尔古尔哈没有动,她冷冷地看了依坡一眼,依坡似乎有点不自然,大喝一声:“阿枯,别闹了,还嫌丢人不够啊?住手。”
依火夫哈和阿来站起来,赶紧拉开阿枯和两个孩子。阿枯似乎余怒未消,嘴里还骂着。她的嘴角似乎被两个孩子挠破了,流着血。
依坡喝道:“都给我坐下。”阿枯有些不服气,阿来拉着她坐下。然后,让阿枯擦血。阿枯不服气,还想站起来,却被阿来按住了。
阿依和阿呷没有明显的伤痕,只是阿依头发有些乱。阿呷脸上带着得意的笑,尔古尔哈瞪了她一眼,阿呷赶紧忍住了。
依坡脸色阴沉,看着尔古尔哈,问:“你打算怎么办?”
尔古尔哈不紧不慢地回答:“我是不能叫孩子不读书的,她们必须读书,必须离开这座大山。”
“你叫孩子读书,怎么读,读书这么贵?”依坡皱着眉头问。
“我想出去打工,不打工,总在这山里,债什么时候能还清?”尔古尔哈平平淡淡地回答。
“你要是出去打工,家怎么办?阿莫怎么办?”依坡向床上看看,马海伍机没有什么动静,似乎睡了。
尔古尔哈不舒不急地说:“这事就需要大家想办法了,我要是真出去打工,最开始不一定能带孩子,孩子们可能就要去镇上读书,住在学校。阿妈在家里,一个人,还有病,真是叫人不放心啊。你们看看,拿个主意?”
“怎么着,你是不是想把这个家丢下不管啊?”阿枯又嚷了起来。
尔古尔哈平淡地反问了一句:“我在家里种地就是管这个家?”
阿枯愣了一下,嘟囔着,说:“你要打工?肯定是要出去找男人吧。”
尔古尔哈淡淡地笑了一下,不疾不徐地回答:“不吉死了,我现在是单身,我找男人犯法吗?”
“这么说,你是决心找男人啦?你找男人,我阿莫怎么办?”阿枯厉声道。
尔古尔哈正要说什么,阿依在旁边道:“阿妈是你阿莫,怎么办你自己不清楚吗?阿枯柏果,你是不是应该担负起你自己的责任?”
“你这孩子怎么说话呢?没大没小的。”依火夫哈在旁边呵斥道。
“我这话有问题吗?你们是阿妈的亲生骨肉,这个时候还说这些话不觉得丢人吗?”阿依一脸鄙夷地说。
“我们怎么丢人了?”依火夫哈脸色很难看,阴森森地问。
“丢不丢人你们自己知道。”阿依哼了一声,然后脸上显出一种鄙夷的神情。
“阿依,大人说话你不要乱插嘴。”尔古尔哈觉得应该适可而止了,开始制止阿依。
阿依撇撇嘴,说:“一群没良心的,有这么对待自己阿莫的吗?丢人。”然后,拉起阿呷走到一边去了。
阿来试探着问尔古尔哈:“阿珉,你真的决心改嫁吗?”
阿枯在旁边讥讽道:“你没看昨天她跟吉伍学才嘀咕那么半天吗?我看她早就三心二意了。”
依火夫哈在一旁添油加醋道:“人家以前可就是有来往的呢。你们不知道,今天吉伍村长还给阿珉送药来着。”
“行了,别说了。我们走。”依火依坡忽然站起身,转身就要走。
“站住!”一个微弱的声音在后面传来。不知道什么时候,马海伍机已经站在了众人身后,阿呷扶着她,但是,看得出来,她明显站不住。尔古尔哈知道,马海伍机能发出这样的声音已经是不容易了,她哭得太厉害了。
尔古尔哈赶紧站起来,扶住她,马海伍机的身体抖个不停,不知道是因为虚弱还是因为气愤。尔古尔哈扶着马海伍机坐下,她的几个儿女没一个上前来扶她,都在一边冷冷地看着。这种情形叫尔古尔哈很是心凉,这毕竟是他们的亲生母亲啊。
马海伍机喘了一会儿,声音低哑地说:“你们的阿达死得早,我把你们拉扯大,你们就这样对待我啊。”
几个儿女表情漠然,没人说话。依坡似乎有点愧疚,另外三个居然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样子。
马海伍机接着说:“尔哈这里都这样了,你们还有良心没有?你们就这样对待尔哈?”
