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病了,那种治不好的病。
娘蜡黄着脸躺在家里的土炕上时,我刚刚毕业分配。正在一个陌生的城市朝身边的人,用干巴巴的脸挤着湿润的笑。
娘知道这些,娘没让爹给我写信。
娘也没让爹给哥打电话,哥为了攒钱娶媳妇在外地打工已经三年半。
姐刚从安康医院出来一周,安康是老家那地儿唯一的精神病医院。姐这病有些年头了,得病时十八,现在已经三十有二。
陪着娘的只有爹。
爹猥琐瘦小,爹没见过世面。
爹是农民,爹除了去集镇买化肥从没离过村子半步。
秋后,娘的脸越来越黄,疼时身子就弯成虾米状。终于有一天,娘连炕也起不来了。爹连夜把上手挑的优质小枣廉价卖给了本村的收购商,拿着六百块钱,打听好进城路线,扶着娘走了。
顶着凌晨五点的寒风,去三里外赶那辆通往县城的唯一一班客车。
拉着娘进医院后,在大厅里望着来来往往的人流,爹没辙了。
后来是一位好心的姑娘带爹挂了号,并且领着爹陪娘走完了全部的检查过程。
“真是遇上好心人了,也没问问孩子的名儿,瞧我这死脑瓜!”这句话,爹对每个去看娘的人都说了好多遍。我想,那位姑娘一定很漂亮,我很想问问爹,她长得啥样。我张了好几次口,又都闭上了。可我一直把这事记在心里,永远也不会忘。
当医生看完各项化验结果,瞥了一眼坐在走廊里等候的娘,然后对爹说出“肝癌晚期”这四个字时,爹一下傻了。
爹虽是农民却深知癌之厉害,那是神仙也救不了的病。
爹脸上的皱纹更深了,爹突然间老了十岁。
爹孩子似的向医生求救,“您说这该咋办呢?”
医生面无表情,“先住院吧。”
当听说住院得先交两千元押金时,爹更傻了。
爹的手捂着裤袋,那里面只剩下了二十四块。一张十元,二张五元,四张一元,爹已经数过好几遍了。
爹无助地望着医生:“要,要是不住院……”
医生用目光上上下下将爹狠狠地诊断了一番。
那天,爹特意穿了一套八成新的衣服。最后,医生将眼停留在爹胸前露出的绒衣上,绒衣是我穿剩下的。胸前有只醒目的龙,张牙舞爪。
医生对露在外面的一只龙爪说:“那就只好等死了。”
于是,爹带着娘回家了。
上车前,爹在车站旁边的快餐店买了四个包子,纯肉馅的。娘吃了连声说,真香。娘吃完最后一个才想起一直望着窗外,紧闭嘴唇的爹。爹也是大半天水米未进了。
下车后,爹扶着娘又走在那条通往村子的土路上。那段只有三华里的路,那段小时候娘无数次推着我,姐和哥下地干活的路。这次,娘和爹一走就走了两个小时。与其说走,不如说是拖。
爹把娘拖到家后,娘就躺在了炕上。
娘躺在炕上,等死。
我知道娘病的消息纯属偶然。
那天,我跟李小娜上街碰到了二柱。李小娜是我大学同学,当然,前些日子的一个夜晚之后,我们不止同学这么简单了。如果不出什么意外的话,我会跟她结婚。
二柱是我家邻居,在这个城市打工。
二柱看到我,先是瞧一眼身边的李小娜,然后说,“三儿,咋没回家,你娘病的那重?”
“我娘病了?啥病?家里没说啊!”
二柱说,“好像不大好。”
第二天,我回了家。我进屋时,娘正躺在炕上。看到我,腾地坐了起来。一边理着零乱的头发一边嘟囔着说,“娘越老越懒了,没事就想在热炕头上躺着。”
我埋怨娘病了咋不告诉我。娘说,庄稼人谁没个头疼脑热的,你别听二柱瞎吆喝。刚上班,凡事要留心,多长心眼。娘没事,三儿放心就是。
我丝毫不怀疑娘的话,娘从小到大,从没骗过我。
那天晚上,娘在我住的东屋呆到很晚,我困的在床上打盹娘却还在絮叨。当娘听说我找了女朋友后,显得特别高兴,直催我赶紧把李小娜领到家来,说越快越好。那急劲,就像等不到天明一样。
第二天清晨去赶车,我走出很远,娘还站在家门口张望。我发现娘的衣服不知啥时变得又肥又大了,在初冬的寒风中,显得又虚又空。
一周后,我接到消息,娘病危。
我到家时,娘已经冷了,躺在外间屋的门板上。直挺挺的,一点也不亲切。
姐又犯病了,她不知从哪里翻出一只旧塑料袋,哗啦倒在地上。一大堆的药瓶和纸包,有空的也有吃了一半的,有胶囊也有药丸,有止痛的也有利尿的。但全部都是最便宜的,其中最多的是那种一角钱一袋的止痛片。
姐指着它们说,娘,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