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放下书包,将灯点亮。她照样坐在炕头的黑影里,瑟瑟地摸索着。我知道,她又在摆弄她的黑匣子了。
从我记事起,那个黑匣子就常年放在她炕上的枕头旁。匣子漆黑锃亮,长方形,顶部雕着好多花,那些花被她摸得没了形状,一点儿都不像花了。黑匣子用一把金黄色的铜锁锁着,钥匙在她放衣服的大木箱里。姐妹几个,她最疼我,可也从没让我打开过。
有一次,她在外面晒太阳,姐鬼鬼祟祟地趴在窗台上向我招手,我进屋。姐趴在我耳朵上让我放哨她拿钥匙。我不干,姐就骂,不信你个死丫头不闷事儿,肯定是早瞧了里边儿的东西。我推开姐,你瞎说,连妈都没看过里面是啥,我哪里能瞧到。姐叹口气,这倒是真的。
确实,除了她,那只黑匣子从没人打开过。妈说,这个黑匣子是在姥爷去河南的第六年,也就是妈十一岁时,她才有的。只知是别人留给她的,至于里面是什么是谁给的,她都没跟妈提过。
我到灶间拿了一个窝头,放了一筷子虾酱,又折了一根大葱。一边吃一边摆弄姐给我的那些邮票。
灯影里又传来她的嘟囔声,“丫头,那人真像你姥爷啊,那鼻子那眼那会笑的嘴角。”我继续吃我的窝头继续看我的邮票。“真的,丫头,太像了,是你姥爷他回来看我了……”“别说了!”我狠狠地咬掉一口窝头大喊道,“这些我都背熟了,不就是你只做过一次贼,因为我妈在炕上饿得哇哇大哭吗,然后你摸黑去了大屋的偏房,偷了两个菜团,不就是你走时踩到他了吗,他长得跟姥爷一模一样,浓眉玉面,嘴角翘着总像在笑,不就是他受了伤,你把他拖到墙旮旯,盖上草席,拿菜团给他吗,不就是他活了命,给你留了张条子吗,说去台湾,你倒是找他去啊。你去啊。”
她并不辩解,只用手哆哆嗦嗦地去拿了匣子,说,丫头,你不懂,我早晚要走的……
我不知她所说的走是去哪里,去河南找姥爷还是回她自己的家。
姐要出嫁了。前一晚,送走了亲朋好友,妈收拾着亲戚们送的点心,糖果和布料。我跟姐躺在炕上瞎说话。姐说,妹,你觉得那个黑匣子里盛的是什么呢,是不是金条和洋钱啊。我说,你出毛病了吧,要真是也早用光了,你不知那时妈她们过得多难吗。姐说也是,大姥姥,三姥姥每天骂糊涂街,那些脏心烂肺的舅们更是往外撵,她们要是有钱早搬外边儿去了。妈把我拉起来,别瞎猜了,快睡去吧,明天还得起早呢。
接亲的队伍天不亮就来了,姐的嫁妆都帖着鲜红的喜字,被面红红绿绿的煞是好看。我穿梭在人群里,好不快活。妈说,快去换你的新衣服。我跑到西屋,发现她坐在炕头,从一团乱蓬蓬的线里找线头,她的头深深的低下去,几乎要钻进那团线中去了。我问她咋不出去瞧热闹,她说,丫头,我是半边儿,出去不吉利。
后来,我问妈啥叫半边儿人。妈说,就是两口子,缺了一个的。
姐到底没看到黑匣子里面的东西,她带着遗憾离开了。姐出嫁后的第十天,她回了自己的家。不久,她病了。妈和爸又把她接了回来。
她的病好像很重,好多人都来了,忙里忙外的。姐也从婆家赶了回来。
黑匣子跟她的衣物全都扔在柜角上,那把钥匙从一件藏青色的夹袄中搭落下来。姐从人群里出来,背着身飞快地把钥匙抽出来放在衣袋里,用夹袄把黑匣子裹了,然后把我拉到了没人的地方。
我和姐兴奋得满脸通红,姐把钥匙插入锁眼。黑匣子开了。
匣子里层也是黑红色的,光滑细腻,匣底放着一张四四方方的纸。
我和姐展开,上面是一些字,很模糊。只能看出那两个最大的——休书。左面的年代,已经远得看不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