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候他也只身骑着单车,在正午的阳光底下,他的背整个伏在车上,眼睛从车笼头上看着前方,他飞起来了。在正午的阳光底下,他看见了自己的影子,迅速地变换着,小了,又大了,到左边了,又到右边了。他听见耳边呼呼的风声,全世界的风声。他超越了一个人,又一个人。街上有人在跳绸子舞,他从他们身边飞过了。
他淌了很多汗,那些年,为了一些极细碎的事情,他总在淌汗。
他们恋爱是件很自然的事情,被很多人看好了,花一般的年纪,金童玉女的组合……可是再也没有想到会是这样。两个好人,社会的顺民,一向安分守纪的;处理感情的方式是中国式的,也没有外遇。曾经多情过,现在呢,老了,情感慢慢的消淡了。
吕东升最不能原谅这一点。……说起来,真有点难以启齿,他和她已经有很多年没有性生活了。他们分住两间房子,他和儿子睡外间,她和女儿睡里间。有时候是白天,儿女都上班去了,她低头正在计算“入会”的人数和帐目,他最反对她做这个——他更信任银行。可是她强嘴道,她喜欢“入会”,她就喜欢——一则利息高,二则遇事了,别人的钱可拿来暂为应急。
他看见她坐在当门的椅子上,手里拿着一支笔,弯腰伏着膝盖,在本子上写着什么。有时候她也会停下来,拿铅笔在头皮上轻轻地划着。她的长睫毛在阳光底下眨着,眨着,就像孩子一样。他的心动了一下。他不得不承认,这么多年过去了,虽然她老了,邋遢了,可是偶尔,她看上去还是有一点美的。要是物质条件好一点,过着与当下截然不同的生活,她的样子可能还要整齐清洁一些……可是也很难说,也许因此更不快乐了。
他笑了起来,他逗她说话,把一双眼睛直直地看到她的身体里去了。她领会了,可是不予理睬,低头继续算她的帐目。这些年了,她的欲望是越来越淡了。——他就恨她这一点!有时候,他拉扯她,逢着她心情好,她和他撕扯一通,笑着躲开了;逢着心情不好呢,她还会给他冷脸子,说道,孩子都那么大了——孩子都那么大了,这是很好的理由么?吕东升一想起这个,身体就发麻。
吕东升觉得他应该恨他的妻子,因为这么多年了,她从来不懂得安慰他,她总是为一点鸡毛蒜皮的事情和他吵架;她不了解他,人生的大半辈子过去了,也曾经相亲厚过,喜悦过,可是她不了解他,在某一种时刻,他们是陌生人。因为她老了,慢慢地失去了性欲。……可是现在,他坐在绿漆长椅上,想起她这个人的时候,他觉得他对她的恨,不知为什么,竟慢慢地模糊了,迟钝了。
其实也还是恨,只不过到最后,它竟走样了。
他跟台湾人讲起他的苦恼。他把身子稍稍抬起来,裹紧风衣,又重新安然地坐下了。他说:“今天中午还吵架了,她说了很多刻薄话,你不知道她这个人——”他把头稍稍扬起,眼睛空洞地看着前方,在那一刻,他觉得自己很悲伤了。
台湾人侧转过头来看他,善解人意地微笑着。他问:“为什么吵呢?”
吕东升在空气中静静地坐了片刻,也许是很长时间,终于说道:“因为钱——”他皱着眉头,眼睛看着前方,努力地想了一会儿。现在,连他自己也忘了他们是为什么吵架了,也许是因为别的事情,言行上的一点小磨擦,小风的被子没晒,自行车的链条松落了,煤气罐有些漏气……然而这么多年来,即使是因为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情,吵到最后,落到的还是钱字上。所以,归根结底还是一个钱字,这总归没错。
台湾人说:“可是你们的感情……”
吕东升抿着嘴,突然微笑了。他的眼睛跟着一片落叶,看着它在空中漂浮,停顿,然后慢慢地降落。他说:“总归说得过去吧,她那种人,有时真气不得她的。”
台湾人又微笑了,他听得出来,他说这话时是有一些感情的。
吕东升自己也觉得了,他很不满意他刚才话里的那种愉悦的口气,所以隔了一会儿,他执意地纠正道:“可是她一点也不了解我……她,她不懂得安慰我。”他重新找回了悲伤。在那静默的空气里坐着,他觉得自己一点点地消沉了。消沉了。他的圆圆的小肥脸鼓起来了,很郑重地,就像孩子一样,他生起气来了。
台湾人说:“可是每个女人的生理构造是不一样的,有的女人强一些,有的女人淡一些。你的太太……”台湾人笑了起来,没再说下去。