马海伍机几个儿女还是不说话,依火夫哈居然又坐到锅庄旁边喝起了酒。
“怎么?你们几个怎么不说话?”马海伍机又问。
“你能干活儿的时候帮着他们,现在身体不好了就要我们养?没道理嘛。”依火夫哈嘟囔着。
“就是,就是。没道理嘛。”阿枯附和道。
“这话说的,你们不养,难道叫家支里别的人养?你们也好意思说这话?”阿依在一边讥讽道。
“行了,别说了,先回家睡觉。”依坡也不跟马海伍机打招呼,转身就走。马海伍机的几个儿女也都站起身来鱼贯而出,没有一个人再看马海伍机一眼,尤其是夫哈,起身时居然还顺了两瓶啤酒走。
依火夫哈和依火依坡的媳嫫也跟着走了,留下了满院的东西,一片狼藉。
阿依和阿呷开始收拾残局,尔古尔哈看着马海伍机,说:“阿妈,你先睡吧。”
马海伍机喘着粗气,摆摆手,说:“你忙你的吧。”
昏黄的灯光下,她脸上的皱纹越加得深,眼神空洞,无神,只是没有一滴眼泪。尔古尔哈明白,她已经是哭干了眼泪。
月色如水,月亮的清辉撒在院子里,整个院子显得那么凄凉。尔古尔哈领着两个女儿收拾着那些东西,心里却一阵阵涌上难以形容的悲哀。
【第五章 难赎之债】
依火不吉死后的第三天,几个身着奇装异服的年轻人骑着摩托车来到了果吉村,一进村口就嚷嚷着找依火不吉家,还说他们是来收房子的。
有人飞跑着赶来告诉尔古尔哈,尔古尔哈正在喂马海伍机吃粥。自从那天晚上依坡他们走后,马海伍机就再也没有起床,她的几个儿女也没有来看过她。她现在很虚弱,家里还剩了一点白米,尔古尔哈每天煮点粥给她吃。自己跟孩子们吃了两天的剩菜,到最后,那些剩菜都酸了,实在不能吃了,尔古尔哈才把它们倒掉,继续跟孩子们吃洋芋。
她听到来人的诉说,没有着急,把剩下的粥喂完,然后告诉阿依、阿呷和伟古,等一下无论发生什么都不准出门,几个孩子乖乖地点点头。然后,她走到柜子边,拿了把菜刀,将它放在背后,慢慢地走出房门。
几个年轻人正好闯进院子,带头的一个染着黄色的头发,看尔古尔哈出来,就说:“我是来收房子的,依火不吉把房子输给我们老大了,你们得赶紧搬出去。”
“谁是你们老大?”尔古尔哈平静地问。
“谁是我们老大你就不用管了,我这里有依火不吉的手印,你今天必须得交房子。”黄毛大声叫道,似乎很牛。
这时,外面已经聚集了一些看热闹的村民,不过,没人敢说什么。依火夫哈也混在当中,躲躲闪闪地不敢上前。有些人的脸上甚至显出恐惧的神情,或许他们认识这些年轻人。
尔古尔哈冷笑着,说:“那是他的事情,你们去找他去。”
“找依火不吉?他不是死了吗?”黄毛一愣,问。
尔古尔哈嘿嘿一笑,回答:“对啊。依火不吉的事情我不知道。”
“怎么?你想耍赖吗?”一个长头发在一边叫道,他的手上挥着一根锁摩托车的链子。
尔古尔哈不急不躁,淡淡地回答:“我怎么知道依火不吉是不是真输了?你有什么证据说手印是他的?”
