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总喜欢站在村背后高高的山坡上望春天里远山金黄平整得可以写字的成片的油菜花;夏日里苞谷高粱林覆盖着若隐若现弯弯曲曲的山路;秋天里稻穗飘香蜻蜓翻飞,夕阳在天边红成一片血色;冬日里山野间淡淡的荒凉。
也就是冬日里淡淡的荒凉点染了我四季的情绪,成为村庄一年又一年的风景。
我在想象我的出走会给整个家甚至整个村庄带来什么。我还想象得出村里那些大姑娘小媳妇们会怎样议论这一件事和我的今后。我开始恨恨地想那些去远方“下海”的妹子,她们为了金钱会不顾出卖自己嫩如鲜藕的身子,也让村里人对外出去远方的女性形成一种共识。
我更多的是讨厌甚至仇恨留着八字胡、叼着香烟、将头发梳得油光可鉴、在相邻几个村整日晃悠的阿二,我的出走跟阿二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阿二仗着他爸有几个臭钱整日游手好闲流里流气,阿二妈在我高中还未毕业时就托了人来说媒,无法再供我补读高中的父母当然巴不得攀上这门亲事。
“不答应老子打断你的腿!”父亲在两天前收了阿二家送来的彩礼时就朝我恨恨地骂。
我宁愿让父亲打断我的腿。
金琐的父亲当年就是这样威胁金琐的。
金琐就哭着跑出了村子,然后第二天就在那条沱江河里发现了金琐的尸体。
那天天寒地寒树寒草寒人更寒,金琐躺在她姐夫哥拉着的架子车上沿着村口那条只有架子车宽的小道回来了。很浓很重的雾气摩挲着金琐苍白肿胀的脸,村里所有的人都立在村头,看金琐安静祥和地从眼前晃过,所有的人就有晶亮的东西滑出眼眶。
“你不答应老子就打断你的腿!”
金琐出殡的日子就是小秀出嫁的日子,村里的男人喜欢用同一句话来骂自己的儿女,小秀她爹也不例外。金琐的死让小秀她妈打了个寒战,做母亲的天性善良更怕夜长梦多。于是村里每一家人都各分成两半,一半送亲一半送丧,送丧的队伍哭哭啼啼,送亲的队伍喜气洋洋。尽管小秀千方百计地克制自己,最终还是哇地号哭起来。
我想或许是自己多念了几天书便多了几分叛逆,我对母亲说我宁愿被打断腿也不学金琐。母亲一把鼻涕一把泪说:“你这死丫头真是不知好歹,相邻几个村多少人羡慕嫉妒你嫁阿二家,有钱吃香喝辣穿金戴银,我还沾你的光不成?”
说到嫉妒,我就想起了那些大姑娘小媳妇们望着我眼里喷火,她们嫉妒的不是我嫁阿二,而是阿二父亲兜里那几个钱。
阿二家有钱是方圆几十里众所周知的。那年那月阿二父亲从外地回来带了一个双喇叭录音机,将两个键一按就可以录入人的声音。村里的婆婆媳妇就去朝着那机子叽里呱啦哭丧似的号叫,放出来的声音有时会突然变调阴森森的,阿二父亲就说那是电池没电了。
阿二母亲常常往垃圾堆里倒废旧电池,村里的孩子们就会去垃圾堆里争抢,据说那电池还可以放在手电里用,以便节省油灯里的煤油。
其实我还得庆幸阿二母亲在几个村里的姑娘中挑中了我,有钱阿二的父亲的老婆说话是有权威的,这至少是对我的一种认可。
母亲知道我不会学金琐她很是欣慰,但她又为我不嫁阿二感到非常恼火。
母亲坐在床上眼里含泪叹了一口气,母亲说怕我去走村里彭其芳的路,那样就更让她无脸见人。彭其芳是从神仙树那边嫁到村里来的美人胚子,结婚那天彭其芳望着家徒四壁老实得像头猪的男人哭得死去活来然后割腕自杀,彭其芳没能去黄泉路,后来跟邻村一张姓男人跑了,男人家里的人把彭抓回来打得半死,从此脚跛了不说,在村里再也抬不起头。
趁父亲还在熟睡,我背着行装跟母亲走出村口,依然有很浓很重的雾气罩着村子,母亲站定看着我往前走,我想她眼里一定有泪。
经过金琐的坟时,我想回头去看一眼母亲。
但我没有。
我一直往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