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是日本人占领下城市中的街头景象。几天以后,我已经过了黄河,走到仍旧属于中国的领土,但我看到的惨景同样触目惊心。从洛阳西行到陕西西安可以乘火车,陇海路是抗日战争爆发前新修的,有名的“蓝钢车”(因车厢为蓝色得名)就在这条铁路上行驶。我经过河南西部的时候,中日对峙以黄河为分界线。日本人不断从黄河北岸向这边打炮,铁路路轨时断时修。接近灵宝县一段因无法修复,乘车的人必须下车步行几公里,到灵宝再换车继续向西。火车怕日本打炮,只能夜里行驶,人称“闯关车”(“关”指潼关)。我在灵宝车站看到簇拥在铁路边的人群中除了农民、乞丐外,还有不少散兵游勇和伤兵。蛮横一些的强勒硬索,老实的伸手乞讨,形同乞丐。农民有的携家带口。实在吃不上饭,就在幼儿甚至十几岁少女背上插根稻草,那是待价而沽的标记。只要你站住脚多看两眼,就有人——多半是人贩子——走过来替卖孩子的父母跟你议价。我经过河南的时候,河南老乡正经受三重苦难:蝗虫、洪水和汤(恩伯)军。同敌伪占领区相比,这边唯一的优点只是有钱能吃白面馍,而沦陷区的穷人却嗷嗷待哺,连吃混合面也困难了。
我从新乡到黄河边一路平安无事。向导替我背负着我的简单行李,昼伏夜行。白天歇脚休息一般都在为敌我双方干事,但心里却倾向国军的乡保长家里。他们有的还是国民党党员。两个多月以后,我又穿行过这一地区(这次是为了想在大后方求学,冒险回家去取证件、书籍,并重整行装),这一段故事我将留在下一段记述。这一带还居住着不少回民,回民村落护卫森严,大多筑起围墙,甚至还建有炮楼。村口有几个荷枪的人严密把守着。经过这些回民村子,向导总是带我绕道而过。回民性格剽悍,不愿意同汉民打交道。他们是不欢迎陌生人闯进自己领地去的。
一个夕阳西下的傍晚,我终于到达黄河岸边。这是我第一次看见母亲河,也是第一次看见一条雄伟辽阔的大河。河水有些浑浊,尽管冬风劲吹,但波涛并不大。只见浪头一个接一个,滚滚而来,在落日照耀下,金波闪闪,似乎永无尽头。我登上一艘可载三四十人的摆渡木船,不顾凛冽寒风,爬上甲板。我要把眼前的景色永远收留在记忆里。祖国大地正遭受敌人蹂躏,但壮丽的山河却巍然如故,未受丝毫损害。这也象征着中华民族不屈不挠的精神吧。
过黄河以后,首先找到一家卖大饼的,花钱烙了一张大油饼,填饱在敌占区受了委屈的肚子。这里的渡口属河南省偃师县。在一家小店过夜后,次日就雇了一辆“架子车”(人力拉的胶皮双轮车,北京叫排子车),把我载到洛阳。两天后,又从洛阳到达西安。洛阳自东汉起不少朝代都定为国都,白马寺、龙门石窟遐迩闻名。西安古称长安,更是历史悠久的泱泱故都,但这都不在本文叙述之列,我的记叙仍限于个人经历。在西安,仍是听从北平那位地下工作者的介绍,我投奔到胡宗南办的“战时干部训练团”(简称“战干团”)。但是我只在“战干团”待了一个月,就在发军服、理短发正式入伍的前一天,开了小差,离开了这个训练基地。西安扶轮小学当教师的两三位老师早就劝导过我,经过考虑我对自己的前途做了另外一种安排。
三、困厄与险阻
在扶轮小学教书的两个老师都是北平师范学校毕业生,初来西安时也都投奔过“战干团”,后来却相继离开了。由于他俩赴内地前就有了教学经验,所以从“战干团”出来,很快找到了工作。这两人比我年纪大,比我阅历深,对社会人情以至国内形势看得更清楚。他们说,胡宗南的几十万大军驻扎在陕西南部,是为了扼制共产党。“战干团”是胡宗南培植个人势力的“私产”,训练青年学生到他的部队中当政工干部,卖狗皮膏药,很难说是为了抗战需要。如果入了“战干团”,下一步就要逼迫你加入国民党,他们叫我最好不要蹚这池浑水。我年纪轻,根底好,为什么不多念几年书呢?抗日战争打的是持久战,不愁将来没有报效国家的机会。这两位老大哥的劝说很有道理,我听从劝告,把自己简单的行李打点好从营盘里偷偷拿出来,打定主意在后方继续求学。
