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颦一笑，恍若《聊斋》里拈花含笑而入的婴宁！真果像遭到雷击一样，僵在那里一动不动，仿佛魂魄飞散。慢慢地，他感到身体一阵发热和躁动，心怦怦直跳。这是前所未有的感觉，怎么会这样？他努力地平稳呼吸，可是徒劳无益，仍然觉得遭到什么冲击一样。他并不是第一次见到紫竹，只是刚才看到她的那一瞬间，一种无法说清的强烈的东西，迅速进入了他的身体和心灵，让他整个人都战栗了。
他熟悉紫竹，在他心目中，紫竹就是一个任性可爱又冰雪聪明的小妹妹。他从来没有注意到她的变化。可是，就在这一瞬间，她的美，她的笑，她那一低头的温柔和害羞，仿佛变了一个人一样，冲击着他的心。他看见紫竹的那种心动，那种魂儿掉了似的感觉，真果无论如何也想不通，连自己也无法相信发生的一切。因为她长大了，还是我变了？真果不知道，但确实有什么发生了。
这一幕情景被站在书房窗前的安立文看见，他会心地微笑。
仲夏村塾放假，真果也常在家里了。
平日，彭子渝忙着讼事，彭氏又要忙田里的活儿，又要忙家务。真果回来把田里的活儿全揽下了，给她分担不少，这让她松了口气。
紫竹也常到彭家来帮彭婶婶烧火煮饭，或做针线活，还到田间地头给真果送茶水。彭子渝夫妇都很喜爱这个聪明懂事的女孩。
放牛的时候，紫竹陪着真果坐在草坡上，听小哥哥给她讲故事。夕阳西下，一起赶着牛儿哼着歌谣沿河而行。但是，不知为什么，真果总是有些羞涩，有意无意地与紫竹保持着距离，再不像以前那样手拉着手，无拘无束。
晚上，真果送紫竹回家，走在乡村的小路上，月亮静静地照着，月色如水。紫竹穿着紫色的小袖衣，一袭白色纱裙，月光勾勒出少女身材的曲线。真果只感到无比安静的心脏突然剧烈地跳动，在静谧的夜晚，似乎能听得见。
“小哥哥，你背我走，好不好？”紫竹撒娇地央求。
“啊？”真果窘迫不已，“不行！”
“为什么呀？以前你不是这么背着我吗。”紫竹用两只眼睛不解地望着他。
“我……现在不行！你，你长大了。”真果的脸变得通红，好在夜色里看不清楚。
紫竹扑哧一笑：“小哥哥，我逗你的！”
“坏丫头！”真果举起拳头假装生气地吓唬她。
紫竹扮了一个怪脸，忽然表情认真地：“小哥哥，我喜欢你。”
真果的心为之一动，窘迫地用手挠挠脑袋，嘿嘿地傻笑。
望着他的窘态，紫竹咯咯地笑起来。静夜的乡村，回荡着紫竹银铃般的笑声。
“泽风他爹，过了今年，咱孩子就十五岁了，也到了娶亲的年龄，是不是该考虑了？”一盏油灯下，彭氏一边纳着鞋底，一边对坐在桌边写状子的丈夫说。
“唔。”彭子渝放下毛笔，想了一想，“倒也是。”
“你看安先生的闺女如何？紫竹生得俊俏，又聪明懂事，跟泽风从小长大。我发现两个孩子很投缘呢！”彭氏说。
“我也喜欢紫竹这孩子。那咱们找媒婆说亲。不过，这终身大事还得先问问泽风，他是一个有主见的孩子。”
正说着，真果回来了。
“孩子，快过来坐。”彭氏拉着真果的手坐下，“娘和爹商量，想跟你提一门亲。”
“提亲？”真果为之一怔，忙说，“孩儿年纪尚小，只想考取功名后再成家。”
“先定亲，再考功名，两者都不误。”彭子渝说。
“是，是谁家女子？”真果紧张地问。
