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还唱歌吗?”沃什问。他简直连关于这个男人的一件事情都想不起来,但他记忆中满是他爸爸唱歌的景象。有几个片段萦绕在他脑海中,他的爸爸手里拿着班卓琴(注:美国移民音乐文化的代表乐器。上部形状像吉他,下部形状像铃鼓,有四根弦或者五根弦,用手指或拨子弹奏。相传班卓琴起源于西非,17世纪被黑奴引进新大陆)或吉他,当歌曲的热情压倒他时,他的脸会不自然地扭曲起来。在汤姆和沃什生活中的短暂几年中,这个男人总是让空气中充满蓝草音乐(注:乡村音乐的另一个分支,以比尔·门罗的乐队蓝草男孩命名,其标准风格是硬而快的节奏,高而密集的和声,并且显著地强调乐器的作用)和民歌那细声细气的声音。当他走出沃什的生活后,音乐却留了下来。
“我曾经学过很多谋杀歌谣,”沃什继续,“艾娃说它们很可怕,但其实她很喜欢。”
“你现在也唱歌吗?”汤姆问。
“我在尝试,”沃什回答,“但是我的嗓音……好吧,我觉得我唱得不好。”
“别唱了,”汤姆厉声道,“顺其自然吧。你不会得到任何东西。如果你问我,我觉得你应该完全放弃音乐。”汤姆的步伐似乎更为沉重了,好像他在践踏自己的悔恨。然后他问道:“你平时露营吗?”
“有时候会去。”沃什回答。太阳更温暖了,他开始出汗,“艾娃和我来这儿露营过几次。”
“你经常和她在一起,是吗?”
“我想是吧。”沃什说。
“你喜欢她?”
“我想是的。”
“不,”汤姆说,微笑了,“我的意思是,你喜欢她。你已经够大了,不要装作不知道我的意思,在我问这种问题时。”
沃什没有回答。
“你是处男吗?”汤姆问。
“我才13岁。”
“我不是问这个,”汤姆说,“你又不是第一个13岁跟别人上床的人,你也不会是最后一个。我并不是在指责你什么,我只是问问。”
沃什低头看着地面,跟在爸爸后面向前走。“我才13岁。”他重复道。
“我就把这当成肯定的回答了,”汤姆说,“但如果你想谈谈的话,我随时奉陪,好吗?这应该是男孩可以和爸爸谈的事。我的爸爸和我,我们真的聊得不多。但这并不意味着你和我之间会这样。”汤姆挠挠头,叹了口气。“她真的做了大家说的那件事?”他问,扭过头往后看着,“她真的治好了你?我的意思是,真实的,真正的。不是骗人的、恶作剧或是别的什么?”他的儿子并不回答他的问题,汤姆又挠了挠头顶,“真希望我带了啤酒,”他紧张地说,“我对这些都生疏了,我不确定我做得对不对。”
他们又走了一会儿,终于来到了一片空旷的地方,笼罩在大片松树投下的阴影中。汤姆绕着圈走,好像在寻找什么。“你会生火吗?”他问。
“你是什么意思?”沃什问。他坐在地上,交叠着双腿。他比自己预想的更累,松树投下的阴影让他感觉皮肤上一阵凉意。“我应该搽些防晒霜。”他说。
汤姆笑起来,“你会没事的,”他说,“那么,你会生火吗?”
“我会用火柴生火。”
“不,”汤姆说,“我说的是你会摩擦生火吗?不用火柴或打火机。”
沃什想了一会儿,“可能会,”他说,“我读过怎么摩擦生火的书。你喜欢杰克·伦敦(注:原名为约翰·格利菲斯·伦敦,美国著名的现实主义作家,代表作有《马丁·伊登》《野性的呼唤》《白牙》《热爱生命》《海狼》《铁蹄》等小说。其作品中经常表现人与自然的严酷搏斗的主题)吗?”
“我听说过他。”汤姆回答。他跪在空地周围的草丛边缘,捡着干松针和一些干木头。“这就是我们接下来要做的事。”汤姆说,好像在让这个想法更完整一点。他走到空地中央,把松针和木头堆成一堆。汤姆在空地上走来走去,踢踢岩石,检查检查。“爬到这么高的地方的好处就是找到生火要用的东西永远不会太难,”他说,“当然这不是在任何一个地方都行得通的。我在一些本来不应该有火的地方生过火。”他踢了更多岩石,他的动作中有一点沮丧。“我真不想用两根木棍(注:原文为apairofsticks,另一种意思为一双筷子)生火,”他说,这句话的最后暗藏了一个笑话,“那要花很长时间,我并不是说不值得做这么多努力,因为如果你真的非常需要生火,任何努力都是值得的。但今天,我觉得这并不是我们寻求的方法。你知道吧?”
