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上五年级那阵儿,无师自通地学会了画画。
那时,我整天躲在西屋,对着一些杂志的封面和插图临摹。她总是眯着眼坐在炕头上打盹,从不打扰我。
那天,我看到她盖的被子怪好看的,就照着画了一幅凤凰戏牡丹,然后用腊笔涂了,平展在炕上。她慢慢地凑了上来,平日昏浊的眼睛放着光,问:“丫头,是你画的?”我说,嗯。又问:“以前都是黑的,这个咋红红绿绿,枝是枝叶是叶的这么热闹?”“是用腊笔涂的,这个还不好看呢,要是用国画颜料涂起来才鲜艳呐!”她用手轻轻摸索着牡丹嫩黄的花蕊,说:“咋不用那个涂呢?”我拨开她的手,她的手很胖很粗糙,据说长这样手的人很笨,很拙。她便如此,从年轻,做不好饭做不来手工活。我说,“那种颜料咱这没卖,人家二焕是她姑从天津捎来的。”“那咋不让你娘老子出去给你买呢?”我把画卷起来,没理她。让他们去买,这不是找打吗。
周末,姐从单位回来,跟妈在外屋絮叨,好像是死了爷们儿的同事耐不住寂寞偷人时被捉。姐说,男的还在女的身上就被逮住了,妈叹口气,那女的也不容易呀。她大约听到,在灯影里骂一句,臭肉。然后铺了被子歪头躺下,在黑暗里翻转着身子。
隔壁的王三奶奶死了,送葬时孝子孝女跪了一大街,哭丧的唢呐吹翻了天,我瞧完热闹回家,她也搬了小杌子随在我后面。进了院,我拿树枝追院子里的小鸡崽,她就坐在太阳下,并不像平日大声地训斥我,只是一语不发。等我满头大汗地回屋,她也跟了进来。
我拿纸准备画画,她突然说,“丫头,给我画张吧!”我问,你要画做什么?她的嘴哆嗦了一下,脸上的皱纹也跟着紧了紧,她含糊着并未答话。我问画什么?她说:“画荷花。两朵。一朵大的,一朵小的,两片叶子,一个在下面,一个在高处。画小点,像你巴掌这么大就行了。还有,叶子翠绿,荷花要白色!一样的要两张。”
我不解,问干啥画这样小还要两张一样的,还有粉红色的荷花才好看啊。她很坚决,说丫头你不懂,一定要白的,白的干净。
我先用铅笔画出轮廓,再用碳素笔描黑。然后拿了两块姐捎回来的酒心巧克力到二焕家,换来了国画颜料。二焕追出来,说,你可仔细着用。我嘴上说,行。心里想,才怪。涂出来的荷花果然特别,叶子翠绿,花瓣粉白。那白,干干净净,像什么也没有。
她一直在旁边看着,我涂完颜色,把画放在桌上,她两眼一眨不眨地盯着那四朵洁白的荷花,喃喃自语:白荷花,白的……
后来,她执意要回自己的家。我拎着她的小鸡崽送她到车站,她一只手掩着藏青色的偏襟夹袄,一只手用手帕捂着鼻子,两只小脚生风样走在前面。
她走后我再也没见过那幅画,一直到那天。
那天,有人捎信来,说她病了。下午,爸和妈去了她家。我放学回来,见门口围了一大群人。二焕挤到我身边兴奋地说,你家死人了。
我来到西屋,她躺在炕上,紧闭着眼睛,灰白的头发胡乱散着。好多人都围着她,给她脱衣穿衣。在拉拉扯扯中,我竟然看到了那两幅画。它们粘在她的鞋子上,那双鞋子我见过,妈缝的,记得我还问这是缝的啥鞋,花里胡哨还带唱戏的红绸子,妈说是送老用的。我问啥叫送老,妈说你长大就懂了。那画沿图案轮廓剪下来粘在鞋尖处,两朵荷花,一朵大的,一朵小的,两片叶子,一个在下面,一个在高处。叶子翠绿,荷花洁白。
她是我的姥姥,妈五岁时,姥爷舍下母女俩远走河南,后寄回一纸休书。她誓死不走,在一间不足二十平米的土坯房中,从青丝守到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