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丝光亮透进瞳孔,杜容催缓缓睁开双眸,脸上黏黏的似乎是已经干涸的血迹,而额角那出伤口,正发出阵阵刺痛。
头顶上是灰蓝的天空,四周潮湿的井壁。杜容催怔忡片刻,而后忍不住放声大笑。
她回来了,她竟然回来了!
这是十四岁那年,她跌落进柴房枯井的那日!
可她清楚的记得,杜容琳陪她到柴房找跑丢的白猫,却在经过枯井边时,将她推进井里。
谁知杜容琳倒打一耙,说是杜容催欲将她推至井底,她落荒而逃,谁知积雪路滑,杜容催自己跌进了井里。
那时杜容琳痛哭流涕,说这一切仅仅是因为两人同时看中祖母的玉佩,而祖母将其赏给了她。
因为自小是相府嫡女,杜容催性子很是倔强跋扈,加上不得人心,全府上下除了萧丽佳,竟全都信了杜容琳的诬陷之言。
只是再活一世,她必是不会让一切重演!
此时后院前庭的空地上,跪满了仆役下人,而他们面前站着的,正是杜容催的母亲萧丽佳以及杜容琳的母亲晋苒苒。
当然,还有那张杜容催做鬼也不会忘记的面孔,杜容琳!
在杜容催成为皇后前,萧丽佳就已经去世,如今多年未见,竟如热泪盈眶,哽咽不已。
见状,萧丽佳心如刀绞,横眉怒目道:“大小姐竟独自一人来到柴房,没有一个人知道护主,你们倒是说说,杜府留着你们是吃白饭的吗?先将他们拖下去杖责三十大板,若还有气,便全都发卖了”
那些丫鬟婆子抖地如同筛糠。
虽说萧丽佳此举是护犊心切,可前世却使她冠上了残暴无常,草菅人命的罪名,在府里早早被孤立,以至于世人皆知,相国杜家大小姐,不可交之。
只见杜容催走上前来,缓缓跪下:“请母亲放过这些下人!是我故意避开下人,独自去了柴房,我不想因为自己一时的任性而连累他们……”
说着,杜容催竟哽咽起来。
“快快起来,母亲什么都答应你!”萧丽佳怎敢再同她讨价还价,忙拉起杜容催。
她也顺势起身,若有若无地瞟向杜容琳。只见她频频抬眸,欲言又止的模样很是滑稽。
活过一世,杜容催自是知道她欲说什么。
跌落井时,没人知道她与杜容琳呆在一起,前世是她先将事情挑明,才给了杜容琳倒打一耙的机会,如今,倒看看她杜容琳还有什么本事。
“母亲,我养的那只白猫不见了,昨日妹妹同我说,她在柴房见过这只白猫,我就自己一个人过来找找,只是经过这枯井之时,有只手从背后推了我一把!”
杜容催瞪大双眸,似乎还没从那种恐惧里解脱,可唇角,却若有若无地勾起。
众人心中一惊,不约而同的看向杜容琳。
“你,你胡说什么!我们明明是一同去的,怎得就变成你一个人去的了!?”杜容琳慌忙解释,生怕别人误会什么,可恰恰是这句话,正中了杜容催的下怀。
“哦,是啊!瞧我这脑袋,摔了一下就记不真切了。”杜容催揉揉额角,唇角的笑意更甚,“所以,妹妹,你为什么要把我推到井底下去?”
没想她话题转地如此之快,杜容琳本就心虚,如此一来竟开始结巴:“别,别血口喷人!是你先要将我推进去,亏我跑得快,才免受这场灾难,谁知你自己竟跌进井里去了!”
杜容催冷笑一声:“我那白猫数日未见,此行是来寻它,我又为何无故要将你推下井底?再说……”瞥见人群后匆匆赶来的身影,她话锋猛地一转,“你既是知道我跌进了井底,为何不去通知母亲救我,反倒丢下我独自逃走?妹妹,平日里,姨娘可就是如此教导地你?”
她将音量提上三分,毕竟是前世做过皇后,那股不怒自威的气度,一下子显露无遗。
众人心中一凛,望向杜容琳和晋苒苒的眼神便都多了些复杂。
“容催说的不错!”身后响起沉稳威严的男声,循声望去正是外出归来的杜相杜明卿。他负手走来,双眸略含怒意地看向晋苒苒:“慈母多败儿!”
晋苒苒神情错愕,忙俯身向杜明卿请罪:“老爷息怒,是苒苒教子无方,容琳年龄尚小……”
没等她说完,杜明卿冷哼一声:“年龄尚小?她明年便是及笄的女子,却连手足之情都置若罔闻,我杜明卿自诩重情重义,如今却有一个如此薄情寡义之女!”