吕东升也笑了。这个台湾人,他误会他的意思了。他说的不是这个,他说的是安慰,它是安慰。可是现在,他不由得想起了他那温良而端庄的妻,她的温柔和寡淡,她的少性欲。——她是古中国的,东方的,符合审美的,但不能享用。她是他的妻。吕东升自己呢,想起这个劳什子的时候,很欢喜,可是他对它到底有多大兴趣,他自己也不知道。
他告诉台湾人,他向她求欢,总是被拒绝。有时候他很恼火,有时候呢,他掸掸衣角,很潇洒地微笑着,和她说一些别的话,并不往心里去的。究竟这个劳什子是个什么样的东西,对于人来说,它有多重要,他自己也不知道。他虽然经历了,可是他觉得他并不了解它。
他侧过头来看着他身边的人,在那一瞬间,他觉得他们是如此亲近。他觉得他有很多话要跟他说,他要告诉他,他这一生的秘密,他的苦恼,他这下半辈子的理想。有的话很重要,有的话呢,它只是一些闲话……这么多年来,他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迫切地需要说话。要说很多话……他跟妻子也不曾说过的话。
这个台湾人,他是陌生人,可是他是这样的亲切,可以信任。他善解人意,有理解力和慈悲情怀。他是个花花公子,他和他是不一样的人。他这一生的经验丰富极了,他有很多情欲。他是他的朋友……这个萍水相逢的男人,他们是朋友。
吕东升弯下身子,把双肘撑在膝盖上,他的整个身体伏在膝盖上了。有一瞬间,他觉得自己快要哭出来了。他的整个身体都在颤抖,因为冲动。
他开始说话了,很急促地,他不是一字一句说的,他是一段一段说的。段与段之间没有衔接,很突兀地,它们彼此没有联系。偶尔他会转过头看他一眼,并不停下来,他的话语,连带气息一起喷到台湾人的脸上去了。
他告诉他,有一天,他会离家出走。他要离家出走。——他在空气中停顿了一会儿,很吃惊了。他没有想到他会说这个,它是一不小心从他嘴巴里蹦了出来的。他这话里有一种很陌生的、疯狂的气息,他吓着了他自己。离家出走,他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他会离家出走!可是,——可是他当真就没有想过吗?从来没有想过吗?他敢肯定吗?为什么这话使他惧怕,使他热血澎湃,又浑身颤抖?为什么?也许它一直在他的体内——他身心的深处,它潜藏着,今天,他找到了它。
他的眼里汪着泪水,他哽咽着说,他要离家出走。他已经厌倦了这种生活,他疲惫了。他和他的妻儿也没什么感情……说到底,他们都是他们自己,他们谁都代替不了谁。他,他想获得自由。
他一只手端庄地放在腿上,另一只手在裤缝上轻轻地磨擦着,很局促了。他又说,总有一天吧,他会从这个城市突然消失,他要让他们都吓一跳。他沿着林荫道走路,就像今天一样,走着走着,他就没了。他走出了这个城市,到世界的另一个地方去了。他走出了这个世界,离开了他的家庭,妻儿,薛家巷。它们也消失了。
他又讲起了薛家巷,讲起了陈三,那个原国棉厂的机修组组长,做厨师的吴二,活泼的吴老太太。他说,那个孙老头快要死了,他苟延残喘,只剩下最后一口气了。也许他会熬过这个冬天,谁知道呢?
谁知道呢,今天他会讲那么多,他简直不能控制了。他的语调平缓,急促,认真,充满了感情,有时候有着静静的悲哀。只在话与话的间隙处,偶尔他会作一短暂停留,只在那一瞬间,他听见了自己的喘息声,那样的细弱,真实,一种庞大的生命的呼吸。
台湾人坐在绿漆长椅上,认真地听吕东升说话。他不时地侧转过头来看他,饶有趣味地,他发现他是个碎嘴子,他的一张小嘴“叭嗒叭嗒”说个不停,就像孩子一样,他的小小的肉眼泡像鱼一样地鼓起来了,他看着前方,那样的安定,太平,也有着小小的慌张,和悲伤。
台湾人觉得——他了解他。这个穿风衣的人,他正在说话。他是个无聊的人,也孤独,也善良,有时候会厚颜无耻。
他还在讲那个孙老头,他快要死了——台湾人并不知道孙老头是谁,可是他知道他一定是个穷人,他住在薛家巷里,经历了生命的快乐和悲伤,平静的,动荡的,暗哑的,也曾有过感情,幸福,性欲,也曾有过一点物质生活,然而现在都到结束的时候了。
他看着吕东升,不知为什么,有一种很黯然的“物伤其类”的感觉。他想道,这个中年人,他不快乐。他疲沓。他是南京人。这个南京人他出生于穷巷。他的贫困。他的贫困毁了他。
