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什么时候,发现父亲竟然老了,他的眼皮开始下垂,皱纹也多起来,头发愈加稀少,腿脚也不那么灵便了。那次抱女儿上自行车后座时,显得十分吃力,一个趔趄,竟差点摔倒。
注意到父亲这个样子,我心里很不好受。在记忆里,父亲总是那么意气风发、风趣幽默,何曾如此苍老和颓唐过。在难过的同时,也更有一份自责,父亲是真的老了,可以说是在自己眼皮底下老的,而我却浑然不觉。父亲渐老的蛛丝马迹,淹没在太多纷繁的生活内容中,在忙乱中错过却又在某个时刻清晰的浮到表层。当意识到这点时,父亲已是六十八岁的老人了。
年轻时,父亲走南闯北,到过很多城市,早时在大连、天津工作。但因奶奶极奉“父母在,不远游”的信条,坚决反对她的小儿子落脚他乡,在几次屡召不来后,佯装称病将父亲骗回。当时与父亲一起出去的同伴大都在外安身立命,开花结果,在大连的一个叔叔后来还官居要职,只有父亲回到家乡。不过,如果父亲真的不回来,就不会有母亲,更不会有我们,那自然又是另外一种光景了。
高傲的父亲在本可以做番事业的时候被召回,被召回的父亲归于了农村,但不甘寂寞的他又做起了生意,成了一个住在农村却又往返于农村与城市之间的生意人。
父亲承包过乡里的砖窑厂、村里的机磨房,放过网线,跑过海鲜,做过渔粉生意。从我记事起,他就经常出差,记得每次父亲回来,都会带一些家里见不到的零食或漂亮衣物。有一次从烟台带回两袋苹果,个个通红鲜亮,又圆又大,我们的小手都捧不过来,闻着香,吃着脆,现在想起来,还馋得直想流口水。还有一次带回一些糖果,其中有种棒棒糖,一条条的,做成了小黄瓜的样子,翠绿色,头上顶着嫩黄的小花,外面沾了一圈颗粒状的白糖。我们姐弟每人分到了两个,但谁也舍不得吃。直到外面的白糖化得拿起来粘手了,才商量着各自享用了。
那时放学回家,如果见屋门后放一个大麻袋,就知道是父亲回来了,那里面除了有吃的、穿的、玩的,还有整捆整捆的钱。当时,银行的结算方式单一,电子汇兑没有普及,银行卡业务尚未开通,父亲外出收回的货款基本上都是用这种方式携带的。父亲的生意做的相当红火,每到年底,他的那些合伙人都聚到我家,在南屋叽叽喳喳,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抑制不住的喜悦与兴奋,这时候,我们便知道他们是在“分红”了。
当时母亲工资微薄,靠了父亲做生意的收入全家九口的生活才不致窘迫且过的十分富足。那时,我家隔三差五的炖排骨,吃红烧茄子,我们姐弟六个也是个个衣着光鲜,这在那个时代,可不是每家都能过上的生活。在我上小学四年级时,国家实行体制改革,母亲的单位鼓励个人承包,父亲决定包下当时供销社的招待所自己经营。这在那时是一个大胆而冒险的做法,后来的事实证明,这个决定是明智而正确的。在此后的岁月里,在父亲不再做生意后,全家正是靠了这里的收入才过着比较优越的物质生活,也成了以后提供我们姐妹们上学读书全部费用的主要来源。
父亲十分幽默,但对我们姐弟却一直很严肃,除了出差回来讲那个城市的风俗名胜之外,父亲从未对我们表达过什么,但他对我们的爱却无时不在,无处不在。父亲又是个十分坚强而又内敛的人,他的苦痛从不让别人分担,只在心里独自承受。前几年,他与人合伙做渔网生意,谁知对方是个卑鄙龌龊的小人,暗渡陈仓独吞了生意的全部利润,但账目又做的不露马脚。那时,父亲整夜的吸烟,喝茶,却不向家人发一句怨言、吐一点牢骚。父亲正直,守信,也正是这样,他的经商之途才会如此平坦,也正因了这个,才让他吞食了这个说不得的苦果。
可能是因为这次的打击,可能是年龄越来越大,厌倦了奔波,父亲渐渐放弃了以前的生意,一门心思扑在了承包的招待所上面,不久他又将招待所的南屋改造,开了一片小商店。小店的生意不错,忙碌过一天,晚上清闲时,父亲就与他的几个老朋友喝茶聊天,下棋打球,日子过得倒也宁静充实。
后来,我们姐弟或忙着构筑自己的小家,或为工作而奔波,或被学业所累,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少,真正聚在一起的机会,也就是年后的几天和父母的两次生日。每次我们回去,父亲总是坐在一边吸着烟默默地听我们与母亲之间的絮叨,偶尔也插上几句。那时,他的烟吸的越来越频,话却越来越少。
去年父亲生日之时,我们大家劝说父母搬到县城与弟弟同住,母亲尚无意见,但父亲却执意不肯。他不理解我们为什么让他放弃他自觉悠闲、舒适的生活,偏偏要把他围在钢筋水泥之中。我们没有坚持,对于老人,让他们过想过的日子就是对他们最大的回报。
现在父亲依然住在乡下,跟母亲守着那一片小店。我们回去时,他还像以前一样跑出很远买零食和海鲜,不过,现在是给我们的孩子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