“就是他的!”长头发道。
尔古尔哈回答:“你说是他的手印,这个你要去找警察,他们如果说是依火不吉的手印,我绝对会把房子给你们。你们去找啊,我可是讲理的。”
“找什么找?你这就是想耍赖。啊,我明白了,依火不吉死了,烧了,你就不承认是吧?”黄头发眼珠一转,问。
“你只要找到证据,我绝对不耍赖,说话算数。”尔古尔哈越来越气定神闲,平静地说。
“兄弟们,这女人太霸道了,上。把她一家人都给我赶出来。”黄毛一挥手,示意几个同伙往上冲。
几个年轻人开始往前慢慢地走,不过,看得出来,他们也是小心翼翼。
尔古尔哈唰地一下,抽出菜刀,架在自己脖子上,大喝:“你们敢往前走,我就死在你们面前。”
几个年轻人没想到尔古尔哈会有这招儿,一下子后退几步,呆住了。
半晌,那个长头发终于反应过来了,冷笑着,说:“你吓唬谁啊?”说完继续往前走。
尔古尔哈手一用力,一股鲜血立刻从她脖子上流了出来。她咬着牙道:“继续走啊,从我的尸体上踏过去啊。”
这下子几个年轻人有点慌张,停住了脚步,都看着黄毛,黄毛赶紧说:“尔古老师,你别激动,咱们都是斯文人,慢慢说,有事好商量。”
“你们往后退,再走一步,我就让你们摊上人命官司。”尔古尔哈大声喝道。
“好好好,你别激动,兄弟们,往后退。”黄毛对几个年轻人说。然后,他对尔古尔哈说:“尔古老师,你是文化人,咱们好好说话不行吗?”
尔古尔哈一字一句地说:“你回去告诉你们老大,要么找到证据,要是找不到的话,再敢来抢房子,我就跟你们同归于尽。”
“好好好,你别激动,我们走。”黄毛一挥手,几个年轻人退出院子。一阵摩托车的轰鸣后,他们走了。
围观的人有人拍手叫好,其余的人都议论纷纷,甚至平时总是偷偷议论尔古尔哈的几个女人也露出敬畏的眼神。
依火夫哈讪讪地走过来,竖起大拇指说:“阿珉,你真行。”
尔古尔哈用手捂着脖子,低声说:“你给我滚。”鲜血顺着她的指缝流了下来。
依火夫哈没想到平时温文尔雅的尔古尔哈会这样说话,一时愣住了。
一转脸,只见三个孩子正怯生生地站在门口望着她,尔古尔哈冲着他们笑了一下,三个孩子顿时哭成一团。
尔古尔哈上前用另一只没有按着脖子的手分别抚摸着他们,轻声说:“乖,没事的。”
阿呷带着哭声问:“阿莫,你疼吗?”
尔古尔哈对她说:“不疼,对了,讲普通话。”
“嗯,我错了,妈妈。”阿呷道。
阿依拿来一块白布,这是给依火不吉做孝布剩下的,没有什么能消毒,只好用办丧事剩下的苞谷酒洗洗伤口,然后开始包扎。好在伤口并不深,很快就止住了血,而且应该也不会落什么疤。
马海伍机在那里躺着,一声没出,尔古尔哈以为她睡着了。可是,看看她的眼睛睁着,知道她现在虽然不出声,但是心里一定是很难过的。也能理解,刚才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情,她能不着急吗?
尔古尔哈看着几个孩子,心里有些不安,心想:如果自己出去打工,他们遇到难事怎么办?
正包扎着,莫色有体忽然从外面一头闯进来,嚷嚷着:“人呢?人呢?太不像话了。依火不吉尸骨未寒,他们就敢这样?”
