浙大永兴分校的英语老师除费培杰外,还有三位教公共英语的教师。学生按程度分成三个班,三位教师各准备一个学期三分之一教材,同一教材,轮换为各班上课。这样也好,教师节省了备课时间,学生也可以吸收每个教师的长处,比一个教师一学期(或一学年)从头到尾教一个班更可取。我们外文系学生在上费老师的专业课之外,也必须上公共英语课。一位说话带浓重南京口音的矮胖老师我对他印象不深,至今连姓名也想不起来了。只记得他的教材中有一篇选文名字是《新哀洛伊斯》。这篇文章我知道,是从法文翻译过来的,原来的作者是鼎鼎大名的卢梭,但内容同语言都没有什么特色。这位南京口音的老师讲起课来摇头晃脑、声调铿锵,充满感情,非常好笑。另两位,一位是个学者型中年人,名宋雪峰。新中国成立后他可能在张家口军事外语学校授课,我在50年代曾在某个刊物上读到过他翻译的几首英文诗。另一位是永兴唯一的女老师,冯斐女士。浙大迁返杭州后我听说她因为思想“左倾”曾被国民党逮捕,后来是浙大校长竺可桢把她保释出来的。宋、冯两位老师当时都是单身,有时我去看其中一位,常发现另一位也在座。我之所以同这两位老师比较亲近,是因为从他俩授课、选材中感受到他俩都有较高的文学造诣。冯斐为学生选定的教材中有济慈、雪莱的诗。我那时正做着文学梦,迷醉于写新诗。但是我的品位不高。何其芳当时已经去延安投身革命,但我还是抱着他早年写的《画梦录》不放。我喜欢的另一位诗人是个大学教授翻译家赵瑞蕻。抗战期间,赵毕业于西南联大外文系,曾先后在云南南菁中学、重庆南开中学和四川中央大学外文系执教。我偶尔在后方报刊上读到他翻译的法国象征派诗歌,总是抄下来赏读。宋雪峰好像同赵有一定关系。我从宋口中听到不少有关诗歌翻译同写作的谈论。但我却从来不敢把自己的幼稚习作拿出来向他们求教。在永兴读书的第二年春季,某一佳日,遵义来了一位外语系老师看望我们读英语的学生。这人不是遵义外文系主任(主任是佘坤珊),但却与学生关系非常密切。他不只在教学上循循善诱,而且在课后与学生打成一片,言传身教,引导年轻人认清国内形势,树立正确人生观。这位老师就是引导我走进德国文学之门的张君川。外文系同学1943年在遵义成立“戏剧班”,研讨西洋戏剧理论,实践戏剧活动,张君川老师亲自指导并积极参与各项活动。张君川老师思想进步,对国民党各种反动措施非常不满。1945年冬,西南联大惨案发生后,他毫不犹豫地参加了浙大同学在遵义举行的追悼会。1946年四五月,浙大回迁杭州,因校舍需要整修,开学推迟,夏秋两季,他在上海《侨商报》当记者,写了不少文章,抨击国民党独裁、腐败,招致当局忌恨,多次图谋暗害。幸赖校长竺可桢庇护,才未遭毒手。此事竺可桢在他的日记中都有明白记载。但这些事已是后话,此处暂不多谈。我还是继续说说在永兴同张君川老师的接触吧。他知道我学过德语,也胡乱涂写过一些诗文,来永兴后,曾单独同我谈过几次话。我在永兴没有德国文学书可读,手头只有一本上海盗印本的《奥托德语口语及语法》,书后附有几首小诗,我在闲暇时把其中一两首翻译成中文。张君川老师看过后为我指出几处误译的地方。他答应我,等我转到遵义本校后,他要单独辅导我读歌德、海涅、荷尔德林等德国诗人的诗篇。张君川毕业于清华大学,与吴宓是先后班同学,也是好友。吴宓后来去美国入哈佛大学进修,张君川却一直留在国内。他精通几国语言,研究西方戏剧,抗战后期,导演了好几出德国、俄罗斯名剧在遵义上演。1944年秋,我到遵义上二年级课,张老师果然辅导我阅读了不少德国诗歌。他还把我介绍给他的另一位清华校友,就是那位古稀之年费时十八载翻译了但丁传世之作《神曲》的田德望老师。田自从在欧洲学成归国后,一直教德文,但专长却是意大利语言和文学。我到遵义后,当了一名工读生,为田先生教授的德语教材刻钢板,我从他那里获得了不少德语知识。