抗战期间,从沦陷区到内地的学生可以领取政府每月发放的助学费,维持生活。但是我离开“战干团”的时候,寒假后的新学期早已开始,所以必须等到秋天,才能入学。这半年多的时间该如何打发,是个难题。我必须找到个饭碗,才能活下去。就这样,晚上我在小学课堂借宿,白天四处奔走,想方设法寻找一个什么职位。一所天主教教会办的中学——玫瑰中学,名字很怪,至今仍然没有忘记,倒想要我,只是教数学课我无法胜任。另一所私立学校要我为人代课,可惜只上了两周,任职的教师销假回来,我就失业了。另外,还有人介绍我去韩城当英语教员。韩城在黄河西岸,隔河是山西省。这是太史公司马迁的家乡,也许应该去这座文化名城看看,我却嫌路远,也不愿意离开西安的伙伴就放弃了。20世纪80年代后期,我已退休,终于去了这座古城,补救了当年失之交臂的机会(参见我的《韩城之旅》)。时间蹉跎,我在外面已经混了一个多月,仍然找不到安身之所,我已经厌倦了这种寝食不安的生活了。再同两位学兄商量,他们说我有两条路可走:一条是去陕西城固,校本部在兰州的国立西北大学在城固设有分校。他们认识的学友可以解决我的食宿问题,等待分配入学。另一条路是再回洛阳。洛阳临近前线,有政府设立的战地失学失业青年接待站,收容从沦陷区来的年轻人,分配入学或就业。我决定去洛阳。在城固我将来只能分配到西北大学,而在洛阳则有可能到成渝等地某座从沿海城市内迁的名牌大学读书。虚荣心在我心里占了上风。于是我又背着行李登上往回开的列车。为了省钱,我同许多农民兄弟一样爬上了车厢顶部,尝试一下露天座席的滋味。春寒料峭,特别在日落以后,阵阵冷风吹得我瑟瑟发抖。正当我蜷缩着身子挤在一伙逃票者当中力求稍避风寒的时候,突然一张棉被搭在我的大腿上。回头一看,给我盖被的是一位面孔红通通的大嫂,她没有说什么,只是把身子朝我这边挤了挤,又把棉被掖得更严实些。农民大嫂在火车驶入河南界不久就下了车。一路上我们没有交谈一句话,但我从心坎里感激她给我的温暖。我是不是已经走进“人间”,体味到劳动人民在苦难中如何相濡以沫了呢?但是且慢,“温暖”刚刚过去,我就吞下一块寒冰,连骨髓也冰冷起来。在灵宝换车,邂逅一个穿军服的人把我的行李一件不剩地骗走了。这人在车厢里坐在我对面,同我东拉西扯。当他打听到我去洛阳的目的以后,吹嘘他认识人可以介绍我去接待站。他所在的部队就在洛阳驻扎,即使接待站不收留我,我的食宿也都没有问题。我轻信了这个“军人”的话,到洛阳以后就跟随他走进城里。他先带我到一家茶馆,叫我把行李寄存下来,然后陪我去吃饭。饭后,这人叫我在饭馆里暂等一下,他要去找一个同接待站有关系的熟人。我在饭馆里傻等了一个多钟头,这人还没露面。我感到事情不妙,心里开始发凉。等我再去茶馆取行李的时候,茶馆老板说,我那位“军人朋友”早把我的行李拿走了。就这样,我被孤零零地撂到一个陌生城市里,除了身上穿的衣服,一无所有了。
