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可贵，有时生命消失地使人猝不及防，你又会觉得生命的脆弱，这常祸及于战争和天灾。
抗战时，我尚是一位少年，曾有机会和抗日志士“相处”。你怎么也想不出他们还有从你身边消失的可能。我说的身边就是身边，因为昨天或者今天或者刚才他们还和你说着家长里短，还哼唱过那首《建设新中国》的歌，突然他们就消失了，就消失在你身边。
那首《建设新中国》的歌是一位不知名作者的作品，作者怀着一种超前的意识，在尚是抗战残酷的相持阶段，他就预示着有一天我们要建设新中国了。歌中唱道：“抗战胜利后，建设新中国，新中国，到处开遍美丽的花朵，创造出自由、独立、幸福的新中国。新中国，多快乐，啊，全国男女老幼不受别人压迫，大家互让互助，国事要大家管，为人民谋利益求幸福……”歌曲首先在抗日学校中传唱，后来又遍及抗日根据地。
一
那时，我的家乡属冀中第六军分区，分区司令员叫王先臣，在我的印象里，他是抗日阵营中最英俊的一位指挥员，他身躯挺拔，面目表情坚韧，面对他我就常想到屹立着的一块岩石。
王先臣来了，穿着整洁的灰军装系着皮带，腰佩一把装在皮套里的橹子枪，他哼着那首“建设新中国”的歌，进门就喊：“老屈在家吗？”老屈是我父亲——我爹，是抗日政府的督学，也是位医生。我爹从屋中迎出来说：“哟，王司令。”王先臣说：“叫我先臣。”我爹又说：“叫先臣就先臣，咱俩的名字就差一个字，你叫先臣，我叫清臣，你看巧不巧，真应了那句军民一家亲的话。”王先臣笑着坐在院里一棵树下说：“老屈呀，快给我找点碘酒吧，你看胳膊上被蚊子咬得。”
我爹折回屋里找碘酒，王先臣就把站在远处的我叫过来说：“三，《建设新中国》这首歌我就是拿不准调，你一定是按谱子学的，我是模仿而来，这第一句唱就唱不准。”
我小名叫三，排行老三，我知道王先臣的错误，我对他说：“第一句的谱子是哆梭咪发梭，不是哆梭咪来梭。”
王先臣说：“看，到底你是按谱子唱的，无比正确。”
我爹拿来碘酒，王先臣挽起袖子自己往胳膊上擦，胳膊上有一串疙瘩，他说是昨天钻青纱帐被蚊子咬的。
王先臣擦着碘酒，我爹就向他问起欧洲第二战场的事，王先臣说盟军从诺曼底登陆，第二战场的开辟不光对欧洲战场有利，也会加速抗战的胜利进程，也是同盟国之间的壮举。
已是晚饭时间，我娘端出了小米粥，王先臣和我们一起就着老咸菜喝粥说，北方的小米把他养胖了，还治好了他的脚气，他的家乡在南方，没有小米，光吃大米爱长脚气。后来他又对我爹开玩笑似的说起那首“建设新中国”的歌，问我爹将来的新中国遍地开的是什么花。我爹说：“那要因地域而论，我知道你们南方有茶花有映山红，咱北方无非就开个月季花，馒头花还有牵牛。”
王先臣说：“不管什么花吧，作者用遍地开花形容新中国也算是个聪明人。”我爹说：“实在聪明，可是在咱们看到的歌谱上也不署个名。”
过了些天王先臣又来了，这次带着兵，他的部队占了整个村子。
我爹说：“司令啊，要打仗？”
王先臣解下皮带用皮带掸着身上的浮土说：“欧洲战场胜利结束，希特勒垮台，我们也不能坐享其成，也得给日本人一点厉害了。”
第二天王先臣的部队包围了一个叫前大章的村子，前大章是我县一个重要据点，住着日本人和伪军。前大章战役打了一整天，我们趴在房顶上能听到密集的枪声。战役以日伪军的完全被消灭而结束，在打扫战场时，王先臣手拿一把芭蕉扇出现在街里，他摇着扇子对打扫战场的战士们说：“同志们，你们打了一个大胜仗，我们胜利了——”话音刚落他自己中弹倒在了街上。中了潜藏于街巷中敌人的子弹，一位战地记者亲眼目睹了王先臣的死。来到我家对我爹说。
我们听到王先臣牺牲的消息，我爹把全家喊出来说：“来，脸朝北站成一排，悼念先臣吧。”我们面朝北站成一排掉着眼泪，前大章在我们村子北面十五里。
二
