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跟李小娜结婚时,娘已经去世三年了。
我把婚期告诉爹。爹说,你娘她没福,没等到这一天。
这三年,我已经从普通职员升到了总经理,我不用再对别人笑,现在是别人对着我笑。
我的婚礼由公司的秘书全权负责,订了最好的婚庆公司,听说该公司的司仪在不久前的全国主持人大赛中获得了亚军。还有服务,据说都是一流的。
秘书把《婚礼议程安排》交给我,我只看了一眼就看出了问题。婚礼的第四项是新郎新娘向双方父母敬茶,父母致辞,表达对新人的祝愿。李小娜的父母都是大学教授,可我爹他……而且爹要来的话,肯定会带着姐,姐的病说犯就犯。
我问秘书,这一项能不能取消?秘书说,不行,这是必要环节。儿子的婚事,最高兴的应该是父母。但要是父母实在来不了,可以找别的长辈代替。于是,我回家跟李小娜商量。李小娜说,要是来的话,就提前让爹练练,也就是三言两语,姐找个人看着就是了。我说这不是练的问题,爹见村主任都说不成一句完整话,何况面对台下这么多城里人?李小娜说,倒也是,那就让市委的大伯来吧。
婚礼前两天我回了家。进门,爹正在打扫院子。见到我来,忙放下扫帚惊喜地说,三儿,咋来这么早呢?婚礼前一天去也不迟啊。我含糊地应着。
屋里的墙都刷上了白漆,被阳光一照,刺眼。在大炕正中的位置端端正正地贴着一张画——一个粉嘟嘟胖乎乎的小男孩坐在荷花中央贪婪地吃着手指。炕上的床单换了新的,粉红色的梅花,翘着尾巴的黑喜鹊。被卷儿叠得四四方方,用一块天蓝色的毛巾被盖着。
爹说,事儿虽说不在咱家里办,可也不能马虎不是?
姐看到我来了,快速地溜了出去。一会儿回来,手里捧着一套衣服。灰色的中山服,中线笔直,叠得平平整整。爹搓着手,这不,让镇上小花给做了套新衣服,你看看。
我说,爹……
爹说,去了大城市爹不能给你丢脸,看,头发也让你二叔给染了,他眼神不好,但到底是把白的染黑了。他可夸我好福气呢。可也是,你说咱村出去的娃结婚,哪个有几十辆小车,哪个铺红地毯,哪个张过龙挂过凤啊?
我说,爹……
爹把衣服套上,爹的手没处放了,不停地扯扯这儿扯扯那儿,嘴里嘟囔着,这孩子!给做得大了点,你看这袖子都盖过手背了。
我说,爹……
爹说,咋?三儿,是不是太大了?要不我明天让小花再缝进一块去。
我说,爹,你别去了!
爹的手停住了,爹的嘴半张着。我发现爹的牙已经掉了两颗,很丑陋。我说爹,婚礼上都是城里人,我同学,还有大领导。你……
爹的嘴巴哆嗦着,好像张了张,然后又紧紧地闭了。爹的嘴巴闭得很紧,紧得都变了形。爹的下巴像刚刚刮过,但刮得并不干净,有的地方还露着胡茬儿,那颜色是灰白的。爹转过身去,走进里屋,瑟瑟地脱着衣服。爹把衣服重新叠好,小心翼翼地放在炕上。爹说,那天少喝点酒。然后走到院子,拿起扫帚又扫了起来。
我开车走时,姐在后面飞快地追,一边追一边拾起路边的小砖头狠狠地投着,一边投一边喊:我只听出两个字,爹,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