺浣清,真是又没脑子又好色。喝花酒睡了别人老婆,被人殴打后签下认罪书,又被中灜文化交流协会要挟了破坏五强作品……我想起之前贺家在友谊赛上输掉的事儿,没准他从那个时候就已经被人利用了。”
李义昌漫不经心地点头说:“东宁,还是多亏你想起这些匠户去修改作品的事。你去抓贺浣清的时候,我又去打听了一遭,听说修改的主意就是这个贺浣清提出来的。今回的幕后黑手保准就是他,没错了。”
张东宁冷冷一笑,朝着暗室的门瞥了一眼,道:“老师,我再去同他说几句话。这人把家国都抛诸脑后,坏到骨子字,当真可恶!”
待李义昌首肯,张东宁便怒气冲冲地走进了暗室,他甫一进去,没多久,暗室里便又传出一声痛叫。
张东宁将奄奄一息的贺浣清拎起来,压着怒火道:“你知不知道你害了整个荥州?”
贺浣清嘴角不断往外涌着鲜血,虚弱道:“不是有十强作品吗?烧了五个……还有五个……”
张东宁怒极反笑,道:“瀛国人就是这么骗你的?你恐怕不知道,和咱们荥州一起去参加万国博览会的,还有湖州的钱大帅。钱大帅的准备时间不足,五强作品甫一敲定,落选的那五件作品便送去了湖州,给钱大帅应急!哪里还有‘五个’!”
他话音刚落,贺浣清的眼神一下子便放空了,呆呆地看着他,半晌,嗫嚅着问了句“那怎么办”。
张东宁攥紧了拳头,最终却没有落在贺浣清身上,只是抬手擦了把额角的汗,愤愤离开了暗室。他走到门口,恰听见李义昌正在吩咐人去查抄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