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好的三月】
马:你算是琢磨透了啊。谈点儿别的。去年冬天的某一天,你送你的诗集《小杨与马丽》给我,在去什刹海酒吧的出租车上,你朗诵了你自己最喜欢的《非非一号》里面的《三月或预言》那段。很不好意思,我是第一次读或听到这首诗,我当时的感觉只有一个字,美。我说,这是杨黎创造的民谣,是人间的杰作。而你说,吴晨骏说此曲只应天上有。
杨:是吴晨骏说的吗?那我说错了,应该是闲梦说的,他也在南京。
马:这首诗也属于我们刚才谈的抒情诗。这是你最好的诗歌吗?
杨:不是。是这样的,实际上《小杨与马丽》是我对自己做的一个总结,也是我1996年之前的作品结集,但我只选了其中的三分之一,另外三分之一丢了,还有三分之一我没有要。比如我认为早期我写得好的是1983年写的《看水的男人》,我就一直没有找到。找到了,我肯定要把它放在里面。最近我也重新反复地读了这个集子,就我自己到现在能够真正还觉得问心无愧的诗,也有几首,我也在家里选了一下,我选了11首,我比较喜欢11这个数字。这11首诗歌,才是我最喜欢的。
马:这个《三月》算一首?
杨:这个不算,《非非一号》不算。
马:那你当时说是你最喜欢的。
杨:我喜欢的是它里面的部分。实际上,我是不喜欢这首诗的。
马:呵呵,你在出租车上念的时候,说这是你最好的诗。
杨:它是这样的,因为那是一首长诗歌,它有点杂,里面也提到了三月,那是很好的,但也有一些很不好的东西,有杂念和写作意图太明确的东西。
马:我带来了。像这样的句子多美啊。你看:在三月/我点一支烟/不再用火柴/不吃饭/也不知道饿……
杨:但是你再看,除了你说的这些东西,《非非一号》里面同样也有《十九个名词》这样的东西,这是我最遗憾的,感到很不应该的,这种东西今后不会再出现在我的诗歌中,后来也的确没出现过,这首诗它当然太弱(乱)了,不像其他诗那么单纯,比如说《西西弗神话》。那么是不是长的东西都不单纯?这个问题我们也可以一块讨论一下。
马:我觉得长的东西是很难单纯的,它趋向复杂,会想去整合某种结构力,比如爱伦·坡就认为诗歌在100行以内为好,而我曾经极端地认为,不超过30行更好。但我确实很喜欢这个《三月》,我再念一念吧——三月/我约了几个朋友/去喝酒/那是晚上/他们说/好吧!好吧!好吧!还有——三月/三月/树上开红花/地上长绿草。还有——三月/好好的三月/坐在茶园喝茶/坐在饭店吃饭/坐在床上/睡觉/三月/三月/旗帜飘在天空……
杨:别把它搞成诗歌朗诵会啊,我们还是谈其他问题吧。
马:当时你用四川话跟我念的嘛。
杨:这个问题我可以这样说一遍,就是我从来都用四川话念诗,因为我普通话说得不好,一些声母分不清,念的时候不仅不好听,自己的情绪还会因此受到影响,所以我用成都话,这是其一。第二点,我最反对朗诵,很多人都在做戏嘛。要么就像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像孙道临,像赵丹;要么就像摇滚,在朗诵中加入很多插科打诨的东西,搞成行为艺术。朗诵是一门独立的艺术,朗诵得好与不好,和诗歌好与不好根本没有关系。像赵丹,他能把菜单都朗诵得像一首诗。而我们诗人开个诗歌朗诵会,只是对朗诵原意的借用,它的含义应该叫读诗会,我们一块读吧,我把我的诗读给你听,你把你的诗读给我听,我读你的诗也是这样读,这样就达到了交流的目的。读,就是一个字一个字把它念出来:天,天空的天;地,大地的地。就是这样,而不需要任何嘴巴上的加工、用气上的加工以及神态上的加工,更不需要做动作。
马:不过我倒没想这么多,我只是那次听你读觉得特别有意思,让我一下子很喜欢四川话,当然主要是很喜欢那首诗,你有时间了能不能录一盒读诗的带子给我?我把它收藏起来。
杨:可以啊,这个随时可以满足你的愿望。我以前是见到人就要读诗给他听的,以前没有网络嘛,手稿又乱七八糟不愿拿给人看,我最大的满足就是别人到我这儿玩,听我读诗。
马:是作为传播还是?
