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煜棠一抬头,正对上一双清澈的眼睛。那双眼眸里的情绪有戏谑也有善意,杂糅在一起,叫她一望之下有些慌张,只有装作漫不经心地别开目光。
唐源彬余怒未消,斥道:“你不要胡乱答应人!”又转而对陈煜棠生硬道,“陈大当家,你不要当真。”
唐明轩闻言,后悔道:“不好了,我刚刚已经答应了陈大当家,这可怎么办?”
陈煜棠听出唐明轩有意帮忙,微微翘了翘嘴角,再度望向唐明轩。
他的相貌很好看,身姿也是笔挺,那双眼睛更是给人一种说不出的好感。只是他的言行都和她见过的男子不太一样,叫她有几分想要探寻的好奇,又有几分捉摸不透对方而产生的畏葸。
唐源彬气得说不出话来,只能将胡子抖了抖。
唐明轩也看向陈煜棠,眨了眨眼,笑道:“陈大当家先请回,咱们改日再谈。”
陈煜棠也含笑同他点了点头,又和唐源彬告辞,走出了唐家。
唐源彬很是生气,等陈煜棠一走,便要发火。唐明轩却抢先一步开了口,语调里带了点兴奋。
“爷爷,这丫头可是陈煜棠啊。”
唐源彬眼皮都懒得抬一下。
唐明轩笑眯了眼,以为唐源彬不知道陈煜棠的本事,赶紧补充道:“她可是木质器具厂的实际当家,家里满满当当的金银财宝,荥州城有谁不知道她?听说她要找上门女婿,满荥州城不学无术的执绔子弟都去找她碰运气啦,她怎么反而找到咱家啦?这下我们要发财了。”
唐源彬怒不可遏,吼道:“你满脑子怎么都是这样乱七八糟的事情?我们和陈家……”
“爷爷,我答应她,当然是有我的想法。”唐明轩目光落在唐源彬扔在门口的那块木料上,随口胡诌起来,“听说她一个月内找不到赘婿,她那几个叔叔就把她主管的那份事务分割掉。”
“这不就是变相争大房的家产吗!好歹也是亲兄弟,怎么这么……”唐源彬性子直,当即脱口而出,话已出口,才意识到自己上了唐明轩的当。
“就是这个理儿啊。爷爷,您看,她一个孤零零的女孩子,父母不在已经很可怜了,要是连家产都让给旁人了,拿什么安身立命?”
唐源彬不想松口,面子上又搁不住,只好批评他说:“你将旁人家的事情打听得这么清楚做什么!选拔的事情倒不见你关心。”
唐明轩自然没把他爷爷的指责放在心上,涎着脸道:“爷爷,您跟陈家是世交,陈煜棠又和我有婚约。您可以不顾交情,可红纸黑字明明白白的东西,咱总不能不认吧?”
唐源彬和陈文渊是至交,陈文渊过世多年,但因为当年的事儿,唐源彬每每想到他,还是不太痛快。刚刚陈煜棠提起她爷爷陈文渊,唐源彬心里就有些发堵,现在更是被唐明轩说得心烦意乱,愤愤一挥手,道:“随你!”
唐明轩当即同唐源彬说了一串的好话,晚些时候得了空,让半仙去给陈煜棠送信,约陈煜棠明天上午在一家茶馆碰头。
第二天一早,唐明轩便早早去了茶馆。
他一进门,却见着陈煜棠已经到了,此时正坐在小堂里喝茶。
“陈大当家,这么早?”
陈煜棠将茶杯放在桌上,抬手往一盏空茶杯里沏了茶水,笑道:“我们做生意的,又是手艺人出身,习惯早起了。再者,唐先生也没有约定时间,万一我来得晚了,唐先生该觉得我不够诚心。”
唐明轩大咧咧在她对面坐下,端起茶水一饮而尽,故意促狭道:“我可没有那么多花花肠子,就是个收保护费的。我们来可不是谈判,是谈婚论嫁的。”
陈煜棠抬眸看了唐明轩一眼,温煦笑道:“我这边的要求,昨天都和唐先生说了:以入赘名义与我结婚,为时三年,帮我渡过难关即可,三年后男婚女嫁各不相干。不知唐先生那边,想要什么条件才能答应?”