杜容琳闻言,双腿一软也跪下身子,瞬间哭地梨花带雨:“父亲明察,姐姐嫉妒我得了祖母的玉佩,处心积虑想要害我,我当时只是心中慌乱,从未想过做薄情寡义之人啊!”
如若是前世那般,她这番说辞可谓天衣无缝,只是如今丢下杜容催不管的事情已在众人心中先入为主,如此解释只能算作恶意中伤。
杜容催敛下眉眼,没人看到她眸中一闪而过的快意。
“处心积虑?!你们自小在我眼前长大,你姐姐的性子我再清楚不过,如今竟成你口中处心积虑之人!来人,把二小姐带进祠堂,跪上一天一夜,看她是否能反省自己的过错!”
“老爷,不要啊,老爷!”晋苒苒拉住杜明卿的袖摆,却被他狠狠甩开。
前世活地不明不白,杜容催直到父亲不在世时才真正了解他的脾性。在官场沉浮多年,看惯了同僚间的尔虞我诈,所以杜明卿最难以忍受的,便是手足间的相互争斗。
这也是为何前世的杜容琳,可以轻而易举地离间她与父亲。
“父亲,容琳从未想过要诬陷姐姐,容琳是诚心待姐姐的啊!”杜容琳依旧痛哭,只是再次听闻“诚心”二字,杜容催忍不住心头一晃。
“你姐姐跌落井底生死未卜,你却不闻不问一人逃离,此为不义。我素以为你二人向来交好,却从你口中听到诬陷之言,此为不仁!你还不知悔改,那便跪上三天三夜,跪倒你知道错误为止!”
杜容琳很快被下人拉走,一旁的晋苒苒两眼一黑,竟昏了过去。而杜明卿心下正愤恨,只吩咐众人带二夫人下去休息,便拂袖离去。
这一切都出乎意料地顺利,杜容催眯眯双眼,今后的好戏,才刚要上场呢!
因着上回父亲的处罚,杜容琳这些日子事事低调,她从出生至今,怕也没受过如此羞辱,如今的沉寂,不过是为日后的加倍奉还做上铺垫。
“大小姐,老爷又给二小姐房里送去了补品。”身边的丫鬟如意又在给杜容催念叨,“老爷上次那样惩罚二小姐,却还是……”
话没说完,如意猛的捂住嘴,眼神略显惶恐地看向杜容催。她知道,自家小姐最恨别人说出老爷偏爱二小姐的话。
谁知杜容催轻笑一声:“父亲偏爱容琳,我又不是第一天知晓。行了,今日昌邑公主邀我入宫,马车可备好了?”
“备……备好了”
杜容催对镜整理好仪容,起身往门外走去,没人注意到,她眼神中一闪而过的阴暗。
前世杜容琳便深知如何讨得父亲偏爱,三番五次使计令父亲处罚自己,甚至让父亲说出过要与自己断绝关系的话语。只是前世的她任人欺凌,对杜容琳也无一丝怀疑,才落得个万箭穿心的下场。
马车摇摇晃晃,杜容催掀开车帘,发觉已经进了承德门,眼前便是幽深辉煌的皇宫,一时间百感交集。
她曾做过昌邑公主的伴读,与这个天真无邪的公主私聊甚好,只是前世因为种种原因,两人最终分道扬镳。想到这里,杜容催忍不住叹了口气。
“容催,容催。”她方从马车上下来,便被昌邑公主抱了个满怀,“许久未见,你可曾想我?”
闻言,杜容催心感温暖,刚欲回复,却抬眼看到公主背后站着的男子,所有言语瞬间卡在喉咙。
谢承睿身上的蟒袍精致华丽,却也如同他本人一般冰冷无情。只是此刻,杜容催用尽全身的力气,才控制住自己恨不得撕烂眼前这人的冲动。
“见过……太子……”她僵硬地屈身请安,才意识到此时他尚为太子,硬生生将那句皇上咽了下去。
“容催,你今日怎么与我如此生疏,可是身子不舒服?”谢承睿脸上堆满温柔,眼神殷切地望向杜容催。
前世就是被他这副充满“爱意”的模样欺骗,临死前看清了他的狠毒无情,只觉得此时恶心地厉害。
杜容催不动声色地避开谢承睿的眼神:“太子尊贵无双,如此问话倒是折煞容催了。太子若无他事,容催便与公主一同去了。”说完,下意识握紧了公主的手腕
哪想昌邑毫无心计,竟不懂容催言下之意,忙接到:“太子哥哥便是与你我二人同行,今日太傅有课,容催陪我们去学堂吧!”
