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叫花儿。她叫草儿。可是她却像一朵花,无处不在地盛开在潭村的角角落落。
于是,潭村人不叫她草儿,都叫她花儿。至于是什么花,潭村人说不好。
报春花是她、水仙花是她、桃花是她、莲花是她、苦丁花是她、海棠花是她、梅花是她、稻花是她……只要是花,就都是她。
这话么,不是潭村人说的,是铃铛叔说的,铃铛叔长得魁梧似打虎英雄武松,性情却像极了多情的贾宝玉。
她这朵花,谁都想采,谁也采不到。铃铛叔也想采,铃铛叔是疯狂地想采,又疯狂地不敢去采。铃铛叔曾看着各种花,喃喃自语地说,我铃铛活在这个世上,仿佛只为采她这朵花。
潭村人笑铃铛叔说话轻浮,只有我深信铃铛说这话时的深情。
因为,我发现了铃铛叔的秘密。
春天的时候,铃铛叔在桃花林里,看着满山盛开的桃花想草儿,恨不得自己是那吻花的蜜蜂;夏天的时候,铃铛叔荡舟潭河,看着满河盛开的莲花想草儿,恨不得自己是吻莲的蜻蜓;秋天的时候,铃铛叔坐在窗着,看着秋雨里盛开的美人蕉想草儿,恨不得自己是吻花的秋雨;冬天的时候,铃铛叔爬滚在雪山,看着满山盛开的梅花想草儿,恨不得自己是那吻梅的雪花……铃铛叔甚至看到雪花,都会想她,会情不自禁地伸出手,让雪花落到他的手掌里,看到雪花被他的手掌暖化了,他就把嘴巴凑上去,把化成水的雪花吸进肚子里。
铃铛叔喜欢草儿这朵花,又不敢采,只会暗自用思念折磨自己。
很是不明白大人的情感,如此复杂,哪像我们小孩子,喜欢什么就跟大人要,得不到就哭、就闹,总会有办法得到的。我如是说于铃铛叔听,铃铛叔看着我,从喉咙里发出一串铃铛般的笑声,摸着我的头说,臭小子,娶媳妇哪有你说得这么简单,尤其是娶草儿这朵花,铃铛叔要是没有春风的温柔,没有夏阳的炽热,没有秋月的凉爽,没有寒冬的毅力,草儿这朵花到了叔的手里,也会凋谢的。
铃铛叔就是这么神经,我搞不懂他说的什么。不过后来,我还是搞懂了,原来铃铛叔所说的春风的温柔、夏阳的炽热、秋月的凉爽、寒冬的毅力是草儿她娘提出的三万元彩礼。三万元,把潭村所有的牲口卖了,看能有不?
潭村人谁也拿不出三万来浇灌草儿这朵花,但是并不影响草儿娘从四面八方,网来蝴蝶或是蜜蜂来采花。外面涌来采花的蝴蝶、蜜蜂越多,草儿娘要的三万彩礼钱,也扶摇直上到五万、八万……
那时候,我听村里的婶娘们说得最多的一句就是,草儿娘真有福气,生出一个花朵似的女儿,价钱自然上得去。婶娘们吊着嘴角,咯咯笑着,怎么听怎么不像是夸奖人的好话。婶娘们笑完了,免不得拿铃铛叔开开玩笑,铃铛啊,八万啊,你摇摇你的破铃铛看能摇出八万来不,哈哈哈。
铃铛叔不恼,铃铛叔笑着回婶娘们话,嫂嫂们莫笑,不怕草儿娘涨价,草儿娘价码涨得越高越好。
婶娘们说,三万,你铃铛都掏不出来,八万你铃铛掏得出来?
铃铛叔叔嘿嘿笑着走开了,因为他发现,不怕草儿娘招来采花的蝴蝶、蜜蜂有多少,个个都是美滋滋地来,愁眉苦脸地走。铃铛叔看出来了,草儿娘要的彩礼钱越多,草儿这朵花就越没人摘得走。花无百日红,铃铛叔是真心爱草儿,所以草儿是花、是草,铃铛叔都不在乎,只要能得到草儿,铃铛叔出不起钱,但是等得起。
然而铃铛叔的如意算盘被一个老头打破了。
老头六十多岁,是城里来的,据说是什么大老板,老头看上草儿了,要娶草儿续弦。老头嫌草儿娘要的八万彩礼钱太少,直接给了草儿娘六个八万,说是六六顺,八八发。草儿娘掰着手指头、脚指头一算,“哐”晕过去了。醒来后,笑得嘴合不拢地张罗潭村人来喝送亲酒,她要摘花送人啦。
草儿要出嫁了,铃铛叔听了两眼一黑,差点晕过去,他的草儿,要枯萎了,他的花儿,要凋谢了。那个老头,铃铛叔见过,在村口,坐在一个黑色的铁壳子里,一张老脸像沙皮狗,光秃秃的大脑袋像只秃瓢。若是说草儿鲜花插牛粪上,那这坨牛粪也太干了,干得连一根草都滋润不了,莫说草儿这朵花了。
草儿出嫁那晚,铃铛叔悄悄摸到草儿窗前,敲开草儿的窗子。草儿一身红衣,看着铃铛叔泪眼汪汪,天上的圆月照出了铃铛叔脸上诉说不尽的苦楚。
第二天,正式来摘草儿这朵花的迎亲队伍吹吹打打地来了。草儿娘推开草儿的房门,掀起草儿的被子,没有草儿,只一只挂在牛脖子上的铜铃铛。草儿娘拿起铜铃铛,一屁股坐在地上,哭天抹泪地号起来,我的草儿啊,我的花儿,唉哟,千刀万剐的死铃铛啊,外贼好防,家贼难防啊……
铃铛叔和草儿在潭村消失了,这一消失就是二十年。今年清明节,母亲叫我回乡上祖坟,意外地看见铃铛叔和草儿跪在草儿娘墓前,在他们的身后还跪着四个大铃铛,三个小铃铛,口口声声地叫着外婆、外祖母保佑我们一家平平安安。
这时候的草儿,怎么看怎么像一朵花,棉花是她、菊花是她、玫瑰花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