回顾我在永兴浙大分校度过的一年,虽然跻身高等学府,却实在没有用功读书,大部分时间是在懒散和放荡中过去的。事后回忆,一是由于我离家后生活虽然苦了些,却感到无拘无束,成绩略优于他人,没有与同侪竞争的压力,便以无书可读为借口,索性什么书也不读了。更有一个重要原因是,多年以来,我一直在做文学梦,这时依然未从梦中醒来。在北平读书期间,曾经写过几篇幻想式的故事。走出“象牙塔”以后,虽然经历了社会不少磨炼,更目睹处于水深火热中的平民老百姓的苦难,我却没有能力把所见所闻诉诸笔墨。我的思想那时非常浮浅,许多事我看到的只是表面现象,不能推究其根源。我受的生活教育刚刚开始,或者说还处于启蒙阶段。直到很久以后,时间和阅历才叫我明白了一些事理。现实中的不少惨烈事例扑面而来,我冥顽的头脑逐渐苏醒。我在下面记述一件我亲眼看到的事,初次经历叫我惊诧惶恐,百思不解。几年后,我的脑袋已开了窍,又看到某一高明人把同一件事形象化地呈现出来,令我叹服。原来我和张六平几个同学租住的小旅舍,门面房是一家小广东开的餐馆,前面已经说过,后院住房分上下两层。浙大学生住上层单间。楼下是两大间统舱,旅舍用来接待赶场的商贩和农民,有时也整间包赁出去。我有两次看到国民党某个部队到乡下抓来壮丁,住在楼下。几名下级军官像赶羊似的把一群农民赶进楼下统舱。这些年轻农民面黄肌瘦,衣不蔽体,有人脚下连一双草鞋也没有,就打赤脚蹚着泥水。更令人惊诧的是,他们都被一条长绳缚在一起,就是吃饭、睡觉绳子也不解开。开饭了!院子里地上摆上一篓糙米饭,一钵飘着几片菜叶的清汤,壮丁争先恐后地抢吃,有人有一只破碗,有人连碗也没有,只能用手抓起往嘴里填。这些人能到前线上去打仗吗?我不禁问。到了部队里,绳子解开,他们不逃跑吗?他们要训练多久才开往前线?这些问题我当然不能解答。同抗战期间很多年轻人一样,摆在眼前的许许多多矛盾都为一个最大的矛盾——民族矛盾掩盖住,认为一切灾难都是日本人入侵带来的。只要抗战胜利,问题就都解决了。前面我说的某位高明人把我在永兴看到的事形象化,那就是后来人们熟知的四川方言剧《抓壮丁》。到大后方以后,有时我也把看到的事记载下来,但我记的只是一些表面现象。我更喜欢写早在北平读书时就不断编造的浪漫爱情故事。我当然也写个人的痛苦和欢乐,怀念和追求。川贵一带的胜景叫我对大自然之美悠然神往,幻想自己或许会隐遁到某一幽僻的山谷中做一个自然之子。但时不时又思念大都市的音乐厅、咖啡馆、灯红酒绿的夜生活。这些混乱无序的思想叫我写了不少毫无思想内容的诗文。在一个闭塞的小地方,一个人常常会找到几个和自己气味相投的友伴。我在永兴也同三五个“文学青年”常常凑在一起。第二学期开学后,有一位女青年成了我的文友。她是天津人,可以算作我的小同乡,在浙大读园艺系,开始时我们只是通信。她很大胆,不久就约我会面,因为有些想法似乎只有面对面倾诉才能说得清。为了制造更多的见面机会,她提出要跟我学英语,问我有什么英文书可以借给她阅读。我从沦陷区出来虽然带了几本书,但大多是工具书和字典。英文读物只有一本——德国施笃姆写的一个短篇小说《茵梦湖》,这是我很喜欢读的一本小说。日近黄昏,一个孤寂的老人散步归来,独自坐在书房里沉思。当月光从窗外照到挂在墙壁上一个少女的肖像时,老人开始回忆他早已逝去的一段恋情。这个故事我已背得烂熟,这次随身带来,只是为了我正在读德语原文本,想用英译本进行对照。我把英文本借给她,每周学三两次,从此不愁谈话没有话题了。正当我们的关系日渐亲密,向情侣方向发展时,她接到了家中发来的禁令。原来郑(她的姓)的父亲是贵州省省政府一名高官,听说女儿在学校受一名流浪儿引诱,行将出轨,就发出禁令,要她立即同我断绝往来。