心知已无法推脱,杜容催只能忍住内心的滔天恨意,面色平静地与谢承睿同行,他却仍不知廉耻地向她传达自己的思念之情。
“容催可是讨厌我了?怎么这回不见唤我太子哥哥?往日……”
这种略带委屈的怨言,若是换上以前的杜容催,怕是早已溃不成军,投怀送抱。只是现在,她有条不紊地冷声回答:“容催怎敢讨厌太子?只是太子是皇室血脉,这一声哥哥,于情于理,都不合适。以前是容催不懂事,今后,请太子不要再为难容催了。”
这一番话说完,令谢承睿的面色红白交替,鼻腔冷哼一声,两人便再任何对话。
“打,给本皇子狠劲打!这个乞丐竟然还敢来学堂,上次偷了本皇子的东西,看来教训的还不够!”隔着好远,便听到一阵喧闹的打骂声从学堂的院子里传出来。
待他们走近,便看到一群衣着光鲜的皇亲国戚在围殴一个衣衫褴褛的瘦弱男孩。
而为首那个自称本皇子的,是当今宠妃苏妃所出的三皇子谢炳乾。
杜容催看着那个躺在地上奄奄一息的男孩,忽然心神一震,大喝道:“住手!”
众人停住动作,循声望去,却见是相府的嫡女杜容催。
他们肯定认得并且忌惮自己,这是前世杜容催为数不多的骄傲之一。
父亲是当今相国,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母亲是当今皇太后的侄女。杜容催自小便深得皇上太后喜爱,论地位不低于任何一个公主。
这也是谢承睿为什么要拼尽全力娶到她的原因。
所以当她喊停之时,哪怕是三皇子,也没发出一点的怨言。
“你们打的,是六皇子?”杜容催往前走几步,声音淡淡的,却夹杂着一种难以忽略的威严。“皇上恩典,赐你们众人同皇子们习读,却没想你们非但不知谢恩,反倒欺负起皇子!照我们大凌的刑法,欺辱皇室,是要处以极刑的!”
她话音刚落,有几个高官之子双腿一软,竟跪在了地上。
“是本皇子的命令,他们只是奉命行事罢了。”三皇子回过神,站在众人前面,倒也称得上是敢作敢当。
杜容催眯了眯双眼:“骨肉相残,恃宠而骄,为非作歹。三皇子,这三个罪名,你想安上哪一个?”
三皇子一愣,但自小顺风顺水长大的他显然没有畏惧:“你别吓唬我,他母妃不过是个被父皇打入冷宫的贱人,呵呵,六皇子?他是不是杂种都还不知道呢!”
若不是亲眼所见,杜容催根本不能想象一个十几岁的男孩,能说出如此肮脏的话语。
几乎瞬间,地上的六皇子猛的扑上去,死命抓住三皇子的脖子,将他扭倒在地。
“你找死!”三皇子回过神后,抬腿踢到六皇子的肚子上,这一脚十乘十的力量,他整个人飞出数米远,而后纸片般倒在地上,不知是死是活。
杜容催心头一震,刚欲过去查看,却被谢承睿伸手拦住:“容催,你似乎对这个杂种很感兴趣啊?”
他眼中对六皇子的厌恶呼之欲出,似乎根本没有身为太子的一点自知。
“我对谁感兴趣都是我的自由,太子殿下,您未免管的太多了吧?”说完,她推开太子的胳膊,走向瘫倒在地的六皇子。
呼吸虽然微弱,好在还活着。杜容催低头看着眼前这个瘦弱矮小的男孩,几乎很难想象,自己临死前,是他一箭杀死了金戎王。
只是那一箭还是迟了,无力改变自己被万箭穿心的命运。
“快去叫太医!”
谁知三皇子冷哼一声:“叫太医?你们想都别想!”
这时,人群后传来嘈杂,一个年轻男子从众人之间走来,淡淡问道:“三皇子此言当真?”
见到此人,三皇子一下子没了气势,忙作揖行礼:“炳乾知错,请邢太傅责罚。”
邢太傅?杜容催抬头看去,只见这男子约摸二十五,一身青衣,眉目疏离,倒像是个归隐山林的隐士。
邢煜贞,没想到他竟在皇宫里做过太傅?
前世若不是有此人辅佐,谢承睿绝不能顺利坐上皇帝之位。但杜容催想不明白,如此睿智聪慧之人,怎能看不透谢承睿的真实面目?
“太傅,是承睿的过错,没有尽到太子之责,管好皇弟们。来人,快去太医院请太医!”
若说演戏,怕是没有人比得过谢承睿。他现在满脸的担忧自责,竟丝毫没有破绽。
怪不得,前世的自己在临死之前才将他的狼心狗肺看透!
杜容催瞥向太子的目光充满厌恶,只是这一切并未逃过邢煜贞的双眼,他敛下眉眼,眸色晦暗看不清情绪。
见事情已然解决,邢煜贞刚欲离去,却听闻身后的声音再度响起:“太傅留步!”