我坐在茶馆里,对着老板为我倒来的一碗茶发呆。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即使救济战地年轻人的接待站收留我,我连一件换洗的衣服也没有,也无法待下去。去当兵?去流浪、乞讨?再去西安找我的伙伴求援?都不是办法。想来想去,我只有一条路,冒险再回北平,不是去辅大复学,而是重整行装,把自己配备齐全,再回内地来。我既然已经飞出来,就不能在遇到挫折后再折回老窝。我不能被人看作懦夫。再说,在外面流浪了三个多月等于我在社会大学上了一学期课。吃了苦,受了训,但我学会了适应现实的本领,人变得比离家前聪明了。我一定要在选定的道路上继续闯下去。我数了数身上剩余的钱——还够三五天饭费。我摘下手上戴的一块表,在一家钟表店卖掉,作为路上花销,第二天一清早,直奔来时偃师县摆渡口走去。
来的时候,我记得路过一个不大不小的村落,村长是个读书人,有爱国心。他曾鼓励我到后方参加抗战,这次我要找他帮助我返程回家。今天我已经忘记他的姓氏了,但是六十余年前却是这个热心人向我伸出热情援助之手。我在他家里住下,给北平家里写了信,叫家人迅速给我寄来路费。这位村长在沁阳县有亲戚,他说可以介绍我去落脚,并找关系拿到买车票必须有的“良民证”。这个村子已属沦陷区,同北平通信应该很快捷,但不知为什么,我给家里连续写了两三封信,却始终没有汇款寄来。后来我到家才知道,一个多月前他们刚刚接到我从西安寄去的报平安的信,三两天后又有信从河南寄来向家里要钱,他们怀疑后来的信是别人假冒骗钱,不肯汇款。这就苦了我,盼款望眼欲穿,真是度日如年。村长不许我出去,更不许我同别的村民接触,我只能像囚犯似的坐在屋子里。除了村长本人偶然走来同我扯一阵闲天外,我唯一的消遣是翻看他撂在屋中的几本闲书。一本残破不全的《聊斋》我翻来翻去,几乎把其中几篇背熟。我的伙食当然只能勉强下咽,但我知道这在沦陷区已经是破格的招待了。有时候实在饿得慌,就摸出一点零钱,偷偷溜到附近烧饼店,买个火烧解解馋。有一天,这时我藏身村子大概已经快二十天了,村长又来同我闲谈。汇款不来,他也为我着急。他问我去北京的火车票大概要多少钱。我根据三个多月前的票价告诉他一个概数。他怪我为什么不早说,他说这点路费他还是筹得起的。我在这里二十天的伙食费多半也不止此数了。他叫我准备好,第二天就可以借我路费启程上路。他的慷慨援助自然叫我十分感动。第二天,他派了一个人送我走了一程,进县城必经一座炮楼。我顺利地进了沁阳县城。我在村长亲戚开的旅馆里住了一宿,不在客房,而是后院锅炉房的一条板凳上。第二天,旅馆主人又带我去了敌伪县政府,靠人情也靠一点贿赂,我拿到临时的身份证和一张去北平的路条。但是直到火车票买到手里,我心里的石头才落了地。我可以重回北平了。
上火车以前,我找到一家澡堂子洗了个澡,我已经有个把月没有洗澡了。这家澡堂既无淋浴又无浴盆。进门是几张木床,供顾客换衣服,推开第二道门就是一丈多宽、两丈多长的池塘。我脱衣进去,痛痛快快地洗掉身上积垢。就在我还泡在水里的时候,门被打开,三四个裸体日本女人鱼贯走进来,毫无顾忌地跳进浴池。我早就听说日本有男女共浴的习俗,不以为耻。但面对几个活生生的白色胴体,我又惧怕又羞涩,连头也不敢抬,便急急忙忙跳出浴池,穿好衣服,落荒而逃。逃出浴室,我误打误闯地走进一条小街,这条街两边房屋虽然低矮,但是木制门窗却小巧玲珑,每户门前都插着太阳旗挂着招牌,理发店、料理店、咖啡馆……不一而足。一队日本小学生身穿制服,足踏木屐,噼噼啪啪地走过来。我目不斜视地急忙从小街另一端走出去。回到旅馆听旅馆里的人说,澡堂里日本女人是县城妓院里的慰安妇,每天某个时间总是集体去洗澡。中国人知道她们这个习惯无一不避开这段时间不去澡堂。日本人入侵中国后,大量移民,大大小小城镇都有日本人聚居。我国神圣土地已逐渐沦为日本殖民地了。在沁阳的所见所闻,又为我上了一课。
四、重返校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