尔古尔哈严肃地说:“你要懂事,那些拉惹来,你在这里,我不是分心吗?”
阿依点点头,正要往回走,门口进来一个人,不是别人,正是吉伍学才。只见他今天穿了一身鲜艳的运动服,像是去参加什么重要体育活动似的。他脸上有些灰尘,像是赶了很远的路。
吉伍学才一进门就大声说:“哎呀,尔古老师,真对不起,白天的事情我刚听说,真是的,我陪县里领导去螺髻山旅游,两天没回来就发生了这事儿。真是不好意思,我没控制好那些拉惹,对不起,对不起。”他后面跟着莫色有体。
“尔古老师,吉伍村长听说几个拉惹搞事就赶来了,连饭都没吃。”莫色有体在一边说。
吉伍学才这么一表示,尔古尔哈真的有些不好意思了,说:“这个,不好意思,吉伍村长,叫你费心了,你看,我家里什么也没有,要不,跟我们吃点洋芋?”
“不用,我刚才跟县领导分手的时候,还有些东西在我的背包里,莫色会计,你去外面摩托车上拿下来,咱们就在尔古家吃吧,顺便给孩子们解解馋。”吉伍学才显得很随意地说。
“这个怎么好意思?”尔古尔哈有点不安地说。实际上,她担心的并不是这些,而是另外的一些东西,那就是村里人的议论。
莫色有体很快从外面拿进来一个驴友常背的那种背包,背包鼓鼓囊囊的,看样子装了很多东西。
吉伍学才眼神柔和地看着尔古尔哈,说:“里面都是些熟食,麻烦你给热热吧。”
尔古尔哈点点头,吉伍学才看了一眼阿依,眼神一亮,问:“这是阿依吧?今年多大了?”
阿依很有礼貌地回答:“我十六岁了。”
吉伍学才笑眯眯地摸摸她的头说:“都成漂亮妹子了。”
尔古尔哈看到他的样子,心里很不舒服,就对阿依说:“你去看看阿妈怎么样了?服侍她吃药。”
坐在锅庄边,吉伍学才环顾四周,叹口气说:“这么多年,苦了尔古老师了。也怪我,这么多年老跟依火不吉较劲,忘了给你些实际的帮助。”
尔古尔哈没说话,开始烧水。吉伍学才则有一搭无一搭地跟阿呷和伟古开着玩笑,两个孩子知道他是村长,回答问题总有些怯生生的。这样倒让吉伍学才感到有趣,他甚至要让伟古管他叫干爹。伟古自然不肯,吉伍学才拿出十块钱引诱伟古,伟古还是坚决不肯。
莫色有体开始从那个包里往外面拿东西,一只鸡,一些熟肉,还有一些点心。吉伍学才拿些点心递给几个孩子,孩子都摇头不要。就连伟古也是闭着嘴,一个劲儿地摇头。吉伍学才讪讪地笑着,对尔古尔哈说:“你看!”
尔古尔哈说:“他们不吃就算了。”
吉伍学才走回火塘边,坐下,不无赞赏地说:“尔古老师教育孩子真是有方法,唉,我们家的阿加就是没文化。”
“不要叫老师了,我现在就是一个失业的家庭妇女。”尔古尔哈开始蒸那些熟食。莫色有体把一瓶酒放在地上。
“学校撤并了,尔古老师接下来怎么个打算?”吉伍学才关切地问。
“我打算安置一下家里就出去打工。”尔古尔哈淡淡地回答。
吉伍学才跟莫色有体对视了一下,然后用试探的口吻说:“不然的话,去我的宾馆做点事?”
