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昭林打起了鼾声，秦大昌却没有睡着。想起下午曹昭林与他老师的一席谈话，他更加没有睡意。上午，他随曹一起到了朝天关，会见了熊先生。曹昭林介绍了大昌、大香之事，还提到韩千总。熊说：“韩建泽原本是老回回的部下。崇祯十二年，老回回曾依附八大王，后来又离开张部独自活动。韩因强奸民女，触犯军规当斩。他趁夜出逃，投奔大西军。刘进忠认为他打仗还行，便收留了他。大香之事，他嫌疑最大。如真是他强占了大香，那大香一定就在朝天驿，不会离他太远。寻找大香一定要秘密进行，否则，大香性命难保。”秦大昌默默地想：既然姐姐还在朝天驿，那会在什么地方？
“没睡着么，大昌。”对面床上的熊先生坐了起来。
“哎，没睡着。熊叔要喝水吗？”
晚餐之后，大昌专为熊先生沏了一壶茶，放在床边小桌上。
“哦，多喝了两杯，浑身发热，睡不着，想出去走走。”
“腊月天寒，门外很冷，出去会着凉的。”
“不碍事，我这棉衣厚着呢。”
熊说完下床，穿好棉衣，拿着拐杖出了门。大昌穿好衣服，挂上装石子的布袋跟在后面。
腊月隆冬，夜半子时。一钩下弦月挂在天际，月色朦胧。远处，突兀的山头或巨石像巨兽一样或卧或蹲，在夜色中显得神秘莫测。稍近处的松林成了黑乎乎的一片，只有松林和褒忠祠之间的一段缓坡还看得较为分明。
大昌扶着熊先生，顺着小径朝关南的山塆走去。临近山塆处，几级石阶旁，一棵大树下堆放着一大堆铺床所剩的稻草。“在这里坐一下吧，熊叔。这里软和又避风。”大昌挪了几捆稻草铺为坐垫，又用几捆做靠背，熊耀南便舒舒服服地靠在上面，长吁了一口气。大昌挪了一捆稻草放在熊先生身边，准备相依而坐。突然，前面的松林里闪出一个人影，接着两个、三个、五个。他们冲下缓坡，直奔褒忠祠而去。“不好！有人偷袭。熊叔不要动，我去找昭林哥。”说完，随手将一捆稻草盖在熊耀南身上，飞奔回屋而去。他一掌推醒曹昭林道：“快，有情况！”曹迅疾穿好衣服，提着一把剑，跳出门外，和大昌躲在房侧的一棵树后。
黑影窜到了褒忠祠前，越聚越多，约有二十个。厢房内静静的，大西军的士兵都在睡觉，只有两个士兵在箭楼上来回走动。一个大汉手一招，一个黑影上了墙。“哨兵危险。”曹昭林低声说完便挥剑欲上。大昌道：“我先来。”手起一石，黑影栽下了墙。“妈的，饭桶。”大汉低声骂道。手一招，又一个黑影上了墙。“叭！”这个黑影又栽了下来。黑影们迅速散开，四处张望。四周静静的，没有一点声音，也不见人影。大汉疑惑不解地走到墙根，看了看栽下的黑影，手一招，两个黑影一前一后上了墙。“叭！”“叭！”两个黑影大叫着倒下来。叫声惊动了箭楼上的哨兵，他们敲响了梆子。屋内的士兵听到梆子声，纷纷起床，拿起武器冲出门外。大昌趁势出石，又击倒两个。大汉一看这阵势，大喊一声：“上！”黑影们和大西军兵士混战在一起。曹昭林挥剑上前，一连砍翻三四人。陈世康、汪代云也杀出门外。大汉一看形势不对，喊了一声“撤！”黑影们纷纷退却，顺着褒忠祠后的缓坡，逃进了松林。
关墙内，火把通明。昨夜晚餐生火处，又生起了一堆火。熊耀南被大昌背回，放在火边的木椅上，曹昭林坐在旁边。不一会儿，陈世康来报，大西军士兵死六人，伤二人。偷袭者死十人，伤一人。