“瞧你急的。”彭氏微笑，又卖了一个关子，“这女子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真果一下明白了，脸变得通红。
“孩子，娘知道你喜欢安先生的闺女。娘和爹也喜欢。”彭氏又对丈夫道：“我看呀，那闺女早就喜欢我们泽风了。这叫情投意合。”
“泽风听娘和爹的。但泽风还要先禀报母亲。”真果说。
“这个当然。”彭子渝道。
真果把义父义母为他提亲的事写信告诉了老家的母亲。十年之间，母子俩凭书信来往，传达彼此的思念和牵挂之情。李母不允许儿子回家看她，她不愿儿子太多牵挂，既然已为人子，当尽人子之孝。
真果收到母亲的回信。信上说：
“吾儿，娘欣闻彭家恩人为儿提亲之事，喜极而泣。望儿谨遵养父母之命，以尽孝道。”
征得儿子生母李氏同意后，彭家夫妇立刻找来媒婆，到安家提亲。
与彭家结亲，安立文其实心里早有此意。
真果天资聪颖，好学上进，又懂事孝顺，安立文不仅视真果为自己的得意门生，而且早已把他当作自己的儿子一样看待。加上真果与女儿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如今渐渐长大成人，双方都产生爱慕之情，彼此属意，安立文早已看在眼里，正是理想的一对璧人。
安立文欣然答应媒婆的提亲。悄悄躲在屏风后的紫竹听见，既喜且羞。
当地一位称为“半仙”的算命先生将真果和紫竹的生辰八字合在一起，对安立文说：“二人缔结良缘，乃天作之合。但宜在明年春定亲嫁娶。”
于是，彭安两家约定，明年农历五月十五定亲。
第二节 红颜劫
冬去春来，又是一年。
一天傍晚，安立文教完书后下山回家。盘算着女儿定亲之日就要到来，心里自是高兴，脚步也变得轻快起来。
他刚走到村口，闻听一阵凄厉的哭声。循声走去，河边上围了一群人。
一个妇女怀抱着一个十五六岁的妙龄少女悲天跄地地大哭，女子紧闭双眼，全身湿漉漉，身体已经冰凉僵硬。
“发生什么事了？”他问旁边的大嫂。
大嫂叹息了一声，擦了擦眼泪，愤怒地说：“还不是新来的那个挨千刀的麻子团练干的！好端端黄花闺女给奸污了。那闺女性子烈，昨半夜跳河自尽，今傍晚才从河里打捞上来。”
“村里已经有四个闺女遭那畜生奸污了。这是第五个了。造孽啊！”有人插话道。
“为何不告官？怎可任由坏人无法无天，伤天害理！”安立文气愤地说。
“告官？”一个中年汉子愤懑地说，“听说他老子就是县大人，他家是王法，告谁去？就连彭状师都和尚的脑袋——没发（法）！”
安立文从衣袋里掏出五两银子，递到那哭得死去活来的妇人手中。
“大姐，节哀顺变，这点银两拿去给女儿安葬吧。”
他说完，神色凝重地离开了。
回到家里，安立文把村口发生的事告诉女儿，嘱咐她不要一个人出门，乖乖在家里待着，谨防遇见那狗坏蛋。
“我不怕。我有泽风哥哥。”紫竹说。在她心目中，真果是她的保护神。
“你们还没成亲呢！泽风哥哥哪能天天跟着你？定亲的日子就快到了，听爹的话，这几天不要出门。”安立文千叮万嘱，心里总有一种不踏实的感觉。
女儿一天未嫁，他便一天都不放心。只要女儿在五月十五正式定亲，就阿弥陀佛了。那坏蛋总不敢欺负别人的媳妇吧？安立文一心盼着定亲的那一天。
离农历五月十五，只有五天。