尔古尔哈淡淡地回答:“早走了。”
莫色有体愤愤然地说:“刚才我把他们来的事儿打电话跟吉伍村长说了,他非常生气,告诉我,一定要保护好你们,如果他们再来,坚决把他们赶走。”
“那就谢谢吉伍村长了。”尔古尔哈平静地说。
“他们再敢来,你就叫孩子去找我,看我不打死这群拉惹。”莫色有体气愤地说,显得很有正义感,这和平时他在村里欺男霸女的表现很不一样。
“嗯,谢谢莫色会计。”尔古尔哈简单地答应着。
莫色有体转身要走,忽然像想起来什么,回头说:“对了,你把上次你从吉伍村长那里拿的一百块钱的收据给我,把剩下的钱也给我,我要做账。”
“哦,差点忘了。”尔古尔哈从床头找到那本书,把剩下的二十块钱和中心校开的发票递给莫色有体。莫色有体接过去,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他的手在尔古尔哈的手上捏了一下。尔古尔哈就像遇到了蛇,猛地把手缩回来,那本书啪地掉到了地上。莫色有体嘿嘿一笑,转身走了。
望着莫色有体的背影,尔古尔哈明白,自己现在是寡妇了,村里有些男人可能会想东想西了。想起昨晚,有人在外面那块因为办依火不吉的措漆被踏平的荞麦地里唱歌,想来也是不怀好意。
书上有一句话:寡妇门前是非多。现在,自己带着孩子过活,这样的事情肯定还会有。她扭头看看阿依,她这两天可能是吃得稍微好一点,脸上泛着红晕,看起来很吸引人。她十六岁了,个子也不矮,也是个美女了。不知道怎么了,尔古尔哈忽然有些担心起来。
忽然,床上的马海伍机叹了口气,轻声道:“阿杰鲁,阿杰鲁(彝族无词的叹息)。”尔古尔哈问:“阿妈,你怎么啦?”
马海伍机用微弱而嘶哑的声音回答:“惹莫(彝族话:儿媳),我想了很久。你们还是出去打工吧,把我丢下,我就不拖累你们了。”
“阿妈,你说什么呢。我和孩子不会丢下你的,我们死也要死到一起。”尔古尔哈刚才一点也没有眼泪,可是,不知道怎么了,马海伍机这一句话,让她再也忍不住了,泪水如泉般流下,瞬间打湿了衣衫。
“尔哈,难为你了。我这两天一直想,我不能再拖累你们了。你们出去打工吧,就把我丢下,我不相信那几个没良心的会不管我。”马海伍机拉着尔古尔哈的手,虚弱地说。
的确,按照彝族的风俗,像家里这种情况,老人自然应该由依坡或者夫哈来养,假使马海伍机没有儿子,也有家支里的侄子供养。女儿一般不养,毕竟是嫁出去的,属于别家人了。可是,依火依坡和依火夫哈现在互相推诿,马海伍机自然很尴尬。这属于家丑,无法向别人说,说出去,依坡和夫哈是很难在村里抬起头的,家支里的人也会看不起他们的。
“不不不,阿妈,我们不能丢下你。我也舍不得让你去他们那里。”尔古尔哈摇着头,泪水完全无法控制。
尔古尔哈这么一哭,几个孩子也哭起来,整个屋子顿时陷入一片凄惨之中。
傍晚时分,暗红色的晚霞衬出大凉山巍峨的剪影,果吉村沐浴在一片金色的辉光之中。尔古尔哈正跟阿依在院子里收拾因为办丧事而搞乱的各种家什,忽然,门口一阵摩托车的声音。尔古尔哈一阵紧张,以为是那几个拉惹又回来捣乱了,就对阿依说:“你赶紧进去,没事千万不要出来。”
阿依有些犹豫,看着尔古尔哈脖子上缠着的白布说:“不,我要跟你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