“嗳,你别这么公事公办。我在荥州城混,靠的就是一个义气。”
“你这么卖力说服唐老先生答应我,要说没打算盘,我可是不信的。”陈煜棠抬眼扫了扫唐明轩,谈起终身大事来,平静得有些不像话,“不过,你我各取所需,反倒跟能让我安心。你有什么要求但说无妨。”
“爽快!”唐明轩拍了拍手,往近处凑了凑,嬉笑道,“我帮你当然是路见不平了,不过确实也有几个微不足道的条件。三年里,你帮我完成三件事,我就答应入赘陈家。第一,归还二十年前两家交换的信物;第二,为我提供木雕器具的销售渠道;第三,万国博览会以唐家之名参赛。”
陈煜棠闷闷笑了笑。
“唐先生这是有备而来啊。”
唐明轩也跟着笑了起来。
“我的要求好像不过分吧?你本来就不打算和我真的结婚,归还两家交换的信物,是理所当然的;给我提供销售渠道,并不会影响陈家的生意;万国博览会么,我有点私事,必须得参加,奈何把门的不信我,不让我进去。”
陈煜棠半晌没有说话,清冷的目光落在茶杯里,不晓得在考量些什么。
唐明轩见状,做出一副愁眉苦脸的形容,叹了口气。
“如果觉得为难,我也不勉强你,大不了出卖色相,再去找个肯帮忙的金主。不过陈大当家你,境地可就危险咯。”
陈煜棠眸光一跳,嗤声笑道:“我有什么好危险的?”
唐明轩凑过去,扬了扬眉。
“你和你二叔的约定,我都知道了。除了我,你还能找到可以在一个月内随时入赘陈家的合适人选么?那么多要嫁给你的男人,你可要从中好好挑选一番,实在不行,就让我帮你挑挑,那些花天酒地、时常出没青楼的,我十之八九都知道。”
陈煜棠闻言,当即站起身来。唐明轩以为她是恼羞成怒,也陪着站了起来。
却不想,陈煜棠爽快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想不到你这么厉害,我和你没有什么好谈的了。假结婚的事情就这么定下来,后头的事情,我再通知你。明哥,合作愉快。”
不等唐明轩反应过来,陈煜棠便利落转身,款款离开了。
门口围观的木联帮弟兄,都不晓得发生了什么事,见了陈煜棠的气势,都纷纷给她让出一条道来。再看茶馆里头,唐明轩还是一脸错愕的样子。
大家都默了默,站在外头没有动弹。
唯独疯子又紧张又激动地凑了过来,问道:“明哥,我听半仙说,你约的这个人是陈家大当家,难不成……咱们以后要收陈家的保护费了?”
半仙在疯子后头使劲扯了两下,疯子还是眼巴巴地盯着唐明轩看。
半仙只好凑过去,小声训斥道:“疯子,没看陈大当家出来时耀武扬威的吗?肯定是明哥吃亏了啊。”
唐明轩有些失神,往外头望了一眼,陈煜棠的车已经开走了。
“我……可能要结婚了?”
陈煜棠回到家中,当即联系二叔召集族人过来,说是有重要的事情宣布。
陈翰文陪陈煜棠待在花厅里等待,见着陈煜棠气定神闲的模样,心底越发有些不安,以为是自己先前偷偷宣传陈家大当家招赘的事情败露,悄悄试探道:“煜棠,你请大家过来,是要宣布什么事儿?提前跟二叔透露透露?”
陈煜棠搁下手上的茶杯,笑道:“二叔,实不相瞒,我想起了爷爷为我定下的亲事,就是同为木雕世家的唐家。唐家现在落魄了,但唐爷爷是重信之人,愿意让他的孙子入赘。”
陈翰文滞了滞,半晌没有讲话,看着外头熙熙攘攘的来了人,笑了一下,感叹道:“我都将这桩事忘了,唐家好、唐家好,跟咱们是世交呢。”
他笑着说完,忽然回过神来,脸色大变,惊愕之下,劈手想去抓陈煜棠的肩膀,又觉得不妥,将手缩回,无处安放,恼得在花厅里来回踱步。
“什么?唐明轩?那个混混?”
陈煜棠苦笑了一下,点点头,小声道:“也不是小混混。我和唐明轩接触了几日,倒是觉得这个人有情有义,否则荥州城也容不下他。况且,他这人虽然看上去狂放不羁的,其实很听他爷爷的话。我先前听说,唐老先生罚他跪下雕东西,他二话不说就跪;后头去唐家,唐老先生让他入赘陈家,他也是当场就答应了。”
陈翰文还未来及表示,便被人打断。
“大哥,您方才说的什么小混混?”
陈翰云、陈翰宁几人陆陆续续过来,陈翰文只好镇定下来,一口气闷在心里,懊丧地直盯着陈煜棠看。陈煜棠避开他的目光,镇定地不断喝茶。
不多会儿,一干人落了座,陈煜棠便将自己与唐明轩的婚约说了出来,几位叔叔虽说反应不一,但也都是各自掬了一把眼泪,直说唐明轩这样的小混混配不上陈煜棠。
唯独陈翰文一直都是心如死灰的模样,在大家伤心的时候,他反倒沉吟了一会儿,脸色稍有和缓,冷不丁地拍板下了谬论。
“煜棠的孩子姓陈,咱们陈家的孩子自然是像煜棠的,像煜棠的孩子就是好孩子。姓唐的小子怎么样都无所谓,我们好好管教他!”