我这位女友是个乖女儿,果然不再来找我学英文了。但她似乎还没有完全绝情,求我不要停止给她写信,她愿意继续做我的笔友。我同意了。我接着写信,写得杂乱无章,实际上是在进行文学创作。当然了,我也痛苦了一段,但我自我宽慰说,痛苦或许是诗人必经的淬炼吧。只不过郑却逐渐不再给我写信了。过了大约一个多月,星期日,我同几个同学到乡间远足。黄昏,倦游归来,我发现门后边有郑留给我的一封信。这一天中午,她家派来一辆小轿车,把她连同行李接走了。她在信中说,家中已为她办好转学重庆中央大学的一切手续。她离开永兴,并未回贵阳的家,而是直接去了重庆,因为行色匆匆,未及把我写给她的那些信和一两本书整理出来还我。她暂时带去重庆,以后会找机会再处理。这次一别,我同郑就再没有见过面。抗战胜利,我从部队复员回浙大,接到她从中大来信,除了告诉我别后她的生活情况外,还问我当年我在永兴写的信要不要她寄回。我回信说,当年的书信我都不要了,就由她自由处理吧。这以后,我俩断断续续又通过不少信,直到我回北平复学。时局同我的思想这时都有了很大变化,郑同她做官的父亲回到南京。父亲仍然做高官,她在大学读书,或者已经毕业,做什么工作。我们各走各的路,永远不会再会合在一起了。最终我接到她最后一封信和一张与一位男士合照的照片。告诉我她已经同照片里的人喜结良缘。我写信祝贺她。从此,我在贵州结识的那位小女孩的倩丽身影就从我生活中永远消失了。
我并不珍惜年轻的时候写的那些幼稚的东西。张君川老师到永兴来看望外文系学生,在和我交谈时嘱咐过我一句话:要想写作,对人生必须有正确的认识。什么是对人生正确的认识,我当时并不明白。如果当时我就认识自己,认识我个人的处境和国家、社会的前途,也许我会做另外一些事而不去做白日梦了。
二、遵义(1944年9月——12月)
1944年秋季开学前,我离开永兴来到遵义。遵义地处内地南下北上通道,除省会贵阳外,是贵州省最大商埠。几年前浙江大学迁来落户,更增加了这里的繁荣。闹市区有一家播声电影院,另外还有一家湘江戏院,戏剧班就曾借这两家剧场的舞台公开演出话剧。这一年冬天,为慰劳南下抗敌国军,两处剧院也都作为活动场所。我到遵义后,没有搬进何家巷男生宿舍(女生宿舍在老城杨柳街巷内),而是听张君川老师安排,把简单行装搬到文庙街一幢居民楼里。文庙街是一条幽静老巷,离校本部只不过几步之遥。如果不去校本部,沿商业街东行就可以走到一个丁字路口。那是遵义南北通道上的闹市口。跨过马路,可以到街对面的电影院。大学的图书馆和一部分教室也簇集在近处的山坡上。如果从文庙街不去闹市转向西南,走过一座宽大石桥就进入荒僻的老城。我搬进去的文庙街小楼有上下两层。楼上一侧是外文系戏剧班活动的场地,那是一间近三十米的厅房,位于楼梯左手。戏剧班几乎每周都在这里集会,研读戏剧,排练中外剧作片段,或者听君川老师请来的外人做学术性报告。楼上右侧分隔成前后两间,住着外文系两位高年级生,薄学文和汪积功。这两人是我的学兄,也是戏剧班的发起人。我搬来以后,硬是在他们两人中间安置了一张行军床,从此便和两位学长成为室友。薄、汪都比我年纪大,在学习和生活上对我多有照顾,新中国成立后,薄在北京外国语学院执教,我的小女儿就是在他指导下完成毕业论文,于80年代初在外院毕业的。汪积功学兄,50年代曾蒙受不白之冤,半生颠顿坎坷,直到改革开放后,不仅重返人间,而且由于他同台湾国民党主席连战的姻亲关系(连战夫人方瑀是汪的外甥女),多次与连主席会面,一时间成为新闻人物。汪积功学兄现在荣任新安江市政协主席,为两岸交流做出重要贡献。薄学文和汪积功两人在学校读书时,学习都极勤奋,而且都担当了不少社会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