杨:它有点另外的,但主要是传播。那时在成都嘛,很舒服。
马:回到前面去,你刚才提到诗集《小杨与马丽》中有11首自己满意的作品,它们具有经典的意义吗?
杨:不具有,因为我不喜欢经典这个词。经典总是拿来吓别人的,是对真正的诗歌或者说写作的反动。80年代的时候,就有人说我的《怪客》已经是经典了。我先还高兴,后来一想就觉得不是滋味。经典是什么?经典就是把血和肉抽干,然后挂在树上面的躯体。有经典,就有人要为经典写作。你想,这是多么可怕的写作?
马:那你怎么说?
杨:我说喜欢。
马:那你能不能把你喜欢的那11首诗歌帮我勾一下……
杨:也只是我自己认为的嘛,当时是这样想的,可能过些日子又要变。比如说《红灯亮了》《西西弗神话》《英语学习》《大声》《木头》《高处》《深秋致爱》……差不多了吧。
马:是这样的,最近有一家诗歌刊物,他们搞了个“经典存盘”的栏目,让我推荐作品,你这下可帮我省点懒了。
杨:还是经典,这些媒体啊。
【100首诗和100万字作品】
马:你这次(过完年后)是什么时候回北京的?
杨:2月25号。
马:写东西了吗?
杨:这次没写,乱七八糟的,主要是为那个长篇小说出版作准备。
马:《向毛主席保证》?
杨:对。
马:那次是什么时候来北京的?就是决定来北京生活的那次。
杨:2001年8月10号左右吧,反正是我过完生日,满了39岁以后。
马:到北京以后,诗歌方面除了刚才谈到的那11首充满回忆的抒情诗,就开始转入《早课》系列的写作吗?这两者之间是否存在某些风格上的变化?
杨:诗歌这一年多来写得比较多嘛,刚来的时候写的那11首,何小竹不是说废话也抒情吗?后来又写了很多其他的诗。《早课》仅仅是去年5月底开始写的。最近我不是有一本新诗集《打炮》吗?其中的三分之二就是在北京写的。
马:《早课》是每天醒来时写的吗?
杨:是每天睡觉前或起来后写的:如果我是在深夜两三点钟睡觉,就睡前写,写了再睡;如果睡得早,就第二天起来时写。北京阳光很好,我每天起床后心情也很好。所以,我觉得《早课》写得非常愉快。反正每天一首,都是上网在线写的,应该说是和网络与时俱进了一把,呵呵。
马:《早课》系列你自己满意吗?
杨:应该说除了这个名字之外,我非常喜欢这组诗。在我新编的《打炮》中没有这组诗,那是因为我想为它单独出一本,另外还要写一些,现在主要是还没想到好的名字。“早课”这个名字过于比喻了,过于强调它的写作意图、目的什么的,这不好,实际上我写诗是没有动机的。但这个名字无形中构成了某种动机,特别是冠以“早课”这个名字后,总显得有点像和尚做功课、念经那种感觉。
马:我理解你是把《早课》当作自我修习、自我教育的一部分。不过,当时好像也引来了一些跟随者,什么《晚课》啊,《日课》啊,《午间操》啊,一时间橡皮论坛上像在搞诗歌竞赛,但又让人觉得是在互相攀比炮制水平似的。
杨:呵呵,每天写一首,诗歌是写不完的,也没有这种写得完写不完的感觉,一个人应该认为,生命常在,诗歌写作就常在。诗歌没有一种过去时,诗歌是必须永远写的。你说你杨黎曾经写过诗,那完全跟我没什么关系,那么它仅仅因为是我写的,只有当我重读它们的时候,它们才跟我发生关系,这是外在关系,而内在关系是要解决当时的问题。我为什么要经常写诗呢?它跟一个人天天要吃饭是一个道理,如果哪个人想一顿吃完所有的饭,那是不可能的。
马:那组诗在网上,一些人认为特别好,一些人则认为过于简单,不太饱满。
杨:对,我知道。那些说三道四的东西,我心里很明确,我知道我自己在干什么,我知道他们会有什么反应,或者某些人、哪些人会该有什么反应。喜欢我诗歌的人,我知道他喜欢我什么,为什么喜欢。刚才我也隐约听到你谈到变化,我认为在我的诗歌写作道路上,到现在没有变化可言,我完全是随我的心情,孤独的时候就抒发一点感情,活得平静的时候也影响到诗歌的平静,这也跟吃饭喝酒一样,今天胃口好饭菜可口,我就多吃点,一起喝酒的人舒服我就多喝几杯。这不涉及我对诗歌最根本的理解和认识。在这种情况下,我恰好是最不教条的。
马:除了诗歌,在北京还写了些什么?