尔古尔哈摇摇头,说:“不,别人会有闲话的。谢谢你的好意,我心领了。”
“这个……”吉伍学才沉吟了一下,看看莫色有体。
莫色有体赶紧说:“要不,去吉伍村长和别人合伙开的一个矿上吧,离村子不远,一周可以回来照顾一下家里,叫矿山给你安排个轻松一点的事儿。”
“不,谢谢你们二位,就不麻烦你们费心了,我会自己想办法的。”尔古尔哈回答。她不能答应他们的要求,她知道,一旦自己答应了,等待自己的是什么那是可想而知的。
吉伍学才和莫色有体正喝着酒,忽然门外有人唱歌,吹口哨。吉伍学才皱皱眉头,问:“最近经常有这事儿吗?”
尔古尔哈有些不好意思地回答:“是的。”
吉伍学才站起身,走出大门,站在门口大骂:“不想活啦?谁再欺负尔古老师,我叫人打折你们的腿。”
口哨声、唱歌声立即消失了,吉伍学才得意地走回来,对尔古尔哈说:“还翻了天了?有我在,谁也别想欺负你。”
尔古尔哈嘴里道着谢,心里却叫着苦,他这么一嗓子不要紧,这村里人会怎么说自己?村里人没有不知道吉伍学才对自己有点那个意思的,这不是添乱吗?
“怎么?尔古老师有点不高兴?是不是我做错了什么?”吉伍学才关切地问。
“没什么,没什么。谢谢!”尔古尔哈真是不知道说什么好,这时候,她才体会到了什么叫咬碎了牙往肚子里咽。
吉伍学才扭头看看伟古,递给他一只鸡腿,伟古开始还摇着头,但是,最后还是没有抵御住诱惑,接过去吃了起来。而阿依和阿呷却意志坚定地坐在床上,谁也不吃一口吉伍学才的东西。
那个晚上,不管吉伍学才和莫色有体怎么劝她,尔古尔哈都没有吐口答应去吉伍学才那里打工。作为女人,她不能走进自己已经发现的陷阱。
见实在劝不了尔古尔哈,吉伍学才和莫色有体只好失望地走了。不过,吉伍学才临走时再三表示,只要尔古尔哈想去他那里,绝对欢迎。
此外,吉伍学才还当着尔古尔哈的面再三嘱咐莫色有体,一旦那几个拉惹再来捣乱,一定要带人把他们赶出村子,如果打坏,他来负责。他这么一说,尔古尔哈反倒是犹豫起来了,她一直认为那几个拉惹是跟吉伍学才一起给依火不吉下了个圈套。吉伍学才这么一说,又好像不像。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走回房间,尔古尔哈听见马海伍机在那边轻声地叹息,她问:“阿妈,你怎么啦?”
马海伍机幽幽地回答:“苦了你了。”
阿依问:“妈妈,他今天来到底什么意思啊?两个大男人跑到咱家里喝酒,还喝的这么晚?村里人会怎么说?”
尔古尔哈把她叫到一边,低声说了几句,阿依恍然大悟,理解地说:“妈妈,你真不容易。”
尔古尔哈叹口气,说:“阿依,你记住,不管发生什么事情,都有妈妈,你千万别参与。有些闲话,你更不要听,你相信妈妈会处理好这件事的。”
“嗯。”阿依点点头。
两人一回头,伟古已经在吉伍学才和莫色有体吃剩的那堆残羹冷炙那里大吃起来,阿依摇摇头,鄙夷地说:“真没骨气。”
伟古则向阿依做了个鬼脸,继续埋头吃东西。
这天,尔古尔哈正要下山去咨询一下劳务公司怎么组织人出去打工的事儿,就在她要出门的时候,依火夫哈忽然鬼鬼祟祟地钻进院子,向她招招手,同时伸着脖子向屋子里面张望,人却并不进屋。
尔古尔哈走出门,来到依火夫哈面前,问:“你来干什么?”
依火夫哈似乎很关心地说:“阿珉,听说你要去山下?你可别去,那些拉惹能饶了你吗?”