“是的,先生。”沃什回答道。
“啊哈!”汤姆叫起来,蹲进一丛灌木中,“就是它们了。”他站起来,举着几块小块的石头,他弄掉石头上的泥土。“是的,”他说,“它们会有用的。”他回到空地中间来,跪在地上,开始把碎木和草堆在一起。他舒展了一下腰。“好难啊,”汤姆说,“比大家真正知道的难多了。每个人都觉得,如果他们不得不做的话,他们一定能生起火。但事实是,没多少人能真的做到。只有少部分家伙知道这需要多少训练和照料,每一刻,火都在要熄灭的边缘。”
“是的,先生。”沃什说。他发现了一根木棍,心不在焉地反复察看泥土中露出的木头的纹理。
当汤姆把松针和草堆成了令自己满意的样子后,他朝沃什举起了那两块石头。“到这儿来,”他说,“来看看我做了什么。”
沃什不太情愿地走过去,跪在爸爸的对面。
“秘诀是保持积极的想法”,汤姆说,“必须在底部生火,所以你要把最薄、最干的引火物放在底部。”他把两块石头撞击在一起,一小团火星在空气中舞蹈,然后消失了。“如果风刮得很高,就得用什么东西挡住它,或者找一个更好的地方。如果有风,你就不能在这样的空地上生火,因为不可能生得出火来。”
“你也可以用眼镜生火。”沃什说。
“怎么生?”汤姆问,撞击着两块石头,他的注意力完全在那堆东西底部的干草上。
“如果你戴眼镜的话,如果眼镜片够厚,你可以用它们聚焦太阳光,”沃什说,声音中带着一丝兴奋,“眼镜片聚焦太阳光,就能让温度升得足够高,就像放大镜一样,这样就可以生火了。”
“听起来像是你在什么书上看到的,”汤姆说,“我不知道是哪本,但我想确实如此。对你在书上看到的东西得当心,不要随便相信。书没问题,但很多人都忘了书本之外还有一个真实的世界,他们能触摸、感觉、闻到的真实世界。”他继续撞击着两块石头,慢慢地,灌木丛中开始升起一缕细烟。“好了。”他轻声说道。
但沃什没有看见。他看着远处,看着自己看过的所有的书,他在脑海中到过的所有地方,每一天萦绕他心头所有故事,在过去的这些年中,它们如同他在自己体内建立起的广袤海洋,一篇一页,一字一句。这海洋巨大而无限,充满了喜乐与悲伤、恐惧与背叛,还有朋友的死亡与敌人的最终命运。就在这时,他的爸爸跪在地上,生着火,他跪在爸爸的对面,看着这个男人,对着慢慢燃起的火温柔地呼着、吹着气,他没有向上看,没有看周围的世界,只看向火,看向他面前的障碍。这时沃什理解了他的爸爸是个怎样的人,又不是怎样的人。
“好了。”沃什说,微笑着。那缕细烟变成了一根长长的、银色的链条,在空气中向上升起。汤姆把更多的小松针放在燃起的火焰上。火苗发出“嘶嘶”的声音,火焰向上跳跃着。“现在我们在干一件大事,”他说,“现在我们建造未来。”
这天接下来的时间里,沃什都没有问爸爸关于唱歌或书的事。他放弃了谈论民谣,他没有再提起自己看过的其他作家或他喜欢的其他场景。他只在爸爸谈论火以及所有不同的生火和维持火种的方法时做个倾听者,他会在合适的时机插一句“是的,先生”。他在爸爸觉得需要时对他报以微笑。那个下午,他看着那个梦死亡,一片片,在火光中,那个如果爸爸回到自己身边,他认为他会是什么样子的梦。
然而他也无法否认,在爸爸离开多年后,再次与他相处的方式使他想起他们曾是一家人。他想起了一些小事:妈妈头发的薰衣草香味,当爸爸像所有父亲那样,把他举到空中转着圈时他的粗糙手掌。他想起了妈妈以前经常做的糖霜草莓,他想起了爸爸在看足球比赛时与体育播报员的争吵。他想起了这一切是如何结束的。
他们都坐在车里,车子轰鸣着行驶在高速公路上,汤姆开车。他全身肌肉结实,棕色的头发飘到挡风玻璃外,现在又一次和沃什的妈妈聊着她带出来的晚饭。沃什被系在后座上,他还不够高,无法看见窗外的景色。他懒洋洋地坐在座椅上,看着他们经过时千篇一律的云朵的形状,云不时被高耸的建筑物上部打断,他记得以前曾经来过这里购物。妈妈打开了收音机,跟着音乐唱起歌来,他也在自己会唱时跟着唱。他们的声音混合着音乐声和不时经过的汽车声,一路上,窗外掠过的沉默的蓝天,在整个世界中延伸开来。