一个天气略显闷热的午后，安立文到镇上给女儿置办嫁妆，让学生放假半天。他叫真果也回去看书，准备定亲之后参加全县秀才举人会考。
紫竹待在家里，十分烦闷。这一会儿，她走进爹爹的房间，忽然看见爹爹换下的衣衫，心里想：我何不到溪边给爹爹洗衣去？
她抱起爹爹的衣衫，拎着一只木桶和捣衣的棒杵，来到村口东边的林子里。一条清澈的溪水从山上下来，缓缓穿过林间。远处山岚缭绕，水岸如黛。她喜欢这里，很安静。曾经她和真果常在这里嬉戏。
紫竹撩起裙角，脱去鞋子，光着脚，在水边的一块青石上坐下。水清如鉴，她抬起带着水珠的纤手，轻轻拢了拢一绺黑缎般的发丝，临水照花，看见水中自己娇俏的容颜，不由羞涩一笑。她将一双颀长水润的玉腿伸进水里，浅浅的清流滑过秀美的莲足，像水中两朵绽放的莲，格外动人。
衣裳跌入溪水，飘悠下沉，她熟练地轻轻一拽，拧一拧，然后把湿漉漉的衣裳放在青石板上，用棒杵敲打。
若有月光该有多好！她想起李白的诗《子夜吴歌》，便轻轻吟道：“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
“哟呵，谁家漂亮丫头在这里洗衣呀？爷来陪陪你。”一个男子淫邪的声音从紫竹身后传来。
紫竹一惊，猛然回过身去。面前站着两个人，一个穿着传统的清军团练服装，像是个头儿，一脸的麻子。身旁站着一个小兵，衣服上印着一个“勇”字。
麻子贼似的眼珠子死死盯着紫竹，淫笑着，对身旁的小兵说：“这丫头还是美人胚子，爷又有小鲜肉吃了。哈哈哈。”
紫竹警觉地站起身，下意识地紧握手中的棒杵。难道他就是那个采花大坏蛋？环顾四下无人，她暗暗叫苦。
“丫头，过来，爷抱抱！”
麻子色眯眯地盯着紫竹水中的一双莲足，吞了一口唾液，一步步朝她走过去。
“你要干什么？不许过来！”站在水边的紫竹紧张地呵斥。
“哈哈，我要干什么？爷要上你！”麻子淫笑着，解下腰带和佩刀，扔给小兵，朝紫竹扑过去。
“坏蛋，你敢过来！”紫竹挥着手中棒杵，跳到水里。她无路可退。
她双脚踩在浅浅的溪水中，十个脚趾的趾甲呈粉红色，像十片花瓣浮在水上。麻子淫邪的目光死死盯着紫竹的一对莲足，直咽口水。麻子望着紫竹妩媚清秀的脸庞，突然一阵惊疑，这丫头怎么好面熟？他猛然想起了什么。
“你就是那个小丫头？还真是他妈的不是冤家不碰头！”麻子没想到，七八年光景，这丫头出落得如此俊俏。
紫竹也认出了麻子。原来麻子就是当年在山上砍她家槐花树的纨绔少年，幸遇真果相救，才使她免遭欺凌。如今这姓黄的麻子借助当县令的爹，当了清廷乡团练，带了十几个散兵游勇，到彭家场驻扎下来，为非作歹。
刚刚紫竹在水边洗衣之际，黄麻子正带着小兵路过，忽见一个美丽少女在水边洗衣，色心顿起。
“好啊，小美人送上门来了。”黄麻子邪恶地冷笑着，蹬掉鞋子，将脱下来的顶戴凉帽和大襟衫扔给站在水边的小兵，光着上身，下到水里，朝紫竹涉水走去。
“小美人，咱来个鸳鸯戏水如何？哈哈。”
“来人啊，救命啊！”紫竹大声呼救。
眼看黄麻子就要扑过来，紫竹挥起手中的棒杵朝他打去。麻子慌忙避开，反手夺过棒杵，淫邪地一笑，伸手朝紫竹胸口抓去。
紫竹大惊失色，身子一闪，后退了两步，避开麻子的魔爪，转身朝溪水的另一头奔跑。只见水花四溅，一路带起无数水花，在午后的阳光下晶晶亮亮地闪耀着。