“他们敢把我怎么样?”尔古尔哈满不在乎地问。
“阿珉,他们是不敢把你怎么样,因为你是一个女人。可是,他们敢把我怎么样,我可是听说,他们这几天四处放风,如果你不赔,就要让我赔。”依火夫哈心有余悸地说。
尔古尔哈觉得他这话很奇怪,便问:“钱是依火不吉输的,凭什么要你赔?”
“我那天不是在场吗?所以,他们要找我的麻烦。”依火夫哈心有余悸地回答。
尔古尔哈感觉到有点好笑,就说:“他们如果找你,你就报警啊。”
“阿珉,你可别这么说,报警?我可不敢啊,你知道那些人有多大势力吗?”依火夫哈期期艾艾地说。
“你要怕了,不敢报警,你就赔呗。”尔古尔哈冷笑着,她把地上的一个背篓背起来,准备出门。
依火夫哈委屈地说:“是不吉玛子(彝族话:哥哥)输的,怎么要我赔?”
“你要不肯赔,你就报警。没有别的选择,你自己想吧。夫哈,没事儿啦?没事儿我要下山了。”尔古尔哈看着面前这个像是吓破了胆的男人,真是有点恨铁不成钢的感觉。
“哎,阿珉,你别急着走啊。我问你,这两天阿莫的身体怎么样?”依火夫哈望着房门,低声问。
尔古尔哈回答:“不怎么样,身体很弱,喉咙说不出话,也没钱买药,吃不下饭,只喝了点粥。”
“唉,其实,阿珉,你知道,我也不是不想养她,只是,这不还有依坡玛子吗?按理说应该他养才对,你说是不是?”依火夫哈显得很无奈地说。
尔古尔哈尽量显得平静地回答:“我想,依坡的想法也跟你一样。有些话我就不多说了,这事儿你俩还是要好好商议一下,不然的话,叫家支里的人知道,你俩可是没面子的。”
“我知道,我知道。”依火夫哈神不守舍地说。
“那好,我等你们消息。我走了。”尔古尔哈道,说完就往院外走。
“别呀,阿珉,你还没跟我说,他们万一找我麻烦,我怎么办?”依火夫哈拦住尔古尔哈,焦急地说。
“你不报警,那你就得受着,这事儿我帮不了你。”尔古尔哈有点不耐烦地道。
“阿珉,你读过书,你帮我想想,我要是报警,警察会不会不管?”依火夫哈不安地问。
尔古尔哈皱皱眉头,说:“你这人也是的,果吉村周围依火家支这么多人,就被他们欺负了不成?”
“阿珉,你的意思是?”依火夫哈不解地问。
“我没意思,凡事都要自己有主见,做事让家支里的人佩服。不过,有一点你要记得,你要是不养阿妈,把名声搞坏了,恐怕家支里的人没人会帮你。”尔古尔哈轻蔑地说。
“我知道,我知道。”依火夫哈点着头。然而,他眼珠儿忽然一转,问:“阿珉,我听说那天吉伍村长在你这里喝酒?”