接着传来了汽车轮胎的尖叫声,还有汤姆的咒骂声。天空转到了一个尴尬的角度,天空的角度变得垂直,这时男孩才意识到汽车在翻滚,一圈又一圈。汽车颤抖着,沃什在安全带中被扔来扔去,他很害怕。接着,就像开始时那么迅速,一切又突然沉默下来。汽车一侧竖着停了下来,沃什哭起来,叫着妈妈。她的身体被安全带勒得扭曲成一个不自然的角度,她的胳膊无力地摆来摆去,如同地面上摇晃的钟摆。
“妈妈!妈妈!”沃什叫道。
“安静待着,沃什。”汤姆说。他在汽车着地的那边,他和安全带奋斗着,直到他解开了它。沃什哭着,揉着眼睛,扭着安全带。“在那儿待会儿,儿子。”汤姆继续说着。他的声音颤抖着,因痛苦而畏畏缩缩。这时,沃什才看见了血。
车窗玻璃破了,爸爸的脸上有一道大大的、裂开的伤口。汤姆伸出一只手,碰了一下伤口,露出了痛苦的表情,血开始流出来。沃什从来没看见过爸爸流血,现在这感觉就像一个承诺破碎了。
沃什的妈妈还无力地悬挂在安全带上。汤姆把胳膊伸出去环抱住她无意识的身体,小心地支撑住她的脖子,经过一番努力后,解开了安全带。她在他的臂弯中如同一个牵线木偶。他因为她身体的重量开始体力不支,几乎无法站立。沃什哭得更大声了。“没事,儿子,”汤姆说,“我会来救你的。我先把妈妈放平。”他把她温柔地放在自己脚边——他站在副驾驶座那边的门上,在侧边竖立的汽车中保持着方向。然后他努力够到后座上,解开了男孩的安全带,在他落下来的时候接住了他。“我们会没事的。”他说。
但是一切都不好。直到她被完全弄出车子后,沃什和汤姆才看见她头上的伤。法医最终告诉他们,她的头撞到了车框,在车子从山坡上滚下去的时候,她当场死亡。
从那以后,汤姆的情况非常不好。他开始喝酒,整天都躺在床上。后半夜的几个小时里,沃什醒来听见爸爸在卧室关着的门后哭泣。当他敲门,问爸爸发生了什么时,这个男人从来不回答。他没有大叫着让孩子回去睡觉,他没有试图隐藏自己的眼泪,他只是继续痛哭着,叫着妻子的名字。他的儿子会坐在门的另一边,小小的他,无能为力,之后沃什开始在外婆家过周末。之后周末延长到工作日,最后,汤姆有一天过来了,坐在沙发上,挨着儿子,用一种平淡空洞的语调说:“我要离开一阵子。”车祸在汤姆脸上造成的伤口愈合了,留下了日后会一直伴随着他的伤疤。这伤疤如此长和刺眼,让人无法忽视,如同死亡之后留下的空虚。
那差不多是六年前了。现在沃什独自在山上,和一个看起来非常像他曾经了解的爸爸的男人,但他了解的爸爸不是现在眼前的这个男人。沃什也不再是曾经的男孩了。他们现在是陌生人,活在曾经彼此相爱的两个人的身体里。
“再给我五分钟。”卡门向窗外叫道。
“你五分钟之前就说过了。”艾娃回道。
她们各自在屋子的两头——卡门在她的卫生间里,这是过去的15分钟里她第三次进去了。同时艾娃在屋子那头的另一个卫生间里,卷着头发,她们两人要去阿诺德医生那儿。
她们待在一起的时间越来越长,但是,现在她们的世界还是相距如此遥远。艾娃去上学太危险了,自从在医院里发生了两个男人闯进艾娃房间的意外事件后,大家觉得她还是待在家里比较安全。屋子周围驻扎了更多警察,到目前为止,他们都在设法让人们无法接近屋子。因为麦肯是镇上的警察局局长,工作依然要求他离开家,卡门就担任起了和艾娃待在一起的角色,即使女孩不怎么喜欢她。艾娃就像一个关在自己房间里的囚徒。
这足以让一个人对世界感到恐惧。
她们对一个接一个的人感到愤怒,一小时接着一小时,一天接着一天。艾娃处处和卡门发生冲突,为许多小事和卡门起争执,小到看什么电视节目和为什么卡门选了这种颜色的厨房窗帘。这些都是狭隘的小冲突,但大多都是家人中才会产生的矛盾。
但卡门始终微笑着,尽力向艾娃抛出橄榄枝。