他们很迟才分了手,那时候,园子里的人都散尽了。管理员从窗户里探出头来,还有五分钟他就要下班了。天色还没有暗下来,它明亮而坦白,从高处安静地挂下来。
吕东升走在回家的路上,不时在东张西望着。刚才园子里的那档子事,他还记得。他说过的话,他的语气,他说话时的小动作……有的他记得,有的他已经忘掉了。现在,他有点羞惭,他把手从胸前绕过去,放在脖子后,以为是在搔痒,其实不是,它在那儿安静地停留了一会儿。今天下午,他似乎把一生的话全说光了,有的是信口开河,有的呢,在当时那样一种迷幻的状态下,也很难说是没动感情的。
那个台湾人已经走了,幸亏他是陌生人。他希望他早日离开南京,再也不要回来。他也不想再遇见他。他要尽快忘记这件事(他顶不能原谅自己,他跟一个陌生人讲起了他的性事),他要让它从他的世界里彻底死掉。
他走在大街上,看见很多人,他们像蚂蚁一样,走过了一个十字路口,各奔东西了。苍茫的天底下,许多人笑着,惆怅着,有人手拉手,有人在叫卖。不远处的红灯突然亮了,一个青年骑着自行车飞奔到路中央,停住了。他和岗亭里的警察对峙了一下,微笑着,终于把车一步步地往后挪着。
吕东升拐了个弯,走进了一条小巷里。这是一条非常热闹的小巷,小巷的深处有一个菜市场,很多人提着一篮子菜迎面走来。也有一些卖布匹和鞋袜的小摊贩还没有收摊,有人在摊子前徘徊,站下来,看着,拿手捏着物品,可是他并不准备买。
经过了一座桥,到了一个空灵之地,也有楼房,街道,商场,可是人迹渐少了。在马路对面的人行道上,一个妇女在哭泣。她穿著灰旧的衣衫,头发蓬乱,她用手捧着脸,有时候也会拿衣袖去擦眼泪。
到了晚上,是薛家巷人们团聚的时候,放学的放学了,下班的下班了,像吕东升这些没班上的人,在街上看足了街景,也回家了。孩子们在四方的院子里跳橡皮筋,或者“跳房子”,男孩子们呢,拿着书包当武器,一路“呜呜呜”地叫喊着,跑进屋里来了。
他们在这巷子里出生,慢慢地长大,他们将长成怎样的人呢?等到有一天,这巷子也许不在了,可是人……人究竟还是那些个人啊。
青年人,像吕东升家的小风和小敏,他们已经二十出头了,经过漫长的、暖洋洋的童年走到现在,天地一下子变得开阔了,明朗了。小风在一家进出口公司做事,半年前随老板去了趟欧洲。他是个俊朗的年轻人,孩子气的脸,一双清明的眼睛像极了他当年的父亲。也许有一天,他会出来自己做老板,他要拥有自己的别墅、跑车和女人,可是现在,他站在自家的屋子里,灯光是明亮的,红漆家具和地板擦得光鉴可人,然而仍有什么东西,让他觉得它是陈旧的、暗淡的、贫穷的。现在,他站在桌边,支着腿,他的兔毛灰的羊绒衫里发出好闻的气味,那也许是他的体香,或者质地优良的商品的气味……总之,它们混为一体了。他的那件羊绒衫是鸡心领的,更衬出里面的白衬衫和暗灰领带,有一种高尚清洁的气派。
他在等吃晚饭。他母亲正在厨房里做鲫鱼汤,他母亲说,秋凉了,喝鲫鱼汤可以滋身补气。他母亲会做各式各样的汤,除了唱样板戏,这几乎是她贫乏人生可以炫耀的不多的几样技艺。她会做猪肝汤,红枣汤,银耳汤,山药汤。有时候夜深了,家人都还没睡,她就会跑到厨房里做玉米羹,刚上市的那种小嫩玉米,听说要很贵。她似乎天生懂得保养之道,她的烹调经可以写出一本很厚的食谱来,她还喜欢不断地创新,变换一些小花样,也会和邻居们探讨做菜的技巧……总之,那里头的世界是广大的、愉悦的。她常感慨着,她要是开一家饭店……但是那需要很雄厚的资本;她又说,那她就到街头做小吃,卖鲜肉馄钝和水饺,或者鸭血汤,据说利润很大,很有赚头。——说了很多年,也没人理睬,她渐渐地懒待动了。
现在,在灯光幽暗的公用厨房里,家家户户的主妇们忙碌着,厨房里有浓重的油烟味。有一家人喜欢吃川菜,做菜时一味地放进去很多辣椒,呛得人喘不过气来。
男人们呢,三三两两地站在院子里,抽着烟,有时候会抬头看黄昏的树梢上,一点点正在暗下来的天。天色渐渐暗了,家家户户的灯都亮了,黑夜是这样的温柔,安宁,叫人无端地感到充实和欢喜。肚子是空的,饭还没有吃,女人们正在厨房里做晚餐(在薛家巷,晚餐是正餐),做蕃茄炒蛋,炒芦蒿,宫保鸡丁,红烧肉,酱鸭爪……想起来的时候,又是一阵欢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