其他几人听完这番言论都默了默,因为陈翰文年纪最长,一时间也无人反驳陈翰文。
陈翰文站起身来,语调铿锵道:“我相信煜棠的决定不会出错,况且,煜棠说那小子很听他爷爷的话。咱们去给他爷爷多送点礼,此事基本就稳妥了!”
陈煜棠也笑道:“是了,他的确很听唐老先生的话,唐老先生又明事理,不愁管不了他。”
陈家几兄弟窃窃私语了一阵儿,便同意下来。
陈翰文当即叫人拿了一本万年历上来,安排妻子和弟妹们为陈煜棠的婚事挑选黄道吉日。
二婶和三婶凑在一起,将那万年历翻了又翻,最终将手指点在某处,可惜道:“三天后就是个适宜婚娶的绝佳日子,不过自然是不行的,太仓促了。后头再有这么好的日子,就得两年后了。要不,下月初八也可将就将就。”
陈翰文点头看向几位弟弟,道:“要不下午再请先生来算一算吉凶,如果可以,就这么定在下月初八了。你们怎么看?”
几人纷纷附和,没有什么异议。
就在此事将要定下的时候,佣人忽然跑进来通报,说是陈煜棠的姨妈过来拜访,还带了陈煜棠的表哥。
陈煜棠略一思忖,对佣人道:“先请姨妈去我的小院等等,好生招待,别怠慢了。”
她话音刚落,花厅外头就传来说话声。
“哎呀,煜棠,你母亲过世得早,姨妈素来掏心掏肺的,把你当做亲女儿照顾。你现在不肯见我是什么意思?”
陈煜棠看向花厅外头,一个打扮俏丽的妇人正站在台阶下,她身后还领着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这是她母亲的二妹,嫁了姓赵的人家,生了个儿子比陈煜棠年纪稍长,便是这位表哥。陈煜棠母亲在的时候还好,赵夫人常常过来走动,陈煜棠的母亲病逝后,赵夫人便很少和陈煜棠家再有什么来往了。陈煜棠只辗转听说她带着表哥在赵家并不怎么得宠,这些年不甚如意。
陈煜棠迎了过去,和姨妈、表哥问了好,才笑道:“姨妈,叔叔们正在和我谈事儿,不好叫您久等,所以才请佣人们好好招待。是不是他们招待得不好?”
赵夫人却不接茬,只从表哥手里拿了一个锦盒出来。
陈煜棠抿嘴微笑着瞧了表哥一眼,后者的目光却有些闪烁,不敢同她对视。她便只是默然立着,没有询问赵夫人的意思。
赵夫人见陈煜棠沉默,也等不得太久,便自顾自将锦盒打开,里头赫然是一根装饰华丽的金簪。
“煜棠,你瞧瞧,这是不是你母亲的簪子?”
陈煜棠的笑意微微收敛,正色道:“姨妈这是什么意思?”
赵夫人当即一回手,把表哥拉了过来。
“你母亲过世前,曾将你许配给你的表哥,有金簪为证。”
陈煜棠轻轻叹了口气,低声道:“姨妈,要不你先去我院里等一等,我回去再跟你细说。”
赵夫人自然是不肯的,朝着花厅里看去,见着陈煜棠三婶手里的万年历,立刻有所怀疑,质问道:“你们围聚在一起,可是在挑什么良辰吉日?难不成你们要悔婚,那我儿子怎么办?”
她话语里很不客气,花厅里头的长辈们,一时间都寂静无声。
陈翰文也站起身来,看着陈煜棠,脸色沉了沉。
陈煜棠只好答道:“姨妈,既然如此,我只好同你敞开说了。姨妈拿的这支簪子,我母亲一共打了相同的四支,分两支给姐妹,是无可厚非的事情,金簪和订婚无关,姨妈是不是误会了?我祖父当年已经……”
赵夫人依然以为陈煜棠是瞧不上自家,阴阳怪气地打断了陈煜棠后头的话,笑道:“煜棠,金簪订婚确有其事,否则这根簪子好端端的,姨妈不将它戴在头上,反收在匣子里做什么?我晓得陈家现在家大业大,不比往日,一些穷酸亲戚若是不想相认,直截了当知会一声便是,当年口口声声许下的诺,也自然可以翻脸不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