李泽民是抗日区政府的粮秣助理员，头上经常包一条白毛巾，不像抗日干部，像当地不脱产的农民，与当地农民不同的是，他腰里常系着一个小包袱，包袱里是可供区干部们消耗的“钱粮”。
李泽民来了，“喝咧”唱着“建设新中国”的歌。“喝咧”是我爹对他唱歌的形容，喝咧是唱不准调吧。李泽民喝咧着进了门，我爹隔着窗户在屋里说：“泽民，咧调了，咧到二狗家了。”有句形容唱歌咧调过分的话叫咧到二狗家。李泽民唱歌调不准但他也唱，唱时摇着头，白毛巾的两个角在脑后悠搭着。李泽民对我爹说：“老屈，习惯成自然，改不了了，咧调不重要，能看到那个遍地开花的新中国就行了。”
这正值抗日战争最残酷的那一年——1942年，根据地军民一面打仗，一面响应延安的号召，开展大生产运动，李泽民这次来就是帮助老百姓开展大生产的。晚上四区的几位干部在区长李力的带领下来到我家，要为我家拉水车浇地。当晚月亮很亮，一挂水车就在我家墙外响起来，墙外是我家的一块谷地，歌声也跟上来，还是那首“建设新中国”。哪知不多时就有了情况，也许是歌声招来了敌人，也许是村中的暗线向敌人告了密。月光下一个敌人的包围圈迂回过来，李泽民和他的同伴发现情况便翻墙跳入我家钻入地道，我们全家也一起钻进来。我母亲端着油灯在前面引路，拉着我的就是李泽民，他一面弯腰领我前进一面对我说：“还是个头小点好，不用弯腰。”他个子高腰弯得就格外吃力。这时，人群里却没有李力区长，李泽民就要钻出地道去找，说话间，他把腰中的小包袱解下来交给同伴，又匍匐着钻了出去，但他没有再回来：当他再次翻到墙外寻找李区长时，已经跳入了敌人的包围圈……
第二天当人们找到李泽民时，发现他身上被敌人刺了17刀。
李区长哪里去了，他告诉大家，当大家翻墙进院后，敌人离院墙已很近，他若再翻墙进院就会殃及大家，于是他钻进了庄稼地。后来，李泽民的死得到证实，是我村后街一位女人暗线告了密。几天后，她被锄奸科崩在李泽民的遇难处。
李泽民下葬时按照上级规定，以两匹白布缠身，葬在他牺牲的那块谷地里。下葬时我爹在一旁说：“摘点鲜花吧，越多越好，也算让泽民看到了遍地开花的新中国。”我们就地采来大坂花，馒头花，牵牛花扔在李泽民的墓穴里。
三
1945年8月15日是日本投降的日子，这晚来我家报消息的是当时的区长李攀贵，我们全家正就着月光在枣树下吃晚饭，李攀贵来了，进门就喊：“老屈，还有我的饭没有？”我爹说：“刚吃完，喝水吧。”李攀贵说：“不喝了，唱歌吧。这下可该唱‘建设新中国’了。”我爹一听就明白了，说：“哪来的消息？”李攀贵说：“县里听了延安新华社的广播，是正式传达，小日本不是还有个天皇吗，是天皇亲自宣布的。败了，投降了，无条件。”
有时候，人在兴奋过头时，反倒无言以对了，李攀贵就这样和我们全家呆坐了几秒钟吧。临走时他对我爹说，他还要去别处做正式传达，又特别嘱咐我爹说：“老屈呀，胜利了，可还有暗箭，暗箭难防。咱们都要活得节待点啊。”
李攀贵哼唱着“……创造出自由、独立、幸福的新中国……”走出家门。
李攀贵唱歌不咧调，一字一句一板一眼，准确无误。谁知他走出家门，街里就传来一声枪响，枪声闷声闷气。我们全家人一愣，我父亲说“不好”。他忽地从座位上站起来。
李攀贵死了，倒在离我家十几米的黑暗处，他中了“暗箭”。
李攀贵遇害案始终未破，又是一位没有看到遍地开花新中国的抗日志士。
生命诚可贵，当可贵的生命就在你眼前一闪即逝时，你总会为生命的脆弱而疑惑。可贵的生命本应该更顽强的。假如没有战争，没有天灾。
相关链接
王先臣，1915年出生，江西吉安人。生前为冀中第六军分区司令员，1945年7月1日牺牲于赵县前大章战役中。
李泽民，赵县焦家庄人，生前任赵县第四区粮秣助理员。1943年牺牲于赵县停住头村。
李攀贵，籍贯不详，生前任赵县第四区区长。1945年8月15日牺牲于赵县停住头村。
（选自2015年7月4期《燕赵都市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