“站住！小美人，你给爷站住！”麻子在后面踉踉跄跄地追着，脚板被水中的鹅卵石蹭伤，不断“唉哟”地大叫。
在水中奔跑，对于紫竹来说，如履平地。小时候，她常常与真果在水里嬉戏追逐。真果曾跟她一起练过一种轻功，“凌波微步”，这是真果在一本武侠秘籍中看到的。当年紫竹在槐花林里被纨绔少年欺负，奔跑的路上，紫竹的脚被石头划伤，真果背着她跑才躲过一劫。后来真果就琢磨着，紫竹常光着脚，怎样才能让她的双脚不受伤害，而能行动轻灵？他无意中在安先生家里的藏书中看到武当派轻功秘籍，天生就颇有武学天赋的真果便开始钻研、练习，并把它教给紫竹。虽然两人只学了皮毛，但行走水上，确有一种飘逸轻灵的感觉。所以，脚下的鹅卵石不但伤不了紫竹，反而助力，使她在水上奔跑更加轻盈。
“给爷站住！刺激！小美人，爷喜欢！”黄麻子上气不接下气地追着，大叫着。
叮咚一声，黄麻子被脚下卵石绊住，直挺挺地往水里跌了下去，像个王八似的趴在水底，嘴里连连呛了几口水。
已跑出三丈外的紫竹停下来，回过身，看见黄麻子的狼狈相，大笑起来。
“狗官，大坏蛋！活该！去水里当个王八吧！”她大声骂道。
“你，你……你个小丫头，看爷好好收拾你！”黄麻子气急败坏，狼狈不堪地从水里爬起来，转过脸，对岸上愣站着的小兵骂道，“你是猪头啊，还不给爷把那丫头抓来！”
“是，大人！”小兵抱着黄麻子的一堆衣物，慌忙追去。
紫竹见小兵追来，连忙继续奔跑，水波在她脚下荡漾开来。
“喂，我的衣服！笨蛋！”爬上岸来的黄麻子发现自己的衣服被小兵抱了去，大骂道。
此刻，紫竹已消失了踪影。
“大人，那丫头不见了。”小兵跑回来垂头丧气地报告。
啪的一声，麻子气得连连扇了小兵几个耳光：“一个小丫头都追不上！爷养你们干啥吃的？去，给我调查清楚，那丫头是哪家的。”
“是，大人。”小兵嗫嚅地答应。
这一天，彭家院子的门口已张灯结彩，一片喜气。彭氏正忙着给儿子布置新房。
这时，彭子渝从外面回家了。
“孩子他爹回来了。”彭氏一边剪着喜字，一边喜滋滋地对丈夫道，“咱儿子娶亲后，若考上秀才举人的，那真是双喜临门啊。”
“泽风考上举人都没有问题。”彭子渝心不在焉地说了一句，在桌边坐下，双眉紧蹙。
“你为什么不高兴？”彭氏疑惑地看着丈夫。
彭子渝突然往桌上砰地击了一拳，脸色铁青。
“出什么事了？”彭氏吃惊地叫道。
正在书房看书的真果闻声进来：“爹，您怎么了？”
彭子渝眼中交织着悲愤和绝望，长叹了一口气：“大清快完了！气数已尽啊！”
“为什么？”真果急切地问。
“清政府同日本签订了《马关条约》！”
“《马关条约》是什么？”
“丧权辱国！”彭子渝愤怒地说，“台湾及所有附属岛屿、澎湖列岛和辽东半岛全部割让给日本！”
“清政府为什么要割让我们国家的领土？”真果震惊地问。他感到一股热血直往头上涌。
“哼！为什么？”彭子渝冷笑了一声，“日本人威胁我们，如果不同意签订条约，就要再次发动战争、进攻北京。”
“那就打呀！我们不怕死！大清国一寸土地都不容侵犯！”真果激愤地说。他全身血脉偾张，觉得每根头发都竖起来了。
“清政府腐败无能，上上下下，都烂透了，还敢打仗，还能打仗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