邢煜贞转身,却见杜容催几欲上前。
“容催前两日读了诗经中的山有扶苏,世人皆道这是女子调侃戏谑中的爱,但容催却以为,此篇若是出自容催之口,便是真真正正的狂且与狡童,别无它意。”
她的话铿锵有力,然而邢煜贞只幽幽看了她一眼:“杜小姐聪慧敏锐,如此年龄便有自己的见解,难得难得。”
不知是他故意装傻,还是杜容催的暗示不够,邢煜贞丝毫没有对太子产生怀疑,仍旧转身告退,只是没人注意,他嘴角一闪而过的笑意。
六皇子很快便被人带了下去,杜容催虽然心有担忧,却已不敢再过多表现,今日出言相救在旁人眼中已是不解,若再与他亲近,怕是会被人看出端倪。
“容催,你今日很是不同啊……”待邢煜贞离去,谢承睿双手负在身后,眼神幽深。
“昨日的太子与明日的太子,怕也会不同吧?”杜容催冷声回应。
谢承睿还想说些什么,却见她已转身离去,眼神未在自己身上停留半刻。
他放在身后的双手,紧紧握成拳头。
冬日里本就没什么日光,午后起便簌簌飘起了雪粒,不出片刻,已然变作鹅毛大雪。
杜容催趁昌邑公主午休,便悄悄从西六宫的小路,撑伞冒雪前往冷宫的方向。
前世所有的苦难与痛恨,都是从此处开始,她站在破败冷清的门院前,却无法迈步前行。
突然间,院内传来极其轻微的啜泣声,夹杂在飘落的雪花中,似乎随风而去。
推开院门,面前一切触目惊心。
满地洁白积雪,却沾染一片的猩红,女子躺在地上面色青紫,似乎早已断气,而那个哭声,正是身边瘦小的男孩所发出。
两人身上皆是厚厚的积雪,若不是男孩肩头耸动,甚至不知他是死是活。
“六皇子?”杜容催轻声唤道,将手中的伞默默撑在六皇子头上。
他的背影显然一愣,细微的哭声立马中断。
“你一定想知道,到底是谁害死了你母妃。”见他不再哭泣,杜容催继续说道。
哪知蹲在地上的谢季焘猛然起身,死死抓住杜容催的衣襟:“你告诉我,是谁,到底是谁?!”
他双眸通红,眼神中的恨意早已不再属于一个十几岁的少年。
前世在后宫沉浮多年,这些宫闱秘闻于她而言已然不是秘密。自己的婆婆,那时已为太后的皇后娘娘,亲口说过,当年如何用手段整垮贺兰妃,又是如何假借他人之手除去这个隐患。
至于原因,便是帝王之爱,致使其成为众矢之的。
而这个贺兰妃,此时躺在雪中早已断气。
杜容催思绪从远处飞回,她忽然用力抓紧面前瘦弱的男孩,大声问道:“你想为你母妃复仇吗?”
谢季焘愣住,茫然点头,眼神却意外坚定。
她松开他,两人任由雪花飘落全身。
“那你记好,谢季焘,你的母亲是皇权斗争的牺牲品,从今往后,你的敌人,便是你的兄弟,而你最终要击垮的,是太子!只有那时,你才有实力去为母亲复仇!”
空旷破败院落里的这段话,成了少年一生复仇的起点,也成了他一生难以忘却的梦境。
而这一切杜容催皆是不知,她并未选择将皇后直接摆上台面,因为她并不确定,此时的六皇子,是否有能力承受一个明确的仇人。
杜容催将自己的玉佩递给谢季焘:“日后若有难处,可来相府寻我。记住,万不可将我与你之事传出。”
回头看了少年两眼,定了定心,便匆匆赶回公主的寝殿。
整整一下午,杜容催都带着心事,大约也被昌邑公主看出,两人闲聊片刻,便放她出宫。
又经一路颠簸,方回到府中,她即向如意询问:“今日府中可有发生何时?”
如意想了想,一一作答:“倒无大事,只是二姨娘院中来了几位亲戚。”
“亲戚?”杜容催思索一番,手指不觉攥紧,“我怎么不记得有需要探亲的日子?”
“说是家乡旱灾,要奴婢看,其实就是投奔二姨娘的……”如意一惊,方知自己多嘴,“小姐恕罪。”
谁知杜容催非但没怪罪,反倒悠然一笑:“你说得没错,就是来投奔的,只是这二姨娘能是什么大树?人家心比天高,自然是要攀上更高的树了……”
她说完,眼神微微一眯。
前世就是这几个狐鼠小人,精心谋划,让母亲被“捉奸在床”,父亲震怒,要休掉母亲,而母亲哪里承受得了如此冤情,含恨自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