杨:哦,那太多了,我给你掰手指算吧。说正规写作,非正规的我完全不算。
马:也一起算算吧。
杨:谋生计的那些就免了吧,那东西没意义嘛。首先诗歌,写了有一百来首吧,肯定不低于100这个数。这个也可以不谈了,诗歌近乎另外一种生存,必须写的。那就说小说吧。写了三个短篇,短篇写得少,包括《一根皮筋》《一路狂奔》《两三个东西》。中篇写了一个,就是《双抠》。另外就是两个长篇,《关于我的小说〈睡觉〉》和《向毛主席保证》。还写了一个话剧,最主要还写了一本叫《灿烂》的书,是关于第三代诗歌运动代表人物追踪访谈的。
话剧本来是帮别人写的,但写着写着就变成了我自己的东西,别人不是很满意,等这个关系理顺了,我会把它当作自己的东西拿出来的。
马:是改编自张小波的小说《法院》吗?一开始不是准备上演吗?
杨:是的。那么就是这么多吧。你看,《灿烂》有50万字,《睡觉》和《向毛主席保证》各20万字,再加上那些个中短篇,百来万字吧,是写得多了点,我都觉得不好意思。
马:据说还写了几个电影剧本,那是纯粹为了谋生?
杨:这些我们就不谈了嘛,还写了多着呢,每天没事嘛,就坐在那儿写。为书商写书啊,编东西啊,这样那样,都是为了挣钱吃饭。主要是,来北京这一年多时间,除诗歌外,我那100万字写得是多了点,所以准备再慢些。
【写作:把字写得没有意义】
马:我可没说多,我说灿烂,确实够灿烂的,你是天才嘛。在这样的时代,如狄更斯在《双城记》开篇所说,我们的时代,是最伟大的时代,也是最痛苦的时代,我们很快就要上天堂了,也要下地狱了。诗歌会让你上天堂吗?或者让我换一种说法,在这么复杂的时代,诗歌怎么套现?诗歌可以套利吗?
杨:这个问题很复杂也很简单。如果说能,我认为这句话是空话,是错的;如果说不能,这句话就不是空话了吗?怎样套现它跟诗歌没有关系,只跟操作者有关。假如说我现在很有钱,我可以包装一些人,比如竖、乌青,还有长得漂亮的那几个,像蝈蝈他们,我就可以把他们包装成新时代另类明星,这样他们也可以赚钱,但这跟诗歌没有关系,诗歌跟世界、时代永远没有关系。
马:诗歌是(或者假定是)一种文化稀缺资源,按照经济学原理,稀缺资源必然带来高额利润甚至暴利,可这个逻辑在诗歌市场行不通。为什么?
杨:我知道你喜欢用经济学解释文学,用经济学的观点来谈论文化,你这个说得很对。但是诗歌不是文化的一部分,它更不是文化的稀缺资源,所以你这个假设是错误的。
马:当然,我是从智慧的角度或者说大文化概念、范畴来谈论的。
杨:大的文化概念……从你这个观点反证了另外一点,在大的文化概念里,它也不是,因为人类不需要诗歌,你不管稀缺的还是看得着的、普遍的,它的前提是人们的需求,在这点上……
马:人们不需要诗歌?
杨:不需要,人们要诗歌干什么呢?人类从来就没需要过真正的诗歌。
马:你说得好。唐代可能是个例外,唐代以诗取士,也刺激了诗歌……所以这也是你转向小说的一个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