“你什么意思?”尔古尔哈很不高兴地问。
“阿珉,你不用瞒我,我知道吉伍村长对你好,你能不能跟他说说,让他跟那些拉惹说说,别找我麻烦?”依火夫哈一脸谄媚地说。
“夫哈,你什么意思?你可是家里人,你也跟别人一样乱说?”尔古尔哈很生气地问。
依火夫哈赔着笑,表情怪异地说:“没有,没有,我就是想求你跟他说说。让他们别来找我的麻烦,我知道,你说话他会听的。”
“夫哈,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有你这么说话的吗?”尔古尔哈觉得自己的脸都有些发麻,一股热流直往上冲,厉声骂道。
“阿珉,你也要想开点,别想不开,你又不想让孩子嫁了,还想叫他们读书,钱从哪儿来?他对你好,你就……”依火夫哈无耻地说。
“滚,你给我滚。”尔古尔哈终于忍不住了,不顾斯文大骂道。然后,回手抄起了一把叉子,就要刺依火夫哈。依火夫哈边往后退边说:“你这是干什么?我也是好心。”后面有块石头,他没看见,绊了一下,一下子摔倒了。
尔古尔哈往前冲,拿着叉子用力刺他。依火夫哈尖叫着,大喊:“不好啦,杀人了,杀人了。”然后,敏捷地打了一个滚,爬起来就跑。
尔古尔哈将手里的叉子向他掷去,叉子差点刺中依火夫哈,他灵巧地拐了一个弯,连滚带爬地跑了。
尔古尔哈望着他满身泥巴的背影,慢慢蹲下身,捂着脸,无声地哭泣起来。她心里感到万分的委屈,就连小叔子依火夫哈都这样说自己,村里人说不上怎么议论自己呢。有句话叫做跳进黄河也洗不清,看来自己真难洗清自己了。
忽然,有一只手在尔古尔哈肩头拍拍,她一回头,居然是马海伍机,这是自打依火不吉死后她第一次走到院子里来。她原本就身体虚弱,经过这一次,脸上的皱纹更深邃了,眼睛已经完全陷入了眼眶,甚至很难分清黑白。
“尔哈,他说的话我都听见了,孽畜啊。”马海伍机说。
尔古尔哈抱住马海伍机的腰,说:“阿妈,我心里堵得慌。”
“尔哈,你要觉得委屈,就哭吧。”马海伍机道。
尔古尔哈鼻子一酸,眼泪差点落下来。她真的想放声大哭,可是,她却不得不控制自己。因为,她要是挺不住,这个家怎么办?婆婆怎么办?孩子们怎么办?于是,尔古尔哈擦擦眼泪,站起身来,对马海伍机说:“阿妈,没事,你回吧,我下山去看看,晚上回。”
马海伍机拉着她的手,眼里噙着泪水,说:“尔哈,小心啊。”
临出村子,尔古尔哈忽然想起了件事,于是,她找到莫色有体,告诉他自己要下山,麻烦他万一那些拉惹来搞事,一定要帮着赶他们出去。
莫色有体拍着胸脯,满口答应,说:“没问题,这事儿吉伍村长交代过,你不说我也会帮的。”
说来也巧,尔古尔哈刚从镇上的劳务派遣公司咨询完出来,迎头就碰上那天到她家闹事的黄毛带着几个拉惹和两个穿得很暴露的女孩子喝得醉醺醺地走过来。
尔古尔哈心里一惊,低下头想赶紧走过去,谁知道,黄毛一眼就看到了她。他放开自己搂着的女孩子,一脸坏笑地走了过来,看着脖子上还缠着白布的尔古尔哈,笑眯眯地道:“哎哟,这么巧?这不是我们的女英雄吗?”
几个拉惹也在一边起哄,怪叫,有人还在打着口哨,他们似乎很兴奋。
尔古尔哈知道今天麻烦了,既然躲不过去,不如勇敢地面对这些拉惹。因为,你越显得胆怯,他们越会放肆。于是,尔古尔哈沉着脸问:“黄毛,你想怎么样?”
“怎么样?很简单。真是冤家路窄,在这里遇上了,我现在就跟你说实话吧,你要么还钱,要么签字把房子给我们老大抵债。”黄毛笑嘻嘻地说。
“做梦。”尔古尔哈哼了一声,抬腿就要走。
黄毛一使眼色,几个年轻人上来围住尔古尔哈,一个个抱着臂膀,把尔古尔哈围在中间,用眼睛瞪着她,就像一群遇到了一只小羊的饿狼。
尔古尔哈知道自己这个时候不能慌张,如果慌张就会更麻烦。于是,她冷静地对黄毛说:“黄毛,我警告你,你不要乱来啊,这可是法治社会。”
“法治社会?在这里,我们老大就是法。”黄毛似笑非笑地道。
“你们老大?叫你们老大来,我跟他谈谈。”尔古尔哈冷静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