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走出屋时,大姥姥也从正房一脚门里一脚门外。见到我,骂声:呸,小兔崽子。就缩了回去。
我急着追过去,门已经关上了。我咣咣踹了几脚,里面骂声又起。
我晓得这时候大姥爷是不会在的,就去街上铲了一摊新鲜的牛粪。村人见了,都说,瞧人老张家的外甥女儿,打小就懂得过日子,连牛粪都拾。
我摸到窗格前,瞧见大姥姥正拿着鸡毛掸子冲我扬。我退后几步,把手里的牛粪向窗户甩去,“啪”,牛粪开成了花形。里面的骂声更高了。
我把手上沾的牛粪在墙上搓干净,跑到东墙边的枣树下。望向高处,见已然有红的了。就抱了树干狠劲摇,一时红的青的连枝带叶啪啪落了一地。我拣些见红的装进口袋,一边吃一边向对门焕弟家去。出门时,大姥姥停止了骂,在窗格中恶毒地望着我。
焕弟家锁了门,我朝里喊了几声,没有回音。大约焕弟也跟着她老子娘下地去了,没被关在家里。我悻悻地走到街上,村人见了,都问,“又拾粪啊,咋没拿铲,不会是用手捧吧。”我摸了口袋中的枣扔向他们,“捧,捧,捧你娘的脚后跟。”“这丫头,在家里坏,到姥姥门上了还坏,不怕我把你送家去啊?”“送,快送,我正呆够了呢!”村人都散了,我觉得甚是无趣,就回家去。
她正在灶间忙着做饭,一屋子烟呛得难受。我捂着鼻子进到里屋,她追进来,问,“是不是又去惹大屋了?我听着骂了老长时间。”我说,“她跑得快,没打着。要让我逮了,看我怎么收拾。”她摸着我的头,“好丫头,咱不惹事了。”我歪了脑袋,“她咋对你,我就咋对她,你怕她,我又不怕。”她叹口气,“你能呆几天呢,我都受了几十年,习惯了。快吃饭,灶不好用,总倒烟,吃完叫你石头哥哥来拾掇拾掇。一会儿,还得跟我下地,挖菜拌鸡食。”
我们提着菜篮回来时,天已经擦黑了。她拿了鸡筐去逮鸡,一共十只。数数,却少了两只。她急了,这些鸡崽是她的心头肉。我跟她拿了手电筒找遍了附近,没有。她去正房问。大姥爷沉着脸没言语,大姥姥幸灾乐祸地尖声说,“我哪里看到啊,怕让人抹了牛粪连门都不敢出。”
那一晚,她翻来覆去的睡不着,天一亮,又出去找。遇到焕弟,哭哭啼啼的。原来她家的猫昨夜吃了被老鼠药毒死的鸡,正在挣命呢。我们跑到小线家的屋后,焕弟家的猫已经完了,旁边散落着一地鸡毛和半只鸡身,正是我们丢的那两只。
我要找大姥姥理论,她不许,说这样的气受的太多了。
妈捎信来,让我回家。走前的晚上,一向阴暗的正房灯火通明。好像煤油灯点了三四盏,人影绰绰的好不热闹。我们凑到窗前向外看,她说,“是大屋在北边的二小子和闺女回来了。哟,孙子孙女也来了呢。你看,还有外甥。”我说,“不希看,咱睡咱的。”
吹灭灯,我们躺在黑暗中,窗外不断传来咯咯的笑声和孩子的嬉戏声。她手里拿着蒲扇,替我拍打蚊子。我说,“明天你跟我一块走吧,别自己在这了。”她的手停住了,“当初你姥爷走了,他们也赶我。我死活不走,你大姥爷才自己住了正房,把这间小西偏屋给了我。俗话说,金窝银窝比不上自己的草窝,这里才是我自己的家啊。”“可姥爷都走了五十多年了,你还在这住啥劲?”“丫头你不懂,我死也得死在这里,埋也要埋在这里。”
我眼睛睁不开,直犯困。几只蚊子嗡嗡叫着在身边转悠。她竟也不扇了。
窗外又热闹起来,像是戏匣子。我们村二焕家就有,是她天津的姑给带来的。
一个声音说,调到广播频道吧,正是评书时间。一阵嘶嘶声后,传来好听的声音:张君瑞在普救寺佛殿上突然发现崔莺莺,立刻就心猿意马,唱:“正撞着五百年前风流业冤,只教人眼花缭乱,魂灵儿飞在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