通过对伤者审问，知道了事情的原委。
大西军攻占了朝天关，黑和尚又逃回黄坝驿。财路被断，兄弟被杀二十多个，秦大香也丢了。他和大西军结下了深仇大恨，总想寻机报仇，无奈势单力薄，只得坐等时机。听说宁羌县城的清军想攻打朝天关，便带着一干兄弟到了宁羌县城，投靠了清军将领梅文华。在诉说了被大西军逐出朝天关，兄弟们被杀的遭遇后，又详细地介绍了朝天驿朝天关的地形地貌，并自告奋勇，愿意带路，攻打朝天关。
梅文华，原在明大同总兵严自敏手下任游击将军。严归顺清军后，被编在和硕肃亲王豪格的部下，与豪格同驻汉中，梅仍在严手下任游击。梅对打家劫舍的山贼向来不齿，但想到他们熟悉朝天关，或能为己所用，就收留了他们。
“你们归顺大清，我们欢迎。献贼是我们共同的敌人，这个仇一定要报。你们可以扮作商人，结伴入川，去广元、保宁府或成都，察看地形，打探军情，联络友人。你们的盘缠以及做生意的本钱我们可以给一部分，回来以后再补足。如有功劳还有奖赏。怎么样？”梅道。
黑和尚看了看几个弟兄，没有回答。梅又道：
“不要怕，像你们这样的商人，结伴入川已经几批了。”
黑和尚想，自己的这些兄弟没有一个是做生意的料，他们只晓得大把花钱，懂什么赚钱！出门在外，人地生疏，又没有亲戚朋友，万一钱花光了，回不了家怎么办？自己的相貌大西军肯定认得。入川要过朝天关，万一被认出，岂不自投罗网。想到这里，他对梅文华道：
“大人，做生意我们都是外行。我愿意带一些弟兄潜入铁耙山，夺回朝天关不是问题。”
“你有把握？”梅眼睛一亮道。
“有。”
“说说看。”
“他们初来乍到，地形不熟，而那里我最熟悉。半夜偷袭，肯定成功。”
梅文华心想，此等大事应报告严大人才是，可严入川一直未回，怎么办？再者，夺了朝天关，朝天驿的西军怎么解决？又想，清军屯聚汉中不能入川，全因朝天关之故。而今正是夺取朝天关的好时机，不能错过。黑和尚在朝天关得手后，举火为号，得到信号后，自己亲率二百骑进攻朝天驿，西军必然退往朝天关，受到黑和尚的阻拦，必然溃败。想到这里，梅同意了黑和尚的要求。
黑和尚带着二十多人，于昨日下午藏在龙洞背西侧的树林里。黄昏时分，他们顺着树林下的荒坡下到潜河边。过潜河，上铁耙山，顺着山脊来到了褒忠祠后的松林里。本打算通过偷袭，抓几个俘虏万无一失，没想到偷鸡不成蚀把米，反而赔了十来个人的性命。
月偏西，天未明，火正旺。掩埋完死者的尸体，士兵们都进屋睡觉，朝天关又恢复了平静。火堆边只剩下曹昭林等五人，他们默默无言静静地坐着，一直到天亮。
高家大院坐落在朝天驿南边的山脚下。大院呈长方形状，分前院和后院，中有一门相通。它东依潜河，西邻陆家大院。陆家大院则只是一座四合院。高、陆两家是驿站内的富户，他们既经商又种地，财源茂盛，人丁兴旺。战乱一起，这里成了兵家的必经之道，很不安全。两家通过商议，合雇了一只大船，带上金银细软，举家去了保宁府，各自留了两个仆人看守大院。大西军进驻朝天，见两家大院空着，便和守院的协商，大院暂作军营，每年付给一定的租金。高家大院的东厢房是原主人的卧室，西厢房的拐角处是财物存放室。韩千总住在后院的东厢房卧室，由亲兵杜二和江怀把守院门。陆家大院背后的半坡上，还有一座四合院是古家大院。古家两代郎中，街上还有一间中药铺。白天古先生在药铺看病抓药，夜晚便歇息在家。
韩建泽吃过晚饭，正用牙签剔着牙缝，亲兵杜二递过来茶杯。他丢掉牙签，呷了一口茶道：
“她吃饭了？”
“吃了。”
“情绪好些么？”
“好多了，不哭也不闹。”
“嗯，你办得好！下去吧。”
杜二走了出去。
韩建泽对秦大香的情绪转变很是高兴。这段时间，他一直为此事苦恼。自他在赖家坡见到秦大香的第一眼起，就被迷住了。没想到，在这偏僻的山野之中，还有如此漂亮的美人——白嫩嫩的鹅蛋形脸，两道柳叶眉下是一双水汪汪的大眼，温顺又迷人。
老回回的部队人称“回营”。在回营中，每当攻下州、县，官员被杀，其妻妾便被回营将领按职位分占。他见过一些官员的妻妾，也曾分占过官员的小妾。这些女人骄奢而媚俗，没有一个能比得上大香。想到自己年过三十，又任西军千总，完全有条件安一个家。他决心要娶秦大香，于是对大香说：“现在兵荒马乱，还是暂住赖家坡，这里有我们的军队保护你。等两天我派人送你到朝天街上，你再回家，可以么？”大香答应了。第二天他住进了高家大院，晚上便派亲兵杜二将大香悄悄接下山来，安排在西厢房拐角处。当他提出要娶大香时，遭到了严词拒绝。一怒之下，他强暴了她。以后每当他去西厢房时，大香就大哭大闹，并拒绝进食。他深知此事败露的后果。回营触犯军规，他已是戴罪之身；大香之事又触犯了大西军规，更是罪上加罪。
在回营里，曾经惩罚过触犯军规的人，那是怎样一种情景啊！罪犯被五花大绑，游街示众。沿街百姓的叫骂声、吼声、哭声不绝于耳，唾沫、石块、木棍齐向罪犯头上袭来，一直把罪犯羞辱够了，才开刀问斩。回营就是通过这种方式，让百姓发泄怨气，挽回民心的。他不敢往下想了，为了自己的脑袋，还是忍一忍吧。他决定暂不去西厢房了。
几天下来，大香不哭不闹，慢慢开始进食了。他吩咐亲兵江怀从唐老板那里多买些鱼汤之类的饮食给大香调理身体。有一次，大香吃了买来的油炸干鱼后，说要吃用火烤脆的干鱼。他听后很高兴，吩咐照办。哎，只要你不哭不闹能吃饭，什么都好说。正想得出神，杜二站在他面前：“巡查时间到了，大人。”
驻守朝天驿的大西军，其主要任务是向北防御，它是防守朝天关兵力向北延伸的触角，也是朝天关与入侵之敌间的缓冲地。触角越往北延伸，朝天关相对就越安全。驿站北面的乱石梁位置居高临下，俯瞰朝天驿全貌。若入侵之敌占据了乱石梁，则朝天驿无险可守，只得退守朝天关。韩建泽很清楚乱石梁的作用，他将大西军编成四队，每队三十人，昼夜各两班轮番在乱石梁巡逻。如遇敌情，白天放烟，晚上举火。看到信号，驿站内便做好战斗的准备。高、陆两家大院各驻兵一百，每天早、晚韩建泽都要到兵营巡查，了解军情。
今晚他心情很好，很快巡查完便往回走。大香不哭不闹，开始吃饭了，而且还要吃火烤的干鱼。真是天大的好事，莫不是回心转意了？有可能。她知道我舍不得她，不会放她走。与其不明不白地死去，不如嫁给我韩千总，还能享几天荣华富贵呢！我身为千总统管几百兵马，好歹也是个官嘛。跟着我，能亏待她吗？不是有一出戏叫《西厢记》吗？今晚我到西厢房也去演一场《西厢记》吧。他喜滋滋地进了高家后院，径直朝西厢房拐角处走去。房内没有点灯，他轻轻推开房门，轻声道：“怎么不点灯呢？”没有回答。莫非……他按捺不住心中的狂喜，加快了步子。“嘭”的一声，脑袋被什么东西重重一击，顿时昏了过去。
韩建泽醒了。他抬起头，看见一张方桌上点着两盏灯，很亮。桌边坐着一个人，啊，那不是看病的古大夫么？他怎么会在这里？两个蒙面人，一坐一站。看不清面孔，只看见眼珠在动。自己被五花大绑着，躺在地上，帽子丢在一边。
“跪好！”
站着的蒙面人见他醒了，上前抓住他身上的绳子往上一提，顺势在屁股上踢了一脚。韩建泽咧了咧嘴，没有作声，顺势跪了起来。
“你个狗杂种！”坐着的蒙面人骂了起来，“在回营你强奸民女，逃到大西军里你又霸占民女。你说，该如何处置你？”
韩建泽自知理屈，默不作声。
“我打算把你交给大西军，由他们处置，如何？”
“不，不……”韩连忙拒绝。
“那你说怎么办？”
“我，我……”
“你犯的件件都是死罪，难道还想饶了你不成？”
“望大人给小的来个痛快的，千万别交给大西军。”韩嗫嚅道。
“哈哈……强奸民女，你很痛快，霸占秦大香你也很痛快，临到死了你还想‘痛快’。好，我成全你。把你交给大西军，让他们押着你游街示众，让你在众人的咒骂声中‘痛快’地走一趟，让朝天的百姓都知道韩千总是个什么东西。”
“别，别，大人，千万别这样啊！”
韩建泽磕头如捣蒜，口里不断哀求，额头上的汗水沾着地上的泥灰，弄成了一个大花脸。
“既如此，你得答应我们两个条件，我们可以考虑你的要求。”
“答应答应，就是两百个，两千个条件我都答应。”
“那好。第一条么，把你霸占秦大香的来龙去脉写清楚，以表你认罪的诚意。”
古大夫递过他开药方用的纸和笔，韩建泽被松了绑，伏在地上颤颤巍巍地写满了两页纸，然后双手过头，交与站着的蒙面人。坐着的蒙面人拿过韩建泽所写的供状瞟了瞟，顺手丢在地上，说道：
“签字画押！”
韩捡起纸张，连忙照办。
坐着的蒙面人接过韩的供状，放在桌上道：
“这第二条么，就是跟着我们干。”
“你们！你们是谁？”韩问道。
“我们是大清国的人。”
韩建泽身子猛一抖，随即镇静下来。
“你们，……你们要我做什么？”
“你还是当大西军的千总，秦大香仍然归你，怎么样？”
韩建泽没想到会是这种条件，当即应承：
“愿为大清国效劳。”
“好，把你这句话写下来，也要签字画押。”
韩一一照办。
“这两张纸上都有你的签字画押，如果想耍什么花招，我便将它交与大西军，一瞬间便可让你人头落地。如果你诚心为我们办事，还会有奖赏。至于要你做什么，到时会有人来找你。”
“是，是，是，我一定诚心办事，一定效劳，一定效劳……”
韩建泽跪在地上不住地磕头。好一阵不见人说话，抬头一看，两个蒙面人早走了。古大夫走了过来，拉起跪着的韩建泽，拍了拍他身上的灰，拾起地上的帽子给他戴上道：
“韩大人，这两个蒙面人我并不认识，他们突然闯入我家，威逼我不准声张，否则就要我性命。今晚之事，我什么也没有看见，什么也没有听见，请大人放心。”
“我知道。”
韩正了正帽子，满腹